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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微眨眨眼,松了口劲儿,向旁边倒去,正靠在马车破旧到甚至有点漏风的车壁上。丝丝缕缕的寒意激得她尚未痊愈的身体一颤,只得重又找了个不那么透风的角落。 “没事。”她无视了还在一跳一跳地疼着的额角,朝重又凑近,面有忧色的小姑娘摆摆手,“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很多了。” 刚来这里时快要把人烧傻的高热确实是好很多了,剩下的头疼……也不知道是因为没好全的病,还是因为眼下的境况。 连微来到这里已经三天了。 刚到这个世界,她就是在这辆马车上待着。马车破旧而脏污,在坑坑洼洼的小土路上吱吱嘎嘎地晃悠着往前走,也不知是要去哪里,从拉车的马到坐在车上的人都一样的没精神。 险死还生,连微很知足,对身处的环境本来并没有什么意见。直到昨天夜里,他们乘坐的马车和另一辆马车会合,两波人一起在驿站休息时,她偷听到了两名驾车人的谈话。 “……马上就要到了,娄兄你这一波虽然看着不光鲜,但质量却是相当不错啊。” “那还用说,好模样的姑娘在哪都是个稀缺货,哪里肯随便拿出来。也只有这些贫民家的才会奔着将军的名头,想拿女儿去搏一搏富贵。” “可不是,我去的那片,一听是符骞将军要人,一个个哭的什么似的……要我说这到处都在打仗,与其把娃娃放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兵痞子害了,还不如送去将军府呢……” 接下来两人还说了什么,连微就一句也没听清了。她满脑子都是刚刚飘进耳朵的两个字。 符骞。 那不是她死前不久才看的一本权谋小说《策天下》里,一个以性情狠戾闻名的将军的名字吗? 这位将军在书中几乎是武力值的天花板,而与此相对的,他的脾气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花板——狠辣多疑,阴晴不定,连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也能一言不合说杀就杀。他独特的癖好——收集各种少女进将军府,更是给他招来了无数骂名。 因为走进他的将军府的少女,就再也没有被家人见到过。 这么一个角色的结局自然也不算好。敌人用了个离间计,让他的主公吴胤同他离了心,之后又策反了他身边的一名心腹,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人杀了。 从出场到领便当,描写符骞的文字不过短短数章,这人实打实的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配角。要说为什么连微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她抽了抽嘴角,脑海中闪过闺蜜向她推荐这本书时说的话。 “阿微阿微!你看看《策天下》嘛,里面有人和你同名同姓哦,还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呢!” 连微爱美人,于是就这样被引着去看了这本书。而看完以后深深感觉受到欺骗的连微当时就差点没把闺蜜狠狠揍上一顿。 无他,这位与她同名同姓的确实是个大美人,但更是个实打实的炮灰。 美人连微家破人亡投靠舅舅,还没安生几天,就因为容貌被舅舅送进了将军府。不仅如此,身为一方诸侯的衡安儒更是给了她一个艰巨的任务——刺杀符骞。 美人连微空有容貌,内里不过是个长在深闺多年,突遭大变还未能成长起来的弱女子。不要说下手刺杀了,她一见面就被符骞看出了不对,头身分离地死在了这位符大将军的手下。 与自己同名同姓的角色死得如此惨烈,她会记不住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才怪。 在昨晚听到谈话以后,连微已经偷偷出去洗干净了脸,用驿站的铜镜确认了自己的容貌。脸上沾染的污泥被洗净,凌乱的头发理好归整,便露出了遮掩之下的真容。 连微在穿书之前是表演系的高材生,平时见惯了美人。她对美色早就有了一定程度的免疫力。但看着镜中的脸,她还是难以抑制地呆了——这张脸的容貌实在是犯规了。 这身体看起来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还未完全长开。但这完全不影响她的殊色: 修眉,朱唇,每一寸每一分的肌肤都如被大师精心打磨的美玉,恰到好处,一双盈盈美目顾盼神飞,美得极有侵略性。加上眼尾一颗小小的痣,给原已有十分艳色的脸上又多添三分风情,真真是宜喜宜嗔,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也让听到“符骞”二字起就心生不详预感的连微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她怕是穿进了那本小说里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美人连微身体中。 这实在是再坏不过的消息。 书中描写连微最后的惨死之状,简直令人想想都心头发寒—— “那张润白光滑的美人皮被剥了下来,盛进楠木精雕的匣子里,由人送回了衡安儒府上。而连微面色狰狞,死不瞑目的头颅则被高高悬起,同其他意图刺杀却死在符骞刀下的人一起,守望着将军府外的天空。” 真是……变态啊。 若要在这么个凶险的世界里活下来,必须先想好退路。连微啧了一声,默默盘算起来。 舅舅衡安儒,也就是《策天下》的主角,是个标准的枭雄。亲情对他而言远没有势力和地盘重要。从这有死无生的任务就能看出来,他对连微这个外甥女只是□□裸的利用。若逃走,即使能安然回到衡安儒身边,等待着她的也是被再次送人的命运。 符骞那边,先不说被征过去的少女们最终都如何了,以符骞那人阴毒狠辣的性子,自己另有所谋的事儿一旦被窥破,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在太过危险。 那独自在外生活呢?连微琢磨着,以自己多年手工烘焙爱好者的水平,开个点心铺子大约还是—— “哐啷。” 马车碾过了什么东西,蓦地一震,把她的神思从中拽了回来。这几天里马车行走的路越来越平坦,应该是正向着符骞所在的城池驶去。这样的震动已经越来越少见了。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车里有几个女孩子被惊动,低声议论了起来。 马车在她们说话间已经停在了路边,车外传来了隐隐杂声。连微正坐在车窗旁,闻声探头去看,就见几个穿着破旧短打的汉子不知何时已围住了马车,为首的汉子手中拿着一把刃口有些锈迹的柴刀,嘶声叫道: “车上的人听着,大家都不容易,俺也不想为难你们,交出一半口粮,就放你们过去!” ——是遇上劫道的流民了。 汉子虽生得高壮,但面色蜡黄,双颊微凹,显然生活得很是艰难。他身后的人则连他也不如,只是占了一个人多势众,倒也颇有劫道的样子。 但这在驾车押送她们的娄飞眼中,这显然还远远够不上威胁。 他对看见有人拦道,也一并停了车走上前来的同僚嗤了一声,抱怨道:“都用了这么辆破破烂烂的车,居然还有流民凑上来。能把百姓折腾成这样,我看这地界的属官可以自杀谢罪了。” “毕竟不是将军辖下的地界,不好插手。”同僚笑了一声,随意道,“别管这么多,赶快打发了,时间还有点紧呢。” “嗯。”娄飞应道,从怀里摸出两个银锞子朝为首的汉子抛了过去,“赏你了,让道吧。” 流民生活艰难,娄飞也不吝啬舍一点儿小钱让他们好过一些。 汉子接住银子,正要后退,旁边的人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用手肘捅了捅他胁下。 他们出来劫道,能找到个合适的主顾不容易,家里又多有妻儿难以为继,放过这一个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又有收成了。汉子想到这儿,心下一狠,几步就向已经起动的马车追去。 不等他追到,车上人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鞭子甩来。看着轻轻巧巧没什么力气的鞭梢打在地上,陡然扬起满天尘埃,全然遮住了前路。汉子不得不停下来捂住口鼻,再抬头时,马车早已不知道驶去了哪里。 “总有些不知好歹的人…”甩出这一鞭子的娄飞翘着腿闲闲坐在辕座上,嘟囔声穿过厚重的车帘,钻进连微耳中。 连微默默拉上车帘,同时把“逃走以后开个点心铺子为生”的选项从心中的小本本上划掉。 这个世界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差,先不说她的手艺是否合当下人的口味,这些饥困交加的百姓们,真的还有买点心的余力吗? 既然都有公然劫道的人,恐怕自己会先被当成个点心掳走。 合计来合计去,最终竟然还是乖乖跟去将军府这一条最为靠谱。连微在心里暗叹一声,打定主意演好一个胸大无脑的花瓶角色。她自己不说,还有谁能平白把她打成个刺客不成? …… 马车又晃晃悠悠走了半日,便可听见喧闹人声了。 连微探头,发现一路上的破败土屋和枯黄秋草已经不见踪影,眼下的路和路旁民居说不上多精细,却也能算的上是整洁了。远远的能看见有高大的城墙横亘前方,细细密密如蚁的人流在城门外聚集,都是天暮排队等待入城的。 走的近了便可看到这些人们虽也满身疲惫,却不像之前偶尔擦肩的难民一般浑身死气和绝望之色,和三日来看到的荒凉景象大不一样。 连微有些惊奇,还想细看,她们所乘的马车却没有留下来排队。娄飞与守城的小将说了两句,又出示了怀中凭证,小将便打开一道侧门,径直放了两辆马车进去。 进城以后,又穿过一座集市,转了数个弯。哒哒的清脆马蹄声在平坦的青石路面上没响多久,就渐渐慢了下来。 “吱嘎——”一扇院门打开,拉了她们一路的大棕马垂着脑袋,踢踢踏踏地进了院子。娄飞和什么人寒暄两句,一翻身从辕座上跳了下来。 “下车了。”他有些懒散又有些低沉的声音从车旁响起。他敲了敲车壁,力道透过薄薄的木板,就像打在她们惴惴不安的心尖上一样,“官人府到了。” 新人报道打滚求收求评~ 以及,预收看一眼嘛!!!戳专栏收藏呀~ 帅气大女主把小狼狗撩成小奶狗的故事~ ————以下文案↓———— 《将军她假死回来了》 岑宁身为大昭镇国将军,一柄大刀走天下,张狂恣肆,无法无天。 一朝马失前蹄,身受重伤在山野隐居修养一年余,出来就赶上了自己的祭日。 ——大家都说,镇国将军一年前就为国捐躯啦! 岑宁:这怎么行!我府中美酒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然而,提刀去京城找皇帝老儿问罪的岑宁发现,这个世界和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原来大刀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原来普通人出远门需要一种叫路引的东西。 原来即使什么也没做,也可能被扣上罪名。 原来…原来自己帐中幕僚,人称“玉郎”的柴隐,一直默默喜欢着自己。 喜欢到甘愿在她将军府中蛰伏数年,直到她假死那两年,才肯出仕入朝,而后一飞冲天。 —— 柴隐其实一直没有想太多。 是穷是达,于他而言只要能在将军身边,都是一样。 直到将军身死,他才意识到一个白身的幕僚到底有无力,连将军府她最爱的美酒也无法保全。 于是,入朝,升迁,直至一人之下 只为了——你放心怼天怼地,我给你铺好后路。 耿直不做作万事先问我的刀直女将军×心思深沉行事缜密只对将军软唧唧忠犬幕僚 第2章 官人府 刚从民间搜罗来,浑身脏兮兮的姑娘们,自然是不能就这样送去将军府的。 刚下马车的所有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院子的格局,就被两名婢仆带着跨过角门,穿过回廊,然后一齐塞进了后院的一间被用屏风隔成小块小块的屋子里。 身处陌生地方的姑娘们像一群鹌鹑似的缩在一块,畏惧地环顾四周。还没等胆大的开口问这是要干嘛,就有行色匆匆的侍女抱着一摞雪白的巾子进来,一用力把它们都撂在门边的架子上,而后朝她们道: “屏风后面有桶,都随我去抬水来把浴桶盛满,然后来拿澡巾和胰子,把自己好好搓洗干净。” 原来是要洗澡。 连微左右看看,就是不算她自己在看过容貌后又遮掩着弄上的泥灰,这一批十来个姑娘里,也没几个称得上干净齐整的。脸上倒还看得过去,但仔细一看脖子和手,就会发现她们的脖子上都是一道一道的黑泥,指甲缝里也是黑黑的,十分具有战时百姓该有的狼狈样。 与这青瓦白墙水磨石板的整洁院子,十二分的不搭配。 姑娘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原本紧张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呐呐的。举手投足倒是不自觉地放松了不少,排着队打水的路上,甚至还有人凑上来和连微说起了话。 “阿微,你怕吗?” 连微侧头,发现说话的正是马车上坐在自己身旁,还用手试了她的体温的小姑娘,好像叫方小榕还是什么。 小姑娘挺自来熟,马车上就是她先搭话她们才认识的,现在又是她先开的口。 心思一动,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试探道:“你怕不怕呢?” 这些被征去的姑娘们,都是怎么想的呢? 方小榕闻言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于是抬起一只提着桶的手,举到连微眼前。 “你看。” 她眼前的手,还有些少女的纤细,却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娇嫩。常年的劳作使手上的皮肤又黑又糙,手腕以上的地方,还有隐隐延伸进衣服中的伤痕。 见连微的目光集中在边缘尚且泛红的伤痕上,方小榕低声道:“我爹打的。” “什——” 生长在社会主义红旗下的连微看到伤痕就已觉得惊心,听了这话险些没惊叫出声,好在及时控制住了。 方小榕撇撇嘴。开了口之后她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又接着道: “我爹好酒……太平时就几乎把家里喝空了,现在就算卖了那三砖两瓦的破房子也抵不了酒钱,脾气就暴躁起来。一烦,就打我。什么事不顺心,还是打我。” “符将军要人,一听说出了女儿的每户给五两银子贴补,他连夜的就把我送去了里正那儿……也好。” 她轻哼一声:“不来这里,我不是被打死也是被累死。所以凭他们说符将军怎样呢……我没什么好怕的。” 连微怔怔点头,有些想安慰她,却又觉得方小榕面上神色并不像需要安慰的样子。好在水已经打完,她快走两步跟上队伍,一并回到了开始的屋里。 散入屏风后不适合继续闲聊,一时间只有隐隐水声从缭绕着腾腾热气的屋中传出。 直到估摸着姑娘们都洗完了,才又有女官的脚步声从外传来:“屏风旁放着新衣裳,都穿好了出来。” 理好衣服转出屏风回到厅中,大多数女孩儿都已经收拾好聚集在了这里。一番梳洗过后,这些姑娘身上的风尘仆仆被洗净,姣好的底子就都透了出来。尽管只是简单的白衫青裙,被正值青葱岁月的女孩儿们穿起来也显出了百花争放的风姿。 连微抱着欣赏美人的态度在角落里大饱眼福,冷不防一个身影扑上前来,她往后一躲,就看见自己原来站着的地方此时正立了个活泼大方的女孩子。 “方小榕?” 仔细分辨,眉眼是没差的,但连微还是有点不敢认。方小榕似乎把刚才有些低落的心情随着满身疲惫一起洗净了,此时正带着点雀跃又带着点儿惊喜地看着她。 “阿微,原来你这么好看!”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声引了过来。不过连微的容貌也确实无愧乎这样的夸赞。之前是没注意到,眼下看过去,就觉得站在那里的少女是言辞难以形容的美。她纤长却不嫌单薄,尽管衣着简单,却无法减淡明艳如灼灼桃花的容色。尤其是一双神采飞扬的明眸,让对上的人都无法移开视线。这样一个美人站在那里,连带着她在的角落都仿佛增了几分亮色。 大部分女孩们都是满脸艳羡,有几个存了攀高枝的心思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了。 她们是打探过,听说这些姑娘也有可能被将军帐下文武官员讨去,才来一搏前程的。可有了连微对比,她们被选上的几率简直直线下滑。 “都洗好了?”正在人心浮动时,女官已进来了。她略点了点人数,道:“齐了,那就走吧。” 不知道要去哪里,众人只好一个挨一个地跟着。连微开始就站在角落里,此时也走在队伍后头,刚要跨出门槛,就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 她回头,看见是一个穿着容貌都很不起眼的侍女正一摞摞地抱起她们换下来的衣服朝外走。她没有在意,在方小榕轻声的催促中紧走两步,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她们这回走的路和进来时又不一样。进来时看到的建筑只是外围,领头的女官从一道垂花门一转,眼前就又多出了好大一片屋舍。天色已暗,连微正借着残余的几抹天光观察这院子的布局结构,远处忽然有一点提灯带来的暖光晃晃悠悠地从假山后头转了过来。 紧跟着,急促细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耳中。 提着灯往这边跑的是个一身青袍,作侍婢装扮的少女,年纪不大,远远地就冲这边喊道:“秋…秋竹姐姐!” 领头的女官卫秋竹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道:“瑶儿,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这可是官人府,稳重一点。” “嗯…嗯。”名叫瑶儿的少女用力点点头,尽力放慢了语速,但话语中还是透漏着难以遮掩的急迫感,“今日将军府不是大宴宾客吗,刚刚将军身边的娄侍卫突然过来,让我传话说…说是常随同的宛姑娘突然跌着了,白姑娘之前便报了不舒服,这便没人了。听说——” 她跑得急了,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口气,而后又接着道:“听说今日刚好又来了一批姑娘,就让我来这里带一个过去,暂且顶上空。” “这样。”卫秋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她想了想,转头招呼从她们对话开始就都停住了脚步,安静等待的姑娘们,“都听到了吧?你们有谁愿意顶上的——” 有一个看着十分明丽可爱的姑娘脚步一动,正要毛遂自荐,卫秋竹话头忽然顿了顿,转而道:“不,你们还是都跟我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这院子里屋舍众多,卫秋竹随意捡了最近的一间进去点上灯,众人鱼贯而入。她就着灯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手上看过去,依次点了几个人出来。 “你、你、你…你们几个。”她朝被点出来的姑娘们道,“你们有谁主动要去吗?” 卫秋竹和那侍女的对话不明不白的,众人谁也不知道这一去究竟要做些什么,初来乍到的也没胆子去问。一时沉默了下来。 连微有这样一张脸,自然也在其中。她本来也打算沉默,忽然脑海中闪过侍女前面说的话: “常随同的宛姑娘忽然跌着了……找人顶上……”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被找去顶上的姑娘,至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下落不明,反而有可能在以后和那个宛姑娘一样固定露脸,从而一定程度上保住性命? 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想到这一处的下一秒,连微上前一步: “我去吧。” “奴婢愿往。” 连微出声的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一旁响起。 官人府是蠢作者自己写的一个地方,大致就是负责调//教送去将军府那边的婢仆用人以及歌舞姬等等~ 第3章 初见 连微转头,发现说话的是在廊下时就想要毛遂自荐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似乎一直拿眼角余光瞟着她,连微这一转头,就正正和她的视线对上了。 女孩子娇俏明丽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愕然、疑窦和嫉妒。仿佛连微这一站出来,就是抢走了本属于她的什么东西。 《策天下》写的符骞明明是个狠辣又阴晴不定的家伙,怎么现在一看好像还挺受人欢迎? 连微有些纳闷,但这不妨碍她的决定,她转回去看向卫秋竹。 卫秋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几乎没作犹豫就点了连微:“你这就随她过去吧。” 来自侧边的视线越发灼人。连微没有转头,抬脚就跟着走了。 来带话的侍女瑶儿口中的大宴似乎时间很紧。一踏出屋门,她就开始小跑。两人抄小道穿过小花园,沿着院墙绕了半圈,又穿过两道角门出去,就看见已有一辆小马车停在角门外等候。 两人刚一坐定,瑶儿就招手让连微凑近,轻声快速地同她说起话来: “你刚才都听清了吧?这次让你去是要顶上宛姑娘的空——唉,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巧,正好在出门前摔了腿。” 她泄气似的垮了下肩膀,“要不也没这么多事儿了…不过你也不用紧张,宛姑娘去也就是随侍将军身边,不用什么歌舞表演的,顶多斟个酒布个菜——这你是会的吧?” “……”连微迟疑地点点头:“有什么礼节上的要求吗?” 单纯斟酒布菜有手就会,若还有什么斟酒要斟几分满,布菜顺序有讲究之类的潜规则,她就两眼一抹黑了。 “放心放心!”瑶儿有点豪爽地一摆手,“将军府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就算有,将军他知道你刚来,也不会苛责于你。” 符骞是这么和蔼可亲的人吗?连微颇有点不敢相信,但理智地没有说出来——眼前的小丫头显然是符骞的粉丝,在这个问题上起争执毫无益处。 瑶儿对她心中过的想法毫无所觉,继续道:“不过也不能太放松了,你一会儿进去以后还是多听少说,不要到处乱看,做好一个摆设的本分。” “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附和就可以了,别自作主张。往哪里走都会有人带着你,自己不要乱跑,免得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呸,将军眼皮子底下才不会有这种事情……” 瑶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到后面自己也有些乱了,懊恼地一拍额头,索性总结道: “总之别乱来!那些大人物得罪哪一个,你都是死一百次也不够偿的!” 连微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让她谨小慎微的意思总是明白了的。她向瑶儿点点头。 瑶儿看起来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张了张嘴,却也找不出更多能说的了——往常送入府中的姑娘也并不是由她教导,一时间能想出这么多也是不易。 倒是在外面驾车的侍卫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带点温暖笑意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这位姑娘且宽心,你只要时刻留在将军身侧即可,没什么难的。” 侍卫沉稳的声音比瑶儿急切的叮嘱倒更能让连微安心些。 她道过谢,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壁开始闭目养神。白日在路上颠簸了一天,方才的沐浴简直把所有倦意都从骨子里发了出来,她实在是有些困乏。 半睡半醒之间时间过得尤其快,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工夫,马车就停了下来。 这里距宴饮之地应当已经不远了——尽管能看见的只是一道偏僻的角门,但隐隐有人声从墙那头飘来,夹杂着丝竹婉转,在渐浓的暮色里微弱却清晰,直往人耳中钻。 “这边走。”角门后早有侍女等着引路,不多时她就被引入一处屋舍,屋中原已有两名侍女,看见她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难为卫姐姐那边能这么及时地找出个身量合适的姑娘替上来。”又用软尺粗粗比量了一下,为首的侍女切切实实松了口气。 她引着连微进了内屋——内屋靠墙摆着数个大柜,此时门都敞开着,内中满满挂着衣裙。三人围着连微,动作利落地给她换了一身朱红的洒金绉裙并一件玄色绣金的短上襦,就把她拉到镜台前为她描眉上妆。 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侍女们短短一刻钟就把原先毫无修饰的连微整个包装好,送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铜镜跟前。 “姑娘,您看这样如何?” 堕马髻,桃花妆。原先已经足够勾人的眉眼被胭脂妆粉勾勒,更添了几许勾魂摄魄。眼尾的小痣被添画成了一朵精致的墨梅,在如玉的面庞上尤为惹眼。朱唇微弯,颦笑间几乎可以攻城掠地。 再也不信丽质天成,粉污妆玷了,上完妆以后这容色几可杀人。连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悦诚服:“完全可以。” …… 澄园中央的栖闲厅,此刻正是灯火通明,明亮的灯焰在窗纸上映出与会者模糊的影子。有窗缝间漏出光影落在厅前涵松潭被风吹动的水面上,随着悠悠管弦声一晃一晃。 连微整个罩在大毛斗篷里,顶着入夜后骤然冷下来的风,匆匆绕过涵松潭,刚踏上厅外回廊的矮阶,就已听到了内中众人的笑语声。 “将军今日这立冬宴,瓜果酒肴都是上佳,世间难得一品的好东西。”一个带了些醉意的男声粗声粗气道,“只可惜,还是少了点什么啊!” “不知童兄所指何物?”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同于发问者中气十足震着耳膜的音量,他不过寻常说话,声音却仿佛就响在耳边,字字清晰。 “那可不就是美人儿么!”那男声豪放地大笑起来,“今儿这是出了什么事故,将军主持的宴席上竟然会缺美人儿,可真是桩稀奇事!”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 “童兄这话可要伤了佳人心。”低沉的男声不急不缓道,“在下精心教导的这十数舞姬正是大好年华,莫非都入不得童兄之眼?” “某可不是这意思!”粗噶男声忙道,“今日的舞已是绝佳,再不能有更好的了!” “我等平时都只能看些寻常货色,岂有挑拣这些可人儿的道理。”另一道有些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只是看大人身侧空虚,想着无人能入大人的眼,有些为您担忧罢了。” “是极是极!”有人附和道。 也有人嬉笑着说:“那宛娘子若是惹了将军厌烦,某可要向将军讨个人情,若能留她一条命赏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 “尤兄你这是痴心妄想了,与其盼着大人将身旁娘子赏下来,倒不如赌一赌栾先生何时娶妻呢!” 连微已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了侧门,厅中宾客纷杂的交谈从耳旁划过,忽然一个词被抓了出来。 栾先生…这称呼有点耳熟,栾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下一秒她已踏进了栖闲厅侧旁的耳房里。地龙带来的暖意霎时笼住全身,一名侍女为她取下身上的斗篷,又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另一人随即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连微被推得紧走两步穿过锦幄,整片视野顿时一亮——两间房就在锦幄遮蔽处打通了,她这两步已是从耳房来到了正厅的一角。 原先还有些模糊的语声登时像是揭开了原本的厚重幕布,和着美酒的醇香、肉类的鲜香、屋角熏笼散出来的若隐若现的香气一起迎面扑了上来。 屋里的人显然还畅谈正酣。 “近来运道不错,属下可是多有收获!”这会儿又是那姓童的粗噶男声在说,“若大人不嫌弃,不如某就令新得的那小娘子上来献舞一曲,兄弟们也一同找找乐子?” 具体要怎么做,侍女只同她说呆在将军身侧即可。可连微没见过符骞,对房屋结构也不熟悉,认不出哪儿是主座。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应该去哪里,索性顺着声音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肤色微黑的壮硕汉子,粗眉大眼,颇有凶相,倒是有些符合书中描写的符骞的形象。不过之前有人喊他“童兄”,显然就不是了。 “有新舞可看自然是好,只不过童仲你看上的,可别是什么不好在厅中摆出来的舞吧?”一个有些嬉皮笑脸的青年笑道。连微记得这人的声音,还记得他姓尤,于是这个也排除了。 “胡说!尤易小儿莫要污我!”童仲不快道,“大人,可否允我唤那小娘上来,也是——” “——嚯!”尤易忽然打断了童仲的话,“这莫非就是你口中那小娘子?这可真是…” 与此同时,连微蓦地一僵。就见隔着大半个喧闹的宴席和中央正纤腰款摆的舞女,那眉眼带笑的青年已直直将目光锁住了被帷幕阴影牢牢罩住的自己。 “这可真是下了血本啊!”尤易感叹道,毫不掩饰眸中惊艳。众臣属随着他的声音也一道转向这边。 各种各样意味不明,但却宛若实质的目光集中在小小角落,连微被看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能强令自己摆出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却还是因为猝不及防,没能遮掩住神色。 但在与会的众人眼中显然不是什么缺憾——色如桃李的美人儿倏然睁大了眼睛,几分茫然几分慌乱,已是十分令人动心。而后强自镇定的模样不仅无损于容色,更衬得整个人越发勾人心神了。 “童二愣子这回竟是真找了个好的!”不知是谁击节叹道。 连微把这一句话收进耳朵,微不可查地抽抽嘴角。她有心找到符骞赶快过去,却又想起侍女叮嘱的“不要乱看”,一时又顿住了脚。 议论声、丝竹声、赞叹声…一片嘈杂中,之前曾听过的那道低沉微哑的男声忽然穿透了所有声音,响在了连微耳边。 “过来。” 免除尴尬癌的处境,四舍五入也算个英雄救美好了~ 第4章 不速之客 这时候能这么说的,定然是符骞了!连微精神一振,向声音来处看去。 没有想象中被人群遮住视线的情况,声源十分好找——一盏琉璃羊角灯下,一身玄色袍子的男人正懒懒倚坐在矮榻上,衣衫半敞着,长发也没有规矩束好,姿态十分随意。 灯焰没有挑亮,半明半暗间男人的眉眼犹如大师精雕细刻而成,散发着浑然的丰仪和贵气。连微被美色一震,一时没有移开眼。 也许是久久不见人过去,原本说过那一句之后就转过头,啜着杯中美酒闲闲欣赏场内歌舞的男人有些不耐的又扫过来一眼。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在空中对上了。 想起《策天下》中对符骞这人的种种描写,连微心中一悚,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神色就匆匆收回了目光。 不过这好歹是给了她一个明确的指引。 怀揣着颇有些惴惴的心情,连微小心地提起一点裙摆,尽量优雅地走向符骞。她可还没忘了,她现在的主要身份是个花瓶——花瓶,就要有花瓶的样子。 她还没完全走到,符骞就从矮几后头半直起身,长臂一揽,直接带着她转了半个圈,靠坐在他身旁。 连微也很配合地松松依偎进符骞怀里,还给自己加了点儿戏——倾身拿起一对银箸,夹起一枚拇指大的点心送到这人嘴边。 符骞微不可查地挑挑眉,半是诧异地看了连微一眼,脸上放松和惬意的神色不变,把点心吞了下去。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明眼人都看出了美人的归属。议论声下去不少,陆续有人开始恭维起来:“怪不得大人看不上我们呈上的那些,这一比之下,什么费尽心思搜罗的美人儿,竟全都成了庸脂俗粉了!” 又有人笑道:“童仲啊,你可还要把你那小美人献上来给大人瞧瞧?” 童仲一张晒得黢黑的脸露出点赧意,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上来也是白白丢丑而已。”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符骞这时才又懒懒开口,一只手仍松松地揽着她:“唤来看看无妨,天天对着这几只排演透了的舞,也是挺没趣味的。” 童仲显而易见有些欣喜,忙唤来身旁的侍童嘱咐几句。果然是早已有所准备,不多时便有一袭环佩玎珰的袅娜身影从门外款款而来。 连微对自己进来时外边的温度还印象深刻——那是裹着层厚实的大斗篷也没法全然挡住的寒风,而且她里面穿的衣裙还算不上单薄。可这进来的女子只裹上了绸缎裹胸和看着厚,却有条直达腿根的大开叉的长裙,就这么赤足走了进来。 她小小地抽了口气,确定外边的走廊上绝没有什么地龙。 不过满座宾客的关注重点显然不在这里。这女子并不是如今时兴的凹凸有致,身材虽然修长,却显得有些平板。但这无损于她独特的风情。 她的肤色并不是常见于中原舞女的白皙,而是健康而富有光泽的小麦色,肌肉线条分明,看起来极富力量感。纤细的腰肢随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鼓点节拍有节奏地摆动,显得格外生气十足。 从众人定在那截纤腰上的视线上看,这份表演十分令他们满意。 一段较为舒缓的开场过去,鼓点越见急促。舞女朝四座宾客嫣然一笑,掐住节奏忽地一个翻身,脚下的舞步瞬间切换,从原先停留在场地中央,几个小跳就来到了上首的符骞面前。 她仍旧舞动着柔韧的肢体,一边微微扬着下巴,朝符骞抛了个活色生香的媚眼。 众人正期待着符骞下一步是否会索性收下这个舞女,却见案后的男人面色一沉,手中酒尊翻手之间就被砸了出去。 青铜酒尊里还盛着小半醇酒,随着酒尊在空中飞过的方向划出一道抛物线,尽数洒在舞女身上。随后砰的一声闷响,酒尊重重砸在铺了番邦地毯的宴厅中央,又骨碌碌地滚去了不知哪个角落。 舞女似乎被这突然的发作吓在了原地,丝竹声也停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虽不明白又是哪里惹了这位爷不快,童仲还是赶忙离席上前,伏地道: “绛玉笨拙,惹了大人不快,我在这为她陪个罪,不知——” “滚出去。”符骞沉沉道,言辞间的意味不容置疑。 但他揽在连微肩背的手臂还没放开。连微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看着似乎生气了,其实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果然是阴晴莫测。 童仲额上已微微出了汗。他连声应着,一边朝还呆立原地的舞女绛玉拼命使眼色。 ——趁着符骞还没说出什么惩罚的措施退下,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绛玉大概是收到了这信号,她迟疑着往旁边退了两步,众人都以为她要认错退下,但就快要撞到摆放在厅侧的桌案时,她忽然动了。 一改方才的犹疑迟滞,她双手灵巧地一错,还没人看清,缠在手腕上的金属环已不知怎的被她取下,轻轻一抖,就展开成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尖刀。 她面无表情,反手就将刀尖对着案后的人捅去。 这一瞬间—— 泛着不祥寒光的刀尖接近了案后面色苍白的谋士毫无防备的胸膛。 一旁还跪着的童仲半声“庾兄——”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符骞早有预料似的霍然起身,把连微甩到一边,朝侧方庾令白的所在跃去。 庾令白面色不变,向后一倒,整个人几乎伏在了地上,却也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刀。 绛玉还要再刺,符骞已经到她身侧,一掌将她击出数米远,而后伸手把庾令白提起,片刻间已安稳地在大厅中央站定。 这一连串兔起鹘落不过数息时间,一众臣属却都看得呆了。直到庾令白整整有些空荡荡的袍衫,轻咳两声打破死寂: “将军,此人如何处置?” 符骞轻飘飘扫了被他击出去后就趴伏在地,周围空出一片的绛玉:“来人,押下去审问。” 侍立角落仿佛隐形人的侍女得了命令,小跑着往门外去了。殿门打开又关上的轻微响动仿佛惊醒了众人,有蚊蚋般的议论声悄悄响起: “也不知是谁的人…竟是想要害庾先生。” “不是童仲那小子带来的吗?” “估计是被坑了。我可不曾听过那童仲与庾先生有什么龃龉。” “那可不一定。庾先生这样与人为善的人哪那么容易结仇,怕不是在哪儿挡了别人的道?” …… 童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瞬间脸色惨白。 他膝行两步,慌忙开始叩头:“将军明鉴!我与此事绝无关联!这女人是自己出现在我宅邸附近说要自卖其身的,我见她颜色不错,舞也跳得好,就——” 符骞凝视他许久,才道:“你回去在宅邸中自省半年吧,手头的事都交给石达毅。” 这绝对称得上轻拿轻放。 童仲大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就刚才跪伏地上的片刻,他已是浑身发冷,汗出如浆。 没有与这人对视过,绝不会知道他黑眸中的风暴是怎样慑人。 轻甲相互磕碰的声音在厅外响起,驻扎在澄园外围的兵士已经被唤了过来。 其他人角度不对没法看到,被符骞那一把甩到一边,磕在地台边缘的腰背还有些隐隐作痛的连微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叫绛玉的舞女神色骤然一厉,眉眼间闪过一道冷芒。 她心里顿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掂量了一下自己和绛玉的距离,就要往后退。 下一秒,刚刚还趴伏在地的绛玉忽然挣起身,在连微来得及反应之前就一把将她摁在了地上,然后一个翻身,用连微挡在了符骞反身挥过来的剑尖前。 连微动了动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泛着银光的剑锋被符骞急急收住,但因为距离过近,刚好抵在自己胸前。只要乱动一下,就是个皮开肉绽的下场。 ……习过武的人果然不一样,明明伤重到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身后这人急促的呼吸,抓住她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动作还是迅捷到令人反应不过来。 从符骞停在半空的佩剑推断,还把她这个挡箭牌用得毫无破绽。 “呵。”一息之后,符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手腕一抖,收剑入鞘。 这仿佛是个妥协的信号。连微感觉到身后的人松了口气,低哑道:“放我离开。” 她僵了一下。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低,绛玉清了清嗓子,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下,似乎用了什么特殊的发音方法,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宴厅中传开: “让我离开,我就放了她。” 堂中能听到的人都愣了。 连微近距离地听到了第二次,内心一片混乱的同时,不知抱着什么心态,还有闲心注意去看视野内其他人的表情: 平时大都端着态度不肯失态的肃州城诸位官员,此时有一脸目瞪口呆的,有神色一言难尽的,有人失手跌落了筷子。 最惨的要数童仲,才刚刚松口气缩回自己座上,这一句入耳眼神都呆滞了。整个人就像灵魂出窍了似的,从里而外散发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求收求评求小天使嘿咻~ 第5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回荡在厅中的声音,尽管颇有点清朗的意思,也绝对算不上难听,却实实在在属于一个男人。 童仲的视线没忍住往绛玉身上飘了又飘——眉眼清秀,腰肢纤细,一双长腿笔直匀称,怎么看都不像是—— “呵。”符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打断了他不合时宜的走神。 “你说说,为何不来刺杀我,反而找上了我帐下庾令白?”他无视了连微还被抓在这人手里的情况,径直问道。 “刺杀就刺杀,你问这么多作甚?”绛玉很显然不想接茬,“我说——” “庾兄名声不显,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他。”符骞直接打断道,“让我猜猜是谁雇佣的你…是衡安儒那匹夫?还是关外的异族?或者有人看我不惯,瞒着义父动了手?” “谁是被雇佣的了!”绛玉被带偏了,气道,“我替天行道又如何?” “那就有趣了,”符骞似笑非笑,“你的消息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童仲确实算是我手底下最容易被糊弄过去的人之一,你选的没错,但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自己查到的不行吗!”绛玉有点不耐。 “自然可以。” “我说,刺杀失败是我技不如人,被你打我认了。”绛玉又开口道,“现在我也抓了你的人,放我走,一命换一命。” 符骞像是觉得他天真似的,挑了挑眉,神情是半真不假的诧异:“且不说这是怎样江湖游侠的逻辑——” 他的轻松带动了其他人的情绪,厅中有人轻声地笑了。 “——就说最根本的,你抓错人了。”符骞的语气平静无波,听来十分令人信服。他甚至有闲心探身从身后的几案上勾过来一把银壶,十分不拘小节地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酒。 连微心一提又是一沉,有种失望却又不出所料的感觉。 符骞这种人,怎么可能受到这样的威胁呢? “符将军为了不受掣肘,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要了吗?”绛玉咬牙道,连微能感觉到他手中那柄停留在自己腰眼附近的纤薄匕首随着这句话,又往里压了压。 “所以我说你抓错了。”符骞不为所动,“你手里的可不算是我的人。我倒是对你的打扮很感兴趣……” 绛玉仿佛升起了一丝希望。 “或许你可以在一会儿的拷问中向刑堂的人报告一番,没准还能稍微少点痛苦。” “当然,你就是不说,我到时候命人剖了你再去找与你相关的人拷问,总是会弄明白的。”仿佛怕绛玉的脸色还不够难看,符骞又这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随着符骞越说越多,绛玉手下不自觉的越收越紧,勒得连微踉跄着后退,最后只能半个身子都贴在身后那家伙身上,只为了不要在被捅死之前就被脖子上的胳膊勒断了气。 符骞变态害我!连微在心里呐喊道。 她再怎么退也避不开身后这人怼在腰上的匕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锋利的刀尖穿破绸缎带来的微微刺痛。 这家伙让人感觉随时可能情绪失控然后放弃人质捅下来啊! 唯恐他自认必死无疑然后一刀带走自己在黄泉上做伴,连微心一横,想起自己现在这张明艳动人的美人皮,索性眉头微蹙,唇角轻抿,身体更是顺势软成一个自认最凹凸有致的姿势,“嘤”的一声—— 哭了。 不是她吹,论戏精一途,她本来就是专业的。现在要靠这个救命,连微发挥得更是格外出彩。 古有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她现在好歹也是原著里作者认定的“第一美人”,这都努力地哭成这样了,也不要什么江山社稷,救她一命总是应该的吧?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连微泪眼朦胧间果然见到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心下暗喜,连忙抬头找了个美美的角度,一双泪眼包含期冀地凝视不远处的符骞。 ——原作武力值max的大佬!想从一个女装大佬菜鸡刺客手里救个人还不容易吗? 符骞确实有所反应——他微微挑眉,停住了原本走向坐席的脚步,露出一点兴致盎然的意思。 但没有半分出手的打算。 连微甚至觉得自己读懂了一点那双黑眸里的意思:你继续,我倒想看看你还能作点什么妖。 世界上怎么会有对这样一张脸还不动心的人啊!连微咬牙,只好撇过头就当那诱人的救兵不存在。 她一边继续抽噎,一边装作哭得什么也不顾了似的,脚一软,紧接着失去平衡往地上坐倒下去。 她刻意控制着方向,维持在即使挟持者毫不动容也最多在侧腰上划开一个小口子的地步。 这个“绛玉”刺杀失败被打出去的时候其实是最适合逃跑的。但他却停留在了原地,直到包围圈在殿外形成,插翅难逃,才想到抓了她做人质。 抓了一个一看就是花瓶玩物没什么地位的女人作质也就罢了,用以威胁的匕首还不是抵在脖子上,反而是放在不那么致命的腰间,甚至没有先划一刀流点血震慑众人。 这个应对,不论是时机判断、人质选择还是具体操作,都可以说是十分稚嫩了。连微觉得,利用这一点她或许还有机会。 果然,绛玉感觉自己控制中的女人突然往地上滑去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压紧刀刃实施威胁,反而被吓着似的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跟着调整了姿势—— 他选择一只手从胁下捞起连微,让她勉强保持站立,挡在他面前。 连微确定了他的心软和生涩,心中顿时一定。她索性顺着绛玉提溜她的力道一折柔软的腰肢,向后拧转身体,柔柔弱弱地向绛玉抛了个欲语还休的泪眼。 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如水的瞳仁被眼泪浸得朦胧,眼尾发红——绛玉果然又是一僵。 连微察觉到了这一刻的僵硬。她不再犹豫,当下借着这个侧过身的姿势左手前探隔开匕首,右手抓着绛玉提着她的左臂,借着一拧腰的力道用膝盖狠狠凿在了绛玉的下三路。 可怜的刺客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个透,没能做出更多的有效反应就仰面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人体落地,连微也挣脱了出来。不敢再到符骞的坐席上去,她只好擦擦过于真情实感流下的眼泪,学着之前的宫女,悄悄地挪到厅侧的墙根下,努力缩小存在感。 厅中气氛没松太多,反而更凝滞了。 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符骞的脸色有点古怪。看不出是喜是怒,他微眯着眼睛,看了地上的男人一会儿,忽然道:“来两个人。” 两名带甲侍卫立时推开殿门,并排进来。看这样子是在殿外等候已久。 连微眼尖地发现这两人她好像都见过,一个是驾着那辆马车护送他们三天的那人,一个是刚才驾车把她从官人府带到这园子里来的人。 他们现在披甲精致,气势逼人,腰间佩剑敲击腿甲发出有节奏的锵啷声,一眼便可看出绝不是什么马车夫,倒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符骞可真奢侈。 奢侈的家伙现在已经回到了他的坐席上,也没在意怀中美人已经跑去了厅侧,对两名兵士吩咐道:“把地上那人送去仪阳阁,找个大夫来为他瞧瞧。” 听到“仪阳阁”三字,许多人面露古怪之色,只不敢开口质疑。两名侍卫倒是表现得很寻常。 “是。”他们齐齐应道,一人扛头一人搬脚地就把地上的绛玉抬了起来,要往殿外去。 连微看看两个穿得只露出一张脸的兵士,又看看他们抬着的依然只有可怜的一件抹胸加高开叉长裙的刺客,忍不住轻声道: “虽然不知道仪阳阁是多远的地方…但以外面的温度,就这样抬他过去,身上的伤能不能治好不说,是一定会染上严重风寒的吧。” 符骞听到了她的低声吐槽,想了想,还真的叫住了那两名兵士,让之前出去喊人的侍女去耳房取来他的斗篷递了过去。 “裹上,抬走。”他言简意赅道。 这人居然听得进她的建议。连微有些意外地眨眨眼。 两名侍卫抬着被裹成虾米的绛玉出了殿门,这段插曲也算是结束了。但即使不算被吓得够呛的童仲,其他人也很显然不会再有心思继续饮酒作乐。 符骞看起来相当清楚这一点,他也不做掩饰,径直道:“今日意外非我所愿,此次不曾尽兴,来日还能再聚,诸位这便散了吧。” 众人连声应是,纷纷从案后起身,行礼离开。不过片刻,嘉实堂中已走空得差不多了,只有庾令白与两个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留了下来,像是有事要与符骞商谈。 连微有些犹疑地站在角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要先避嫌离开。 ——主要是想离开她也没哪里可去的。 好在符骞总算是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还没安排。男人看了一眼脱离危险后就飞快地止住了眼泪的美人儿,几分漫不经心地问: “你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去和那些与你同来的女子一起?” 第6章 中二少年姜遇 既然选了来顶这个缺,为的就不可能是再回去接受那不知是什么的安排。 连微毫不犹豫道:“妾愿留在澄园。” …她也不知道这会儿的女人都是如何自称的,扒拉扒拉回忆,《策天下》里的女性角色好像大都这么说话,那应该是没错了? 符骞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来,他点头道:“去后面找单女官,她会安排你的住处。” “…哦,还有。”连微走到一半,他又补充道,“既然要在澄园住下,总得做点什么。明日寅时,准时到仪阳阁来做活。” . 连微走后,符骞与庾令白一并出了前厅,沿游廊往仪阳阁去。 仪阳阁是符骞在澄园中的住处兼会见密友之地,是除将军府之外他最常呆的地方。 今日他才带兵从肃州城西的常怀山中剿匪归来,马不停蹄地又与城中大小官员应酬了这一遭,本打算休息一二日再来想城中这些烦心事,却不想突然多了刺客这一遭,一时半会儿又没法安生了。 见符骞面有郁色,庾令白打趣道:“说起来,怨不得伯功你不近女色,若是身边都是绛玉这样的,那可……” “…也相去不远了。”符骞随口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他皱了皱眉头。庾令白见状心头微讶,试探着问道: “何出此言?” 他们这些相对受到符骞信任的下属,其实归顺的时间都不算很早。即使是最早跟着将军的石达毅,他的入伙也是到了肃州城以后的事情了。 符骞之前的经历他本人虽不忌讳,却也不怎么提及,他们只能结合外头流传的消息与符骞随口的话,知道他早年一直生活在北边的扈郡,一手掌握扈郡兵权,很得义父吴胤信重。 但不知为何,十九岁那年符骞与吴胤生了颇大的嫌隙,之后就从吴胤手下最得力的先锋大将被发配似的放到了这穷山恶水,还毗邻着两面强敌的肃州城。 而那贪淫好色的名头,也是从这时起流传开的。偏偏他们这些受符骞信重的下属都知道他虽四处搜罗姑娘,自己却从没碰其中哪个,背后打趣这人像个老和尚的同时,也都对其中隐情很是好奇。 不过这一次,符骞果然还是一笔带过了:“不过是些旧事,不值一提。” 庾令白一耸肩,也并不多么失望。他脑子一转,又想起另一件事:“既如此,今日那美人被劫持时,你为何不援手?” 他可是知道这家伙的面硬心软——说是将军府缺人了,可从人家手里征姑娘时不仅不强征,还总贴补几两银子,将军府有不少预算都花在了这里。征来也不做什么,反倒安排人教习她们针线厨艺,又或者其他什么营生的手段,教完便收她们入军帐中缝制冬衣或准备膳食。 虽说也是用到了人,但相比军中惯常的做法,这无疑是又费力又麻烦,还容易招人非议。 连这样麻烦的事都肯下手去做,说符骞在救一救人质这种随手可为的事上会见死不救,庾令白第一个不相信。 符骞看傻子似的看了平时精明得不行的军师一眼,道:“你不记得我们给那些姑娘家人的补贴都是多少了?” “…五两,怎么了?”庾令白飞快地答道,“这还是我拟的呢…咦。”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对,这个价格太低了。” 五两银子是一整户人家近一季的嚼用,在如今四下都是战乱的时候买个普通姑娘自是足够,但以今日席上那女娘的美色,便是翻十倍也是远远不足的。 符骞点点头:“既要卖女儿了,那将军府和青楼楚馆,想来也没有那么大区别。什么人才会以区区五两的低价将这么个美人送到我身边来?” 庾令白的脸色早沉了下来:“不是细作便是刺客。” 符骞默认了他的判断。庾令白思忖道:“那伯功你将她留在澄园,是想引蛇出洞?” “偌大个澄园,多个人又有何妨。”符骞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何况她今天的表现,倒也确实颇有些意思。” “左右在仪阳阁放着。我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岔子。”他补充道。 “也是。这等美人,若不唤来红袖添香,岂非暴殄天物?”庾令白半真半假地道。 符骞脑海中闪过宴席上美人灼然如桃花的颜色,心下忽的一动,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随即转寒: “而今还不知道是温香软玉还是铡骨尖刀呢。” 说话间,仪阳阁已经到了。清楚符骞惯常习惯的侍从已经屏退了闲杂仆婢,只留下几个得信任的侍卫在仪阳阁内外驻守,并一个还半昏迷的绛玉孤零零地躺在内院正屋的小耳房里。 把人搬来的娄阳娄飞二人还在耳房门口看守,见到符骞过来,都上来行礼道:“将军。” 符骞略一点头,与庾令白前后进了耳房。或许是还记着连微那一句提醒,平时不怎么使用的耳房里正燃着火盆子,整间屋子暖融融的。 符骞脱去外袍甩到衣架上:“大夫来过了吗?” “已令长住园中的崔先生瞧过了,不妨事,养养便回来了。”两名侍卫中较为年长的娄阳上前一步答道,“只是需要注意…那处,近期不可再有损伤。” 他想起崔大夫看见绛玉这一身装扮与伤处惨状时那欲语还休的眼神,脸皮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 符骞于是往床边桌案上一靠,冲床上人闲闲道:“听到了?——起来吧,绛玉。” 床上人早已醒来,只是还在装睡。现在被明着点出来了,只得一翻身坐起——期间或许是擦碰到了伤处,又“嘶”了一声——纠正道:“是姜遇。”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3 用温水拭去了面上妆容之后,绛玉、哦不,姜遇,看起来确实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了。相反,他浓眉大眼,眼角带笑,还是个颇俊气的少年郎。 这前后的判若两人,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只是在自己脸上添了几笔——倒像是完全换了张脸皮似的。 庾令白感兴趣道:“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一手伪装?” 或许还想着功败垂成的那一刀,姜遇别过头不看庾令白,看起来也不是很想回答:“……与你无关。” “你要杀我,还与我无关?”庾令白挑眉。 “我要杀你,不过是因为你死有余辜。”姜遇硬邦邦道。 符骞敲敲桌子:“那就来说说你是自己查到了些什么,竟胆大包天,要来刺杀我手下军师?” 或许是换到了更小的环境中,又或许是认清了已经落入敌手的事实,姜遇明显没有在宴厅里的紧张与刺毛,他拧着眉道:“庾令白这人是祸害了诸多年轻女子的罪魁祸首,刺杀他难道不应该?” 就在旁边听着的庾令白本人:“……” “祸害女人?”他忍不住道:“我做什么了?” 他自认不好女色,更不可能行什么□□掳掠之事。若论手头公务,他庾令白在肃州城将军掾属这一批人里面向来属于存在感低的,平时就是自己同僚都常常不清楚他的工作,还打趣他混吃等死,这小屁孩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给他定了这么大一个罪名? 姜遇瞪他:“出主意令将军强征良家妇女的难道不是你?符骞将军曾经是何等少年英雄,到了肃州城却声名狼藉如此,你难道问心无愧?” “…噗。” 庾令白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另一边符骞看起来也是颇为无奈,他思索片刻,问: “若我能证明事实并非如此,你可愿为你今日的莽撞之举付出代价?” “有何不可!”姜遇梗着脖子道。 “那好,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符骞随即道,“你也可选择不去,那便在这儿关到我想放你出来。若是要去,去了却又被我说服,那此后便为我做事,如何?” 姜遇张张嘴,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寻不到端倪。片刻应道:“那就看看你要如何狡辩!” 符骞颔首。事情既定,他不再停留,和庾令白一并往前院去了——姜遇能查出这计策是庾令白提的,却查不出计策的真相,内中必定有人遮掩利用。这些人还要一一查明,以后才好应对。 . 连微此时已经被单女官带到了属于她的住处。 这是间不大的小楼,名字叫鸿轻阁。二层高度,分了前后两间,带了一个用篱笆围成的小院子,没有正经院墙。 旁边是一个小池子,周边筑了避雨长廊,再远处有什么景致又或者邻居,在昏黑的夜色中单靠手提的一盏琉璃灯就看不太清了。 总之,是个不算多轩敞,但看着十分舒适的居所。 单女官为她点亮了廊下两盏小灯就离开了。连微道过谢,转身推开大门进了阁内,然后在一绊之下飞快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屋里还没有点灯。 点灯在这里应该谁都会,属于时代性的基础技能,但很可惜,这长在了连微的知识盲区。 她不知道人们惯常会把火折子或者其他引火的东西放在哪里,只好端了一盏门口的小灯进去,费尽心思地点着了桌上手托的莲花灯,这才能看清屋里的格局。 手托灯晃晃悠悠的灯焰十分暗淡,连微就草草扫了一遍:一个前厅,两侧一个茶室一个书房。后面是仓库与水井,楼上则是卧房。还有一间抱厦从侧旁与小楼相接。 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色已晚,她也没有探索更多,草草洗漱过后就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很快便睡着了。 沉入梦乡之前,最后一个划过脑海的念头是:符骞好像说明天一早要去仪阳居干活…?仪阳居在哪儿? 【小剧场】 娄阳娄飞二人依旧守着小耳房。考虑到姜遇受到重创,又未曾进食,恐怕顶不太住,娄阳便去了仪阳阁的小厨房略准备些膳食。留下娄飞倚在门口,冲还拥着被子在床上有些懵然的姜遇一笑: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看一看也没什么…但我喜好正常,我想你大约也不想就这么过上一夜?” 他朝姜遇身上使了个眼色。姜遇低头,这才意识到虽然自己的妆被收拾过了一遭,但裹胸还是那个裹胸,高开叉也还是那个高开叉。 娄飞在那边慢悠悠道:“别的不说,你这衣服看伤还是挺方便的……我们就没给你换。现在你也醒了,不如自己来吧。” 姜遇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但下一秒,他又呆在了房间中央。 “唔,衣服在你左手边的柜子里。”娄飞“好心”道。 姜遇如蒙大赦,冲过去拉开柜门,就被牵牵绊绊的衣袍扑了一脸。 他拎起一件放在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这家伙——” 娄飞望天,嘴角勾起个无辜的微笑。 第7章 炸了 “连姑娘?连姑娘?” 谁啊,好吵。 “连姑娘,将军遣奴婢来问您什么时候能过去?” 连微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随后一翻身背对着传来恼人声响的窗户,又缩进了被子里。 “将军说,一刻钟之内若还不能看到人,就命人将您送回官人府!” 连微腾地坐了起来。 流民、官人府、宴席、刺杀、乃至现在所居的鸿轻阁,如同落潮的水,一一回流到了脑海中。 不知会被送到哪里的官人府?不能回!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推开门:“告诉他我马上到!” 来唤人的侍女楞楞地看着披散着一头长发、睡眼惺忪、只在中衣外面套了件短上襦、脚下还趿拉着睡鞋,就这样冲到自己面前的少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姑娘…要这样出门?” “啊。”连微一低头,也发现了不对,连忙收敛神色,朝侍女露出一个温柔又抱歉的笑,“还请稍等片刻,一会儿还要劳烦姐姐引路。” 接着“咔”的一声,鸿轻阁雕刻着飞鸟的大门倏地在眼前合上。 侍女站在门前,呆呆地眨了眨眼。 回到屋里的连微发挥了曾经赶场子的最快速度——找到正确的橱柜,挑好合适的衣物,把头发理顺扎上,再到后院的井水处稍加洗漱。 种种相加,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就收拾好出现在了门口:“久等了,走吧。” 虽然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但心想也许将军就是看上了这一点的侍女:“……好的。” 走去仪阳居不过两分钟左右,在偌大的澄园里这简直算得上是比邻而居了。从角门进了庭院,那侍女就站住了脚,朝前院的一栋小楼指指: “这就是将军日常办公的所在了,将军已吩咐过了让您过来就去见他,姑娘且进去吧。” “姐姐不带我进去吗?” 侍女摇头:“将军不许人随意进出他的书房,奴婢不能进。” ……行吧。 拜托门口的侍卫通报过后,连微推门进去,一抬头就见正对着门的窗前,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书案后,隔着帘幕往这边看。 “为何来迟?”男人的声音平平淡淡地传来。 连微老实答道:“因为睡迟了。” “你可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连微下意识看向旁边博古架上的滴漏,接着意识到自己看不懂,只好硬着头皮估计:“辰时了?” “呵。”符骞冷哼一声,“巳正了。” 连微一噎,飞快地低下头,想要认错求饶又生怕走了原主的老路被误会,只好抿嘴、垂眸、颤抖,努力把自己化作毫无威胁感的小可怜: “请…请将军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符骞在上首往下看,只能看到一个写满惶恐不安的黑色脑袋。 他想到了昨天宴席上那张泪水涟涟的小脸。 着实惹人怜爱。 但下一秒,她就狠狠给了姜遇一下。 符骞手指点着桌子,慢悠悠地想,不知道这张因为垂头而看不清楚的脸现在是否也是同样的神情。 …算了,难得有一个这么好玩儿的,不能打草惊蛇。 原本想出口的话顿住,他转而道:“那你能做些什么来弥补呢?” 这问题有点广,连微迟疑一秒,觉得为了小命也没什么不能做的:“奴婢都可以!” “行。”符骞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那今天你就随着带你过来的侍女一起干活吧。” 在连微就要踏出楼门时,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早就在征收姑娘们的时候就一一统计过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连微报上后,就看这人唤来一名侍童,取出个什么册子涂了几笔。 然后她就被带走了。 . 说干活,就真是干活。洒扫整理烹茶晾晒,都是侍女们的活儿。那个来喊她的叫菱南的侍女一开始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到后来神色已经变成了: 你被将军从楼里轰出来和我们一起干活果然是因为手脚不够麻利被嫌弃了吧。 没办法,连微原身怎么也是个在一方小诸侯娇宠下长大的贵女,颠簸这么多天还活蹦乱跳的已经不容易,拎起厚重的抹布擦门就真的是强人所难了。 这年头的抹布是又糙又厚的麻布,耐折腾不错,但也着实磨手。连微把手都拧红了,愣是没能把里面的水拧干净。 菱南已经放弃了让她跟上其他人的节奏,连微也乐的一个人在堂屋里和抹布水盆斗智斗勇,偶尔还能躲躲懒——比如现在,她靠着桌子发呆,沐浴着窗口淌进来的阳光,十分舒适。 舒适到轻细的脚步声一直接近到推开门,才被她发现。 “谁!” 门里门外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 门里的连微反应过来,放下手里下意识抓起来的抹布,重又垂头做个擦洗的侍女。门外的美人儿却仿佛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隔了半天才犹疑道: “你是谁呀?我怎么从没在将军这里见过你?” ……突然有了某种既视感。连微面无表情地别过头:“一个洒扫侍女罢了。” “…哦。”美人儿将信将疑地正要转头离开,忽又回过身,“等等,你抬起头来。” 不行,听这语气,我预感抬起头来就有事儿了。连微默默想,假装自己没听见。 那美人儿却不肯让她混过去,见连微不动,放下手中的盒子,自己两步转了过来,伸手掰过了她的脸—— 美人儿一声惊呼,噔噔后退两步。 ……连微也想后退,这人一惊一乍的,实在有点让人承受不起。 不过在她犹豫的这档口,美人儿已经喊了起来:“你…你绝不是将军院里的人!” 她面色着急,眼眶微红,仿佛真是在为符骞的安危担忧:“说!你是哪里来的奸细!竟然混到了这里!” “……”连微没有想到半天之内自己竟然会连续两次自报家门:“我是连微,才入园不久,许是因为这样,你不曾见过。” 美人儿蓦地顿住了,连微眼见着她神色一变,从方才泛泛的戒备变得有些复杂: “……原来你就是那个连姑娘。” 听着口气,连微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宛冰语想到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内心的酸意几乎要整个翻上来。她那天不知为何把脚腕摔了,误了将军的宴席,本就已经十分难过。 后来听说顶替她的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儿,这种难过就成了惊慌和嫉妒—— 眼下看到这人竟然在仪阳居打扫,这些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化成某种不可名状的轻蔑和怜悯。她甚至有心思问一句: “这水冷吗?” 连微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回答。 宛冰语转了个圈儿,伸出一只手指摸了摸刚擦过的桌面,又嫌弃道:“我看你这擦得不够干净呀…这样留在仪阳居是要被责罚的。我去和菱南说一声,把你要去我的青萤阁吧。” 连微慢吞吞地拧了个抹布:“让我在这里打扫是将军的命令,菱南姐姐恐怕做不了主。” “怎么可能?她掌管的就是这仪阳阁的人事,将军从来不管这些的。” “…那你去问她呗,我又不知道。”连微答得越发不走心。 宛冰语看着对面一身简单的侍女装束,慢腾腾动作慢腾腾说话,满满透着敷衍了事,却依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人,忽然觉得明明是自己站在强势的位置上,却像是被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一样。 “你怎么这么说话啊!” 连微眨眨纯良的大眼睛,看得宛冰语越发感觉胸中一股郁火往上冒。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甚至都忘记了多年来刻意提醒自己养成的柔弱气质,看着周遭无人,甚至一瞬间有了要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好歹的下贱人的冲动。 . “我说,后院起火了哦。” 院角小楼的三层,庾令白眼尖地瞟到了这一幕,揶揄地对并肩站在窗前的符骞道。 符骞轻柔地梳理着停在右臂上的苍鹰颈部蓬乱的毛发,又从一旁的盆中挑出一块肉喂给它,才慢悠悠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没事,最多也就是吵一吵。” “我看是已经打起来了。”原来在书案旁翻看过往文书的姜遇也凑上前来,评论道,“你看那个白衣的姑娘——” 白衣的宛冰语确实已经气得抄起了扫帚,一边朝连微拍,一边连声叫:“来人,帮我把这个目无尊上的丫头捆起来!” ——时间回到一分钟前—— “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那个因为摔了脚被换下来的女人。” “是符骞在这澄园里最宠爱的人!” “你说是那就是呗。” “你…你既知道我是将军枕边人,你怎么还敢——!” 连微也被她弄烦了,直言道:“符骞他真的亲近过你吗?” 这里的亲近,自然是更深一层的意思。 宴席那会儿符骞虽然搂了她的腰,但她能感觉出来这其中没有半点欲望,就像是摄影棚里对戏的搭档似的,所以她才接受良好。 从那时起,连微就猜测符骞这人虽然收集了不少女人,实际上恐怕都没怎么动过。 而现在一看,这位宛姑娘的容貌远不如自己,而符骞的作风又绝不像是为一人守身的情圣,再加上这句话说出来,宛冰语像是被戳了痛点的反应—— 她睨了宛冰语一眼,看着冷美人脸色涨红气到说不出话的状态,虽心知可能性不大,但依然补刀道: “就算亲近过又怎么样呢,你是唯一一个吗?” “嘭” 宛冰语彻底炸了。 连微她毕竟是长在现代社会的娃,平时懒得撕,真要被弄烦了开口闭口是没有那么多禁忌的 —— 以及!都看到这里了顺便点个收藏留个评激励一下蠢作者好嘛~ 单机码字好方啊 蠢作者稳定日更的,收藏不迷路嘛~ 第8章 接二连三 宛冰语发誓,自己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被这么□□地羞辱过。 即使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但还未接客便遇上了符将军,自此以后就安安稳稳地在澄园住下,日常最烦心的便是盯着园中的美貌姑娘们拈酸吃醋,互相争着下一场宴席又是谁能陪在将军身边。 何曾有人当着面,一丝脸面不剩地,说什么、说这些好人家女孩根本听都不会听的话! 仪阳居的侍从们都已经循着宛冰语的喊声汇集过来,脚步声纷纷杂杂地在廊下响起。 连微叹口气,把手中抹布飞快叠好放下。环顾一周,看准了一个窗户,趁着宛冰语去门口喊正在赶来的侍从时手下一撑,就从低矮的窗口翻了出去。 在远处兴致盎然地关注的姜遇:…… 他急忙戳戳庾令白,看了眼又踱回书案前的符骞,没敢出声打扰。 昨日被打的那一掌,现在可还在疼呢。 庾令白好脾气地探头,顿时也被院中盛况惊到了。 宛冰语站在仪阳居的正堂门口,鬓发微乱,脸色通红,扫帚倒是不知放去了哪里,正激动地指挥满院子乱转的仆从们: “都给我搜啊!那个小贱——那个小贼刚才还在这里,一定跑不远的!搜到了就给我狠狠地打!” 符骞对仪阳居中人管的一向不算严,宛冰语又是常来这里的,众人都面熟了,一时也都按她说的各个犄角旮旯地找了起来。 庾令白叹为观止:“伯功,你这嫔妾惯的,了不得啊。” 不知何时也来到窗边的符骞眉弓微压:“不是嫔妾。” 他也很有些意外。他记忆里的宛冰语一向是柔弱又退让的。虽然有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但总的来说也知道分寸。 今天这样胡闹,那个叫连微的……到底做了什么? 不管怎样,仪阳居总是他的地方。越俎代庖,宛冰语今日是做过界了。他唤来书童,吩咐道: “下去让菱南把人都归拢了,告诉宛姑娘这不是她能撒泼的地方,让她回她的清影阁。” 这话算是很重了,符骞对园中的姑娘们的行为多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只要宴饮游乐时知道配合就好,几乎没有过这样近似斥责的话。 “……还有,去垂花门旁边告诉连姑娘,让她回鸿轻阁里呆两天,多学点东西。” 天知道能让他远远地就认出哪个是连微,她那盘得惨绝人寰的发髻到底帮了多大的忙。 符骞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开始的判断:这么一个生活技能半残的女人,真的是送来使美人计的吗? 连微此时在垂花门边挥着一柄大扫帚,正一下一下地扫得欢实,金灿灿的银杏叶纷纷扬扬,已在墙根下堆起了一个小丘。 她从窗户翻出来以后就转到耳房拿了扫帚,又避开人群来到了这儿。 开口回怼的时候,连微就打定了这个主意——那位宛姑娘看起来不是能讲理的,好在两人的交谈始终在空无一人的正堂里,没人见证。 那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早就离开了正堂到这里扫叶子,宛冰语再气急败坏,也拿不出她真的说了什么的证据。 ……虽然本来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实话而已。连微心累地垮下肩,为宛冰语脆弱的心灵感到抱歉。 “连姑娘。” 身后传来微微沙哑的少年音。一名身着简单青色袍服的少年站在门口台阶上,板着一张脸看过来。 “将军让你回鸿轻阁去,这两日便不必出来走动了,好好在阁内学习罢。” 学习…学什么? 少年没有多做解释,话音方落便转身离开了。 . 不管怎样,成功打发了宛冰语又提前被放了回去,连微很满意。 满意到发现鸿轻阁的门口不知为何又站着一名侍女,也很是和善可亲地同她行了一礼: “姐姐有什么事么?” 那侍女连忙避开,回礼道:“奴婢迎露,当不得这一声姐姐。将军命奴婢迁来鸿轻阁,从此就照顾姑娘起居。” 连微有点惊讶地看她一眼:“符将军?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是…”迎露偷瞟了一眼她的发型,大着胆子道:“奴婢斗胆,想着大约是因为姑娘的头发……” 连微突然想起来今日起来时因为时间紧急,自己只匆匆盘了个光溜溜的发髻。虽然也算不上失礼,但比起其他人装点得各有千秋的头发,着实是磕碜。 所谓的学习怕不就是这个?大概是符骞也看不过去了,忍无可忍派了迎露来,不过… “我的身份可以有侍女吗?” 连微总觉得自己的出场方式虽然挺像个嫔妾,但在仪阳居完完全全是被当做丫鬟使。不然宛冰语这种家伙怎么会来搞事? 迎露忙道:“是我忘了说。来前将军嘱咐了我告诉姑娘,日后不可再自称奴婢。澄园里有单栋居所的姑娘,都不是什么奴婢。” 连微抽抽嘴角,正想说这非主非奴的岂不尴尬,旁侧忽然插出温温柔柔的一道女声。 “确乎如此,若连姑娘自认是奴婢,我们姐妹们岂不也都是奴婢了?” 女人笑一声,从旁边的小亭子里站起身,与她的侍女一同往这边走来。 连微见那小亭子里还有火炉和茶水,就知道这人已经在这座没什么景致的小亭子里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这附近最近的就是鸿轻阁,是为自己而来? 女人开门见山:“我是白曼青,也是这澄园中的住客之一。冒昧前来,是想替宛冰语那小丫头道个歉。” 白曼青看起来比连微和宛冰语都要成熟许多,生得端庄大气,嘴角噙着一抹歉意的微笑,看起来十分有诚意。 今天宛冰语还真没欺负着她。连微并不生气,不过立场还是要有的: “我与宛姑娘并未有什么龃龉,何来道歉一说?” 披着一袭几乎及地的靛色缎面斗篷的女人闻言,弯了弯双眼,带着点了然又带着点纵容道:“那就不提这个了。日暮天寒,可否允我入室小坐?” 现在日头不过刚斜,远没有到“日暮”的地步。但要的也就是句说辞罢了。连微把人迎到窗边座上,鸿轻阁新鲜出炉的侍女迎露则麻利地给二人端上了茶水。 白曼青呷了一口茶,就开始慢悠悠地同连微闲谈她们这些早一步入园的姑娘们的身世。 “宛儿看着娇气,其实是被曾经的日子吓着了。”她眉头轻蹙,叹了口气,“这事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是被家里人卖进青楼的。” “这样啊。” “将军还未整顿时,肃州的青楼真真是狼窟虎穴。”她用青瓷杯盖划了一下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她一个生嫩的女娃进去了,若是没人罩着,恐怕十数日就要被折磨死。” 连微权当听故事一般,频频点头,时不时还捧哏似的应和两声。 “是将军把她带了回来……所以那之后,宛儿就对将军死心塌地,也因此,时常会因为一些事情控制不住自己。” “嗯。” “会来这里的人,大多都历过不少苦难。譬如我……” 连微一边敷衍应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窗外瞟。虽说她不介意听故事,但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她现在比较想和迎露一起去厨房领饭。 不过这样说来…这位白曼青姐姐,莫非是想要自己在留她喝茶之后,再留她吃一餐饭? 不能吧。 连微看向对座的女人,她与斗篷同材质的雪青色外裳在灯焰的映照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大家都在这园子里住着。若日后有什么难事,可来雁乐居找我,能帮的都会尽量帮一把。” 就像是知悉了连微心中的不耐一样,她轻轻巧巧地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优雅起身,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招来侍婢为她系上斗篷: “今日多有叨扰,累了连姑娘听我说了这许多废话,实在不好意思。不如改日来我雁乐居一聚,也算回报你今日这份茶水?” “……自无不可。” 高挑的美人于是勾唇一笑,领着侍女施施然走了。 走得和来得一样突然。 连微打发迎露去取两人的晚膳,自己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在寒风里等了不知多久,就为了吃她一顿茶? 说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总不能是真的指望用一段悲惨经历洗白那个宛冰语吧? “算了,不想了。” 她嘟囔着往楼上走去,打算先在二层窗前的矮榻上休息一会儿。 今天的事情发展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管是宛冰语的莫名针对还是白曼青的莫名亲近都有些异常,简直是她经历过的最—— 不,不是。 手还保持着刚把卧室门推开一半的姿势,连微顿住了脚步。 她眯起眼睛,视线停留在屋子中央。 在那里,一道黑色的身影静静坐着,残余的几线天光笼住他,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模糊不清的阴影。 因为背光和昏暗的暮色相加而看不清面貌,但这个身形不知为何让连微觉得有些熟悉。 本来想把标题定为“接连邂逅”,想了想觉得肯定有姑娘会以为是遇上了伯功,本着良心就改了 所以没人误会吧(:з」∠)_ 第9章 “翁主。” 好在这身影看着就瘦瘦小小的,连微自问即使这人心怀恶意,自己也能逃走,就握紧灯柱,壮了胆子一把推开门。 门尚未全开,那人已经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然后端端正正,给她行了个大礼。 ……? “翁主。”一拜之后,那人抬起头。在雁足灯摇曳的灯影中,依稀可辨这人穿着的是一身眼熟的婢女服饰。 “翁主,奴婢碧春奉主公之意,为您送来那件东西。” 什么什么?连微有一瞬间的茫然。还没等她想明白,跪在地上的婢女已经双手捧起一枚小瓷瓶,垂着眸子把东西送到她面前。 连微拈起这只瓶子。在橙黄灯焰之下,瓶身原本的颜色看不太清,只觉得触手粗糙,用的应当只是普通粗瓷。瓶身也没有什么花纹,光秃秃的,像是市面上随手买来的东西。 但内中的物事恐怕不如外表看着这么寻常无害。连微摩挲着这只不过拇指大的小瓷瓶,心里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叫碧春的婢子又开口了:“翁主该动手了。主公早便嘱咐过,这药无色无味,服下去也不会立时毒发,要缓上一个月才令人暴毙。翁主放心,待此药生效,我等都会全力护持翁主,归去领赏。” 连微心头飘飘悠悠悬着的那点寒意落到了实处,在胸口一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遍及全身。 能被叫翁主的只有诸侯的女儿。原主半年前还是陈陵侯掌珠的时候,倒也当得起这么一声翁主。不过而今,陈陵侯的尸骨都已在吴胤手上凉透了,会这么叫她的不是那莫须有的父亲旧部,就是舅舅衡安儒手下的人马。 而这婢女究竟为何眼熟,她也想起来了——才到官人府时,她们沐浴过换下的衣物曾被婢女收走。现在一对比,可不正是眼前这碧春么。 这种稀有的毒药不可能在市上随手买来,也不好送。大约正是缝在她那身破旧衣衫的边角里才一并混了进来,然后被碧春收走,现在又放在她眼前。 这几日事情多了些,险些都忘了自己可不只是进来混日子的。连微心下嗤了一声,没费什么工夫就做下了决定。 原主的父仇母仇她不打算背。就是要背,这账也不该符骞来还——动手的明明是吴胤。原主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乱世孤女无所凭依,只能紧紧抓住这么一个舅舅,故而别无选择。 但连微不一样。 原主需要这一声翁主来获取安全感,连微不需要。当下她已不在衡安儒的控制范围,又眼见的没有生命危险,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当枪使地去捋符骞的虎须: “现在时机未到,不好打草惊蛇。此物你先收着,等我更得符骞信任了再动手不迟。”她把小瓷瓶又扔回了碧春掌中。 “澄园中都传开了,符贼不仅赐您在离仪阳居最近的鸿轻阁住下,更是为您呵斥了宛姑娘。”碧春依然垂着头,双手举过头顶捧着那枚瓷瓶,“翁主不必妄自菲薄——” “不许再叫我翁主,徒惹是非。” “……是。您不必妄自菲薄,您能进懿文楼,已足够说明符贼待您不薄。” “或许我是有机会接近他的茶水,可这种事一旦被发现便只有一死,难道不该稳妥为先?”连微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当日仪阳居中事并不是什么秘闻,诸多仆妇小子都在场,便不知道全程也了解个大概。说符骞处事公道还行,说他对宠姬冷漠也可。但不论怎样,这事和符骞信重她连微,都决计扯不上半点关系。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4 这婢子简直是胡言乱语。 “一月后是个绝好的机会,若符贼能在那之前伏诛,于主公而言大事可成。”碧春一字一顿道。 顿了顿,她又道:“您也可一报父母大仇。” ……别以为我没有听到中间那个可疑的停顿。连微冷笑:“那我的性命呢?但凡符骞还防着我一星半点,我就不可能不被发现——” 实际上,符骞是一定还在防备着她的。 “——届时,我的性命呢?!” “此药极难被检出,您定能凯旋。” “我说的是。被、抓、现、行。” “为了大业,为了大仇,一定的风险是值得的。”碧春依然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声音和她的容貌一样普通得让人听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除了美貌,没有丝毫资源剩下的孤女,确实没什么不能牺牲的。 “呵。”连微气笑了,“而今我们都寄人篱下,我便是不听你的又如何?” “翁主忘记父亲是怎样死的了吗?” “那同符骞又有什么关系。”那同她21世纪的连微又有什么关系。 “但院中嫔妾居然是陈陵侯幼女,与符将军想必尚且有些关系。”碧春抬起眼,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黑沉沉的,平静又冷漠。 “凭谁说了——”他便要信吗? 连微正想反驳,忽而想起于符骞而言,有无证据真的并不那么重要。 只要起了怀疑的心思,他就可以去查。但凡认真投入了人手,查出当时安排她的破绽不过是迟早的事。 碧春对她突然的卡壳似乎并不意外,只沉默着把那只普普通通的小瓶子又往上托了托,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行。”半晌,连微终究咽下了胸口那一团郁火,伸手再度抓过那只小瓷瓶,咬牙道,“给我一点时间。” “希望翁主能在三日内完成此事。”碧春也撕去了最开始那层恭谨的外衣,口中说着尊称,实际上与吩咐无异,“毕竟…机不可失。” “……我尽力。” 就像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进来的一样,连微也没看清楚碧春是怎么从屋中消失的。就只是一错眼间,案旁已经空无一人,剩下那只粗瓷小瓶还在掌中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有了这桩插曲,这顿晚饭,连微和迎露都没吃好。 连微不必说,迎露则是在与她絮絮叨叨: “姑娘,不是我多事,您这头发挽得……唉,就是粗使婢子也没有您这样随便的呀。” 她匆匆扒了两口饭,又伸出手比划:“您的发尾都要露出来了,这是要用簪子别好的……” 连微现在满心都在烦这新出来的死线,没心思在意什么发型,随口敷衍道:“那你教教我就好了。” “姑娘肯学就好。”迎露一脸欣慰,她方才明敲暗打地说了半天,连微都是幅双眼放空,神游天外的模样,实在让人担心,“那一会儿奴婢收拾了碗筷,就上去带您做几个简单的发式——” “不,今天不行!”连微蓦地回神,“今日…今日我有些累,不想再弄这些了。” 说话的这点时间她已调整过来语气,改去猝不及防之下的断然和慌张,亲昵又自然地露出一点撒娇的模样。 她甚至凑近了一点,微微仰头看着对方:“迎露姐姐改日教我好不好呀?” “这自然是没问题的。”迎露抛去刚刚生出的一点疑窦,笑道,“既然累了,姑娘就先上去歇着吧。” 连微答应着,目送迎露提着餐盒往外去了,才静悄悄走上楼进了卧房。 她反插了门,用妆台上的粉把脸色扑暗,点上斑点,又描粗了眉。虽说依旧不很像个男人,但粗略一看也能混得过去。 自觉不那么扎眼之后,她径直朝衣柜走去。 好在这里的衣柜并没有清干净。连微换上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葛布长裤,套了件灰色短衫,又把那只要命的小瓷瓶塞进怀里,检查了一遍扣上的门,这才把衣角袖口用发绳紧紧束好,一手扒上了卧房的窗框。 她已经和迎露说过自己累了,迎露回来时敲不开门,只会认为自己是先睡下了。 而她就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混出去。现在大约酉末,整个晚上还有不短的时间可待利用。 不管是探查出澄园的路径和守卫,还是混到真正的肃州城里看看百姓的生活,以判断自己有没有可能逃出去。总之,呆在澄园里等到三日之后死法二选一? 怎么可能呢。 . 看着碧春从二层的卧房里来去是挺轻松,自己做起来就不是一回事了。 连微被过宽的衣裤绊得束手束脚,好在曾经窜上爬下的经验还在,又事先盯好了落脚点,磕磕绊绊地终于踩着耳房的窗沿跳了下来,踏踏实实地站到了地上。 放下裙摆,收敛脚步,这就要开始找路了。 唯一那一次从外面被带进来的路径,连微已经记不太清。不过她至少能感觉到,鸿轻阁所在的位置不算澄园中心,甚至离边界还挺近。 今日回来的路上,她就看到有仆妇提着东西匆匆赶路,大约是刚从外面采买回来,想来那个方向是接近澄园外围的。 她选的衣服和侍从的衣物颜色相近,夜色下也没人会去注意细节。一路走来竟然异常顺利。她做出一副有要事在身的模样,就算有人看着起疑,也大都不会拦下询问。 连微很顺利地就来到了墙边,借着树丛遮掩,再一次一点儿也不淑女地翻过了墙。 毕竟走门肯定要检查腰牌,她可没有那种东西。 好在,总算是出来了。 ——不伦不类的预告—— 连微:神不知鬼不觉神不知鬼不觉…… 某人:咦,那个鬼鬼祟祟翻墙的家伙,意欲何为?! 第10章 美人儿她戏精附体 墙外是一条还算宽敞的小巷,单层瓦屋并着排开,越过低矮的院墙看进去,没见什么人——这是自然的,这一排都是园中低等婢仆的住所,仆人们这会儿还在园里服侍呢。 但也没有什么守卫,就稍稍有些奇怪了。 或许是因为澄园外围,实在是太大了吧。连微没有多想,趁着没被发现,轻手轻脚地从巷中出去,走不过百来米,远远的已经听见了人声。 酉时天色方黑,正该是饭毕百姓们出来到巷口的榕树下话家常,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给出折扣要清最后一点货,酒馆刚刚热闹起来,酒客们微醺着,围着消息通说闲话的时候。 前面一张写了“酒”字的大旗下,隐隐传出嘈杂人声的正是这样一间酒馆。 连微掂了掂怀里拢着的银锞子铜板儿,又把额发拨乱些,径直走了进去。 掀开门前帘子,劣酒略微刺鼻的气息合着熏炉暖烘烘的炭火味儿扑面而来。大堂里人不算多,几个汉子在中间懒洋洋地打牌,角落里有喝闷酒的,也有拉着友人小声交谈的,甚至有整个儿缩在一边的座位里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醉死了,连脸也看不清的。 连微勾头缩肩刻意做出的失意青年的模样混在其中,一点不起眼。几乎没人注意到又来了个新人。倒是做惯了这活计的小二一错眼看见她,拖着声儿问: “您可要来点什么?” 连微随手指向柜上一坛酒,自己拖着脚步来到角落里坐下。小二慢悠悠地“哎”了一声,不多时已反身回来把满满一碗酒“咚”地放在了桌上,还顺带饶了一碟小菜。 好实诚店家。 连微低声道着谢,耳朵早已转向了邻桌的几人。 邻座的桌上已堆了小小一堆瓜子果皮,几人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杂杂散散地在说些家常话: “这几日店里入账还成,”说话的是个络腮胡,“将军开始清西山那一拨流寇后,行商眼见的多了不少,总算不用紧着裤腰带过日子了。” 另一人叹道:“可不是么,要再没人能进来,窑里烧的那些一等的瓷瓶儿瓷碗儿都要陪着小子入土喽。” “小李家是烧瓷的?那真真是没法子。”有人摇头,“换那些饭庄布庄点心铺子,还有余粮能多撑着点。” “未必呢。”络腮胡插道,“俺邻家就是卖点心的,俺瞧着他前几日也是饿得嘴都尖了——这年月,谁家有余钱还拿去买点心吃呢?聪明的都屯着粮哪。” “是极。依我看,这老汪酒铺过不了多少时日也就要关了。” 众人一时都唉声叹气起来。 连微低着头坐在一旁,边思索边印证着回忆。 《策天下》里对肃州城描述不多,只说是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山城,衡安儒没把握强攻,这才剑走偏锋送上美人。 而今这几人的对话,也算是印证了这一点:山城多半没有什么沃土,粮食种得不好。故而城中百姓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赖来往的行商,用特产的盐铁瓷器一类去换取需要的粮食。 这无疑很不稳定,连山野流寇都能让一众人不得不忍饥挨饿地度日,若战乱真正蔓延过来,即使关卡再高再险,也逃不脱被人困死在原地的命运。 连微的心情有点沉重。她端起桌上酒碗喝了一口,下一秒,心头的乌云更重一层。 入口的液体虽然带着点酒香,可已经淡得根本尝不出实实在在的酒味儿。若不仔细分辨,简直就是白水——怪不得这馆子里全无酒馆应有的芜杂吵闹,也没有喝得正酣高声吆喝的汉子,就这白水样的酒,谁能喝得醉? 更令连微心生悲意的是,换在平时,这样的酒定是要被脾气鲁直的酒客们抓住骂个痛快的,但所有人都是一副见惯了的模样。 可见大家也都知道,现在能有酒喝已是不容易了。 连微无声暗叹,几口灌下这淡而无味的酒,就要离开,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座旁竟蹲了个精瘦的小孩儿,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看着自己。 连微犹豫一下,还是俯下身去:“……有事吗?” 小孩儿摇摇头,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忽然跳起身来,一手从她面前的碟子里抓出了一大把花生,紧接着头也不回地向门口冲去。 “哎,那小子——”小二在半途虚虚伸手一拦,没拦住,也不去追,带点抱歉地回身冲连微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这位客官对不住,这小子没爹没娘,家里就一个婶子撑着,也是艰难。我们平日也就容他拿些客人剩下的东西。没想到……” 小二苦笑一下:“这花生,我们赔您一碟吧?” 连微摆摆手示意不碍事。她也准备走了,一边站起身,一边伸手入怀摸铜板儿。 ……可手下触感不对。 她心一提,伸手又探了探,确定那只粗糙的小瓶子确实是不见了! 近她身的,只有那个小孩儿! 这东西不能乱丢,她几乎是跳了起来,也来不及问酒水价钱,摸出一角碎银子塞进上来询问的小二怀里,下一秒整个人已经冲出了酒馆。 前面的拐角还能见着人影,来得及! 小二隐隐约约地还在后头叫着“客官找银”,连微已循着那个身影跑出了两条小巷,跑得一头碎发乱糟糟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一个死角把人按在了墙上。 “东…东西还我!” 那小孩儿也不说话,还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她,手上倒挺乖觉地递出了那只小瓶子。 连微一把抢过来,入手熟悉的触感让她稍稍安了心。她把小瓶子塞回怀中,喘息着瞪了小孩儿一眼,转身。 然后整个人都被笼进了一片暗影中。 小巷的出口不知何时已被两人堵上了,太阳已彻底落下,月光朦胧地洒下,没法清晰勾勒他们的面目,只让人觉得阴森骇人。 连微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这两人。眼角余光中,那孩子已经一矮身擦着她跑了出去,这两人没有阻拦,反而让出来一道空隙把人放走了。 他们是一伙的。 这个念头清晰地在连微脑海里闪现,紧接着又被掐灭。现在想这个没有用。 可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才能安然脱身? 巷口两人在视野中占据的阴影越来越大,连微知道他们正在压缩自己反抗的空间。她努力转动着思维,简直能感觉到脑浆在颅骨中沸腾—— 那两人又往前逼近一步。 连微正警惕着,忽然听右边的男人猥琐地笑了一声: “我说大哥,这人看起来不像是这附近街坊的人啊,前些日子上面不还说要注意些陌生面孔?” 他搓搓手:“说是上报还能有些报酬。这人眼生,又在这么个点儿到处乱晃,这不得报上去?” “我觉着,是有些可疑。” 高个儿附和着,但两人虽然一副已决定了的模样,却一直站在那儿,迟迟不挪窝——这就明摆着话里有话了。 连微配合道:“两…两位大哥,这上报是个怎么回事儿啊?俺怎么没听过?” “上报啊……”高个儿晃了晃脑袋,自认为把胃口吊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道,“这附近不就是那位大人的园子么,昨日里头出了事儿,知道不?” 连微惶恐状摇头。 “谅你也不知道。”男人满意地轻哼一声,“我姑姑的表侄女儿是园子里一个丫头的婶娘,她告诉说……昨儿园子里,混进去个刺客!” “啊!”连微给面子地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 “说是个武艺极高,千变万化的蛇蝎女人呢!”男人连连咂舌,十分感慨,“在那大宴上拿着把大刀一通乱杀啊,满场的人吓得屁滚尿流,那叫一个狼狈!” ……武艺极高?女人?大刀?除了时间地点,没一个细节是对的。 连微在内心疯狂吐槽,表面上还是一副开了眼界的模样:“那可不得了!后来呢?” “那位大人保下了客人,可是那刺客,”男人摇摇手指,“竟然给跑喽!” “……”连微好像知道之后的情节了。 果然,高个儿男人故事讲完,脸色故意一沉:“这刺客惯会伪装,谁知晓他会扮成什么样呢?自然就要靠我们多加留意。” 矮个儿抓住空隙插进话来:“我们可不曾在附近见过你这么个人,若没法证明,少不得把你当个嫌犯,扔进大牢里头受几回刑了!” 连微清清嗓子:“两位大哥,若说别的,小弟还真不知道怎么自证。若说昨儿那事……” “嗯?”两人好奇地凑近一点。 “你们刚才也说了,那刺客是个千变万化的女人。”连微笑眯眯道,一边说一边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个长条状的东西,“你们那什么婶娘说的倒还真没错。” “啊。”两人又凑近一点儿,似是要听听她能说出点什么不一样的来。 连微勾了勾唇角,下一刻,她神色一厉,同时换回了女音:“只是不知道,你们那婶娘有没有和你们说……” “昨日的刺客用的刀,是不是这一柄?” 她举起手中的东西,不等它被月光清晰地印在二人的视网膜上,已是身形一动,作势就要扑出去。 连微动作快,这俩坑蒙拐骗惯了的家伙脚下溜得更快。不等她这个花架子扑到,二人已经如惊弓之鸟离弦之箭,“嗖”地蹿了出去,比来时更快地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留下连微在原地作遗憾状摇了摇头,感叹一声:“啧。真不经吓。” “怎的,若不是他们不经吓。”墙头忽然传来个还有点沙哑,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声音,“你还真要和他们打上一场不成?” 连微猛地抬头。 那人继续道:“用什么打?用你手里的檀板片儿吗?” 咳咳我本来是要认真写阿微绞尽脑汁应对劫匪的 //我也不造为啥就这样辽 第11章 你监视我? 构成小巷的房屋不算高的顶上,松松散散坐着个身量清瘦高挑的青年。 坐在屋脊上,一条腿支起,一条腿顺着屋瓦的角度随意搭着。整个人向侧边靠在另一截更高的檐角上,姿态十分随意。 随意到连微不知怎的就觉得他没有恶意,甚至有些熟悉。 于是她收起了手中还有模有样举着的“刀”。 不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正如青年指出的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利器,就是个檀板儿——她顺手捞出来想着挂在腰上蒙混一下侍婢书童人手一枚的腰牌用的——拆出来一块儿的檀板敲都敲不响,更别提拿着打人了。 “多谢这位仁兄提醒,不过事情已经了结,在下先走一步了。” 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头,连微不想与他多纠缠。她朝檐上拱拱手,转身便走。 一抬头,却见刚才还在檐上的青年已经轻飘飘地落在身后三尺处,挡住了她出去的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嗯? “兄台还有何事?” 青年脸色一黑,有点咬牙切齿地道:“你还真认不出我了?” “你是……”连微忽地一顿,眼神显出一点微妙的意味。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人熟悉了。熟悉的不是这张脸,而是这个身形和这把声音! 她急急退了两步:“绛玉?!” “你怎么还没——你怎么会在这里?” 符骞这办事效率不行啊!石锤刺客怎么还真的放出来到处乱跑呢? “是姜遇!”青年强调。 “好好好姜遇——所以你要干嘛?”这巷头本就不宽,连微已经退到了墙根,退无可退,闻言抬头戒备地看他。 她可没忘自己当时为了脱身做了什么,那一下给得不轻,就算没撂下什么病根子,也绝对是要结仇的。 “不干嘛……我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姜遇挠了挠头,“我真要害你,你还能跑不成?” “……也是。” 连微从应激性的紧张中缓过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索性一摊手,放下了戒备的态度。但问题还是没忘了问: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又不是什么适合上演偶遇故事的闹市。这么个荒僻的小巷子,这人显然是有意找来的。 “应该我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吧?”姜遇撇撇嘴,“偷偷从澄园翻墙出来,是想做什么?” “你一直在澄园里?还监视我?”连微故作狐疑。 姜遇喊冤:“谁要监视你啊!巧合而已!” 他不过是刚刚被符骞按着强硬地洗刷了一遍世界观,正为自己莽撞的刺杀举动大感惭愧,所以带着某种补偿似的心理在园子里晃悠着巡视。 就看到那个凶得和外表一点儿也不相符的美人儿遮遮掩掩地化了妆——化了妆他也认得出!——还穿了身特别可疑的衣裳,偷偷摸摸往墙边去。 怕不是别家安排在园子里的细作,要趁机和主家联络? 抱着这么个念头,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看着这家伙在酒馆里呆了半晌,没见着联系什么人,紧接着又飞快地跑出去。 姜遇还以为终于能逮到接头人了,没料到一个错眼,这凶悍的女人就被人给堵在了巷子里。 “我还以为终于能体验一次英雄救美了呢——你别多想,是想当做当时拿你当挡箭牌的补偿,”他嘟囔道,“谁知道你压根儿不需要。” 还拿着他的名头狠狠把人吓了一跳。 “好吧,”连微眨眨眼。 这刺客有点清新脱俗啊,对行动时牵连的对象也会心怀歉疚吗?这道德标准是不是过高了点? 不过形势比人强,虽然看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她丝毫不介意口头上卖个好:“我当时也没留手,这事不如就两清吧。” “……”姜遇被她勾起回忆,俊脸一黑,缓了缓才道:“行。” “恩怨两清,那我走了。”连微就等着他答应,闻言飞快接下话,转身就要回去。 “等等!”姜遇忽然伸手拦住了她,“不管怎么说,嗯…因为一点缘故,我现在也算是为符将军做事儿了。” “所以有件事我得问一问。”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扇子,隔空点了点连微的胸前,“你那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姜遇功夫不算好,只是擅长伪装与潜伏。而精通这两样技艺有着一个共同的要求:敏锐的观察力。 他知道连微的来历。被将军征入府中的姑娘进园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东西。而这样粗糙的小瓶子又不会是澄园中随处可见之物。这次出来他从开始时就跟着,也没见她拿到这么个瓶子。 可偏偏瓶子被偷时她又十分着紧,明明是偷溜出来,应该尽量不生事端,但她毫不犹豫地就冲了出去。 来历不明,又很被看重,这就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窦了。 连微也想到了这一点,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这要她怎么解释? 听姜遇的话,这是从她离开澄园开始就跟着了……没法解释。 光想着自己出门,若有人在房间里搜出一瓶毒会很麻烦。却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她很想就这么混过去,直接拒绝回答,但那小瓶子眼下就在胸口生生硌着,提醒她即使不说,姜遇要强行取走瓶子检查,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怎么办? 她的沉默让本来只是想起来随口一问的姜遇逐渐凝重了神色,他正要再进一步逼问,忽然间对面的人上前一步,踏出了矮墙拉出的阴影。 月光下,鬓发凌乱的美人泫然欲泣:“不是我不说,是这事实在不好开口……” 姜遇本就容易心软,眼下和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一对上,尽管已经受过一次害,还是没忍住软和了不少态度:“你…你不和我说,亲自去向符将军解释也行。” 我能直接跟符骞说我还要跑出来作甚!连微心下发苦,想想过来之后连番的遭遇,更觉委屈:“符、符将军那么凶……我不过是被买进园子的,他又怎么会听我说,又怎么可能信我呢?” “符将军是个好人啊!”姜遇忙道,“他来这里之后,整座肃州城都不一样了,你若真有什么委屈,他…” 连微本来只是演戏,现在还真有几分发泄的意思:“你不要骗我!这里的酒馆明明连水酒都没有了,这叫什么不一样?他符骞到处搜罗女子,和那些荒淫无度的诸侯,又有什么不一样?” “不是——”姜遇急得抓了抓脑袋,“这边的巷子里住的是…唉,我带你去看吧。” 他放弃了言辞解释,上前拽过连微手腕就要迈步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肃州城。”姜遇说话间,已经择定了方向,“然后,你再把你到底有什么隐情,详详细细地说来听听。” 行吧…能拖一时也是好的。 连微喘着气抽噎着,被一路拽出小巷子,穿行了几百米,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条长街上。 街面宽阔,和小巷中积了水渍和污物的路不同,脚下的青石板平整又干净。道旁都是二层的铺子,店门敞着,门口挂着各式灯笼,行人如织。 连微还没看全,已经被拉到了一间客栈前。 …??? 不等她发问,姜遇已经低声解释道:“先给你收拾一下。” 他熟练地吩咐了掌柜的几句,就拉着她上楼,径直进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把她往镜子前面一放: “你看,这个样子可是没法去那些正经的大酒楼大茶楼的。” 镜子里的少女确实相当狼狈。 出门时穿的灰色衣裤已经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还满是褶皱。头发原本就是随意盘了盘,现在因为奔跑散下来不少,显得很凌乱。 这些都还好,但脸上的妆粉被汗水和泪水化去了几处,鼻尖、眼底和额角露出片片打眼的白皙,像是患了白癜风似的,极为怪异。 这样走进酒楼,确实很容易就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再不济也十分引人注目。 “好吧。”连微不得不承认失误,“那你打算…姜遇?” 不知什么时候,青年从屋子里消失了。 “姜遇?”连微在屋内转了两圈。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这人究竟去了哪里? 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被耍了的时候,房门蓦地被推开,一只包袱从门缝里被抛到床上,紧接着一道人影闪入。 “包袱里的衣服换上,换好了喊我一声,我来帮你做些伪装。” 话音刚落,他就又不见了踪影。 连微抖开包袱,里面是一套普通的女子衣裙。月色上衣深青色下裙,用棉布裁成,是中等人家会穿的款式和质地。 这家伙还挺细心的… 她换上衣服把人喊回来,正想问要怎么给她做伪饰,就见再次进来的青年手中多了一只小箱子。 开盖之后,里面是各色笔刷妆粉,还有盛在瓶瓶罐罐里的不知名物事。 连微正好奇他要怎么动手,一错眼就见一只盛满水的盆子被放在了眼前。 “先洗洗。” 她试探地用搭在盆沿的毛巾沾了一点水,在手背上试了试,发现是在这个天气下异常舒适的温度,不由得刮目相看: “姜遇。” “嗯?”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啊?” “我看你也不是很大…怎么会的这么多?” 而且,细心得简直一点也不像个刀口舔血的乱世中人啊。 第12章 要掉马了?! “嗯?就是在山里习武读书一类…”姜遇挑选妆粉的手顿了顿,“深山老林的,什么都得自己做,自然会的就多了。” “…化妆易容也在这个范畴内吗?” “啊,这个不是。”通过铜镜的映照,连微发现青年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这是后来被迫学的。” 他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你侧过来一点…唉,眼睛都红了,我有这么凶?” 青年耷了眉眼,“以前村子里的小姑娘们明明都很…” 他突然闭了嘴。 但是连微已经抓住了重点:“难不成…?” “你这妆化得,真是白瞎了你的底子。”姜遇顾左右而言他,“男不男女不女,亏得那几个二流子眼神不好,换个眼尖的,早就——” “所以你是因为被小姑娘缠得不耐烦,才学易容的吗?”接触了这么些时间,连微也摸出了这人的脾性,已经不怎么怵他了,当下不肯放过这个话头。 青年住嘴,面无表情地盯她,连微便也毫不含糊地盯回去。 “好吧好吧…”最后还是姜遇败下阵来,“是这样没错,我原本只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平日见着力所能及的就搭把手,结果…” 他抹了把脸:“结果不知怎么的,有那么几个小丫头就非我不嫁了。” “噗嗤。” 这家伙虽说有些跳脱,但脸长得是真挺好。俊秀修长,一身蓬勃生气。 “你…算了。”姜遇有点怨念地看她一眼,“能笑一笑也好。总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们请的媒人,踏破了师父的门槛。” “是真的踏破了。”他强调,“师父院前那破木头门槛儿原就烂了个七七八八,有一家的媒婆又十分富态,一绊之下……” 他一脸的不忍卒视:“那天我回来,师父就揪着我好一顿揍,完了扔给我半打书和一句话。” “给我好好看!”白胡子老头的胡须一颤一颤,“下次再擅自惹回来这么多尾巴,来一个算十棍!” 老头年纪虽大,但棍法没有半点退步,抽人可疼。姜遇缩在房间里苦读半载,再出门时…… 因为下手太狠,给自己化了好一副尊容,被小姑娘当登徒子了。 “好了好了,都是些旧事。”姜遇说话间已给连微画完了。连微凑到镜前,发现果然与自己随意涂抹的全然不同,镜中照出的依然是美人,却不再是令人见之忘俗的原貌,而被刻意淡化成了普通的清秀之姿。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5 “走吧。” . 长兴街是肃州城最中心的一条街,长兴街上的店铺也是城中最兴旺最有人气的店铺。 天色已暗,摊贩们还未收摊,还在向过往人群吆喝着。来往行人虽未见得多么富贵,却也穿着体面,面色轻松,不像是在那间酒馆里见着的快要被生活压垮的样子。 姜遇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连微一串,自己拿着一串也吃了起来:“你要知道什么,不该去那种暗巷,那边安置的都是些人犯的家属,又或者是那些走投无路求着府衙帮扶的,能立起来吗,已经是大人多下了工夫了。” 连微不太信:“那可是澄园外。” “谁知道符大人是怎么想的呢?”姜遇一摊手,“据说那片地方本来就这样,是符大人他非得把园子建在那儿,现下已算是好了不少了…我也刚来这边不久,这种陈年旧事,我可不清楚。” “说起来……”他忽然若有所思道,“这街头的长兴茶楼主人似乎是大人的仰慕者,据闻楼里常有人说他的故事,不如就去听听看好了。” 长兴茶楼以街名为名,也很不负这名头。三层小楼檐角都挂着灯笼,十分醒目,在街中就能远远地辨识出来。 一进去,便有小儿麻利地引二人入座。堂侧的坐次一边对着门,一边挨着说书人的小台子,正和他们心意。入座时,那说书的正好“啪”地一合手中扇子,开了新一段话头。 “大伙儿都知道,不过就是五年前,这肃州可不是眼下这幅模样儿。”青袍黑巾的中年人摇头晃脑,“鄙人也是经历过那段年光的,那可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呐!街头巷尾都是兵老爷们,这盐碱地本就不出食,还要往上交租,几场打下来,老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十个去了九个。” 他说得绘声绘色,场中却没几人买账,显然平时也没少起过这样的头,当下就有人叫道:“快别卖关子了,这回要说的又是哪个?可别又是那石副将的事儿。” “就是,连说几天,就是他再怎么慧眼识明主,两军阵前杀个三天三夜,我们也都听厌了。” “不是不是。”中年人摇摇扇子,“今儿要说的是城主帐下的一名军师,也不知你们听过不曾——人称金算筹的庾先生。” 前些日子庾令白被姜遇误解了那么一遭,他自己还没觉得什么,符骞却觉得这样藏拙有些过了。 又不是刚来肃州城,周身一穷二白,唯恐势大引人侧目的时候,现在再这么遮遮掩掩的,不仅打消不了旁人的敌意,还很容易引得民众误解,又或者生出些“祸害妇人”这样的奇怪误会来。 好在手下尚有些传声筒,符骞当下就命人安排下去,甚至趁着闲暇,自己也来现场旁听。不仅如此,还拉了石达毅与玉玲把你二人一道前来。 说书先生一段话,三人都被提及,被一笔带过的还算淡然,庾令白听到这么个名号,脸都黑了: “伯功你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白面细须的军师气得茶也喝不下了,满耳朵都是“金算筹”三字,“这是什么品位?!” 石达毅在一旁笑得打跌,闻言劝道:“毕竟你也没有什么名号,只能现编一个。金算筹…噗,不论如何,至少简明好记,容易给民众留下印象。” “我倒宁愿再来几次刺杀…”庾令白依然摆着难得的臭脸。 台上,说书人已开始引入正题:“约莫三四年前吧,也就是匪患刚清,商道却还没铺起来的时候,那段苦日子大伙儿都还有印象吧?” 场中稀稀拉拉地应了。 “打得最厉害的时候还撑着没有垮,那段时候却有不少人把女儿给卖了,我说的可对?” 不论何时,卖儿鬻女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谈论的好回忆,他这么一带话头,场下顿时一片嘘声:“什么人呐,会不会讲了!” “老子是来听这些的?不会说话就下去!” 也有人恨恨道:“符将军好英明一人,不知为何,竟也带头做那人牙子的买卖,没得败坏了名声。” “莫急莫急,”说书人朝四下拱拱手,“在下今日要讲的便是这事儿,当初为了生计卖女儿入将军府的兄台也不必着急悔恨,这反倒是件大好事哩!” “这却要从何说起?”有人疑问。 “这就是那位庾先生的功劳了。”说书人笑眯眯道,“因着庾先生献策,你们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并没被糟蹋,如今都还过得好好的哩。” “不可能!那为何前些年大伙儿都说她们早就死了,尸身都不知去何处喂了秃鹰——” “这位仁兄莫急呀。这就要从那年冬天说起了……”台上说书人早有所备,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台下连微听出这其中意思,颇有点不能置信。 这是要洗白符骞和他手下的鹰犬? 姜遇在一旁看连微眉头松松紧紧,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原也不信的。” 即便答应了符骞看一看他所谓的真相,姜遇心里想的还是找机会把那白面谋士毙于刀下,即便用自己的性命作赌,能除一害也是在所不惜。 但符骞竟是直接带他去了城郊大营。在姜遇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群以“优待”为借口养下的军妓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井然有序的—— 女营。 自然不是拿女子顶上前线真刀真枪拼杀,女子的体魄心性本就不适合做这些。而是把她们分成许多部分,有负责军中伙食的,有裁制军衣的,甚至还有一小撮识文断字的女子随着老军医学习,而今也能自己开些方子,救治伤患了。 随行的庾令白在一旁道:“这只是将军这些年买下的姑娘中的一部分,都是胆大心细愿意跟上战场的。有那不愿出来的,借钱与她经营铺子也可,学成绣艺接些杂货也可,再不济,就是为奴为婢,也不至于慢待。” “总是有路子可以走。”符骞也淡淡道,“比留在家中忍饥挨饿,或者被送入秦楼楚馆卖笑为生来得好。” 亲眼见过衣着朴素却精神的姑娘们之后,“祸害女子”的误解不攻自破。姜遇惭愧之下,毫不犹疑地应下了符骞的邀请。而今,他也不希望眼前这姑娘与自己走了一样的错路。 “虽然你不肯说,”他静静地看着连微,一贯带着笑意的眸子里是温和的劝阻,“我猜猜,那瓶子里的是不是毒?” 不擅长正面拼杀的姜遇在打算刺杀后,自然也想过很多旁门手段,用毒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法子自己虽然安全,但太容易牵连无辜,故而被他弃用了。 眼下要看出点端倪,却也不是难事。 “我劝你不要下。” 第13章 姜遇,谢谢你。 连微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惊得寒毛直竖。 尽管飞快收拾了神色,但她知道这样的反应落在有心观察的人眼中,已经是什么都承认了。 姜遇没有异色,或者是他早已猜到了,只是等现在说这句话:“符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若下手,不论伤人没有,伤的是谁,没有人获利。” 连微扯了扯嘴角,正要跟他解释,就见楼梯转角处,一行人交谈着走了下来。 正是再听不下去自己的事迹被拎出来变了样地吹捧的庾令白拽着符骞两人离开。 连微蓦地收了声,急急戳了戳姜遇:“先走!” 她可以和这看起来心肠挺软的家伙解释一番,却不能是符骞一并在场的时候。后者毕竟手握生杀大权,一个不小心,根本没有回档的机会。 “相信我的技术。”姜遇没动弹,“他们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怀疑你的。” 连微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由眼前这位“改头换面”了一番。果然,即便他们就坐在大门不远处,这一行人的目光也就是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道,没有多加停留。 倒是庾令白打趣道:“姜遇这小子桃花运竟还不错,居然约了姑娘出来玩乐。” 符骞闻言看过去,觉得姜遇对面的身影有些熟悉,等那人抬起头,看到的却又是一副陌生的清秀面孔,便只把这归咎于自己的错觉,没有深究。 一行人出门,连微才松了口气。话都挑得这么明白了,不说清楚也不行,她索性结了账,把姜遇拉出了茶楼:“我们寻个说话的地方吧。” 于是二人又回到了开始的那间客栈。 旧式的木门墙壁隔音不算多好,但轻声说话时也还够用,甫一进门,连微就直接开口道: “那瓶中确实是毒。” “但这毒也不是我想下的——我也是被逼的。” 姜遇闻言皱眉,他转了两步,在案后坐下:“是怎么回事?可能告诉我?” 事情前后在连微脑中转了一圈,说出来时已经经过一番修饰加工:“我实则,是南阳王衡安儒派过来的人。” 还没等姜遇来得及表现出戒备,她话锋一转:“但我是被他骗了……只可惜,在发现这个骗局的时候,我已经深陷其中,没法回头。” “这……是怎么一说?” “我是被逃难时结识的一个姐妹骗的……一开始她只是说会为我安排一个好去处,我还懵懂着,就被送来了这里。甚至直到进澄园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谁。”连微道。 “想要杀符将军是假,被衡安儒安排进来是真,身份是假,毒药和证据是真。” 她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真真假假,我能说的一切只有我不想杀将军这一条,除此之外所有细节都在证实我心怀不轨。我甚至连说出几条南阳王府上秘事以表诚意也做不到,因为我本就不是府上的人。”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他们的人说,若我不下毒,就向将军揭露我的身份……那时候,我岂非必死无疑?” “你试着把原委同将军说一下——” “你会信吗?”连微猛地抬头,眼圈红红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空口无凭,你会信吗?” 姜遇很想说他会,比如他现在就已经信了面前的姑娘。但他也知道,正常人都不会。 贩夫走卒也不会,执掌一城,性命金贵的符骞,就更不会。 “我……”他呐呐道,“那,我为你保密。” “今日之事,还没有别人知道,我不说,一切就还能转圜。”姜遇急急道,“总会有转机的。” 看着青年急切而真挚的眼神,连微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能达成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也不再多说那三日之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了姜遇一会儿,然后红着眼眶道: “姜遇……谢谢你。” 哭是假的,感谢是真的。 多神奇啊。连微有点五味杂陈地想,到这里以来遇见的最温暖的最善良的人,居然原本是个握着匕首要收人性命的刺客。 没有再多耽搁,姜遇把连微送回了澄园里的居所。有一个会些功夫的人护持,回去的时候完全不像出来时那么狼狈,甚至称得上轻松。 鸿轻阁耳房的灯还亮着,迎露大约还在做活。姜遇好事做到底,绕开耳房的视野把人直接送到了二层的窗前。 一个窗里一个窗外,姜遇正要转身离开,想了想,又给她递了一枚小丸子: “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试着把它捏开,里面的香料是我自己调配的,我养的鸟儿嗅到就会来寻我…嗐。” 他拍拍脑袋:“不过你就在这园子里呆着,也不能有什么事儿。算了,就留作纪念也行。” 他也没道别,说完话就转身走了。连微捏着小小一枚蜡丸,对着月光发了一会儿怔,打开妆台抽屉,把它收了起来。 她的这些事,也确实没有什么要麻烦姜遇的。就算有,姜遇待她满满的善意,她也不愿牵连。 这份好意她心领了,姑且就这样封存吧。 . 翌日一早,仪阳居门口就多了道人影。 一身无甚纹饰的牙白色衣裙,挽个简单的螺髻,整个人立在仪阳居红墙黑瓦侧傍,像寒风中遗留一抹温柔的笔墨,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上两眼。 正是连微。 她一早起来就央迎露为自己梳了发,又着意收拾得清新柔和,为的就是来仪阳居时,至少能不被符骞赶出门去。 “叩叩。” 她抬手敲门,一边还在回想那张纸片上的内容。 纸片是她醒来时发现的,薄薄的一张麻纸工整叠好,就塞在她枕头底下,仿佛是有意掩藏,却又欲盖弥彰地露出一小角引人看见。 她抽出纸张时还有些睡意朦胧,看清上面的字之后,整个人便彻底清醒了: [澄园之外并非乐土。翁主,还有两日。] 那一瞬间,迎露、姜遇、白曼青、甚至她一路擦肩的奴仆都从脑海中掠过,面目清晰又模糊,她一时竟不知道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行动究竟是被谁监视了,又是谁把这么一张纸条放在自己枕边。 然而连微紧张之余,还生出一丝荒谬。 或许是栖闲厅中那一记掌击给了她过于深刻的印象,她对澄园总有种名为“符骞的园子”的奇怪信任。 于是发现这园子简直被衡安儒的人渗透成了筛子时,对比就愈发强烈。 这家伙是怎么活到现在,还要自己想办法刺杀的? “符骞啊符骞,你真是枉费了这么大一个凶名…” 她嘟囔着,一边侧耳听门后的响动。 不知是怎么回事,敲了约摸半盏茶时间,才有脚步声匆匆响起。 开门的菱南是老相识,她见到连微,不仅没意外,还露出点“你终于来了”的意思:“将军吩咐过,姑娘若来,直接去懿文楼中待着便可。” 懿文楼就是连微之前只匆匆一瞥就被打发去做洒扫的三层小楼。今儿的楼门依然有守卫,只不过守卫也像是提前得了信,直接放她进去,省却了通报的步骤。 这也太顺利了些。 一层没见着人,倒是顶上隐隐传出些人声,符骞正在楼上。楼里也没有侍童守卫之类,连微就顾自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四下看。 一二层几间房门都没有关严,透过门缝能看见一排排整齐敞亮的置物架,上面一卷卷垒着卷轴书册。有一间房还能看见房中的桌案、案上摊开的笔墨和写到一半的书纸,执笔者像是突发意外离开,案旁瓜果被扫落,毛笔随意扔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团墨渍。 这是不是太不设防了? 连微暗自可惜自己不是来搞事的——实际上,昨天她确信了符骞对肃州城的意义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打开那只粗瓷小瓶的念头。 一名强大的庇护者对一城百姓意味着什么,她还是懂的。区区一个莫须有的生存机会,远不足以与此相提并论。 早早来找符骞,一是为了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好歹能麻痹一下衡安儒的人;更重要的却是确认符骞究竟是否如姜遇所说,是个通情达理的明主。 或许… 她伸手,隔着衣襟碰了碰那只烫人的小瓶子。或许她也能直接坦白。 若姜遇所言不虚,那自然皆大欢喜。即使符骞仍是《策天下》里那个阴鸷多疑的将军,主动坦白即使因为迟了几天而显得不那么有诚意,也比被人揭发要好多了,不是吗? “在外面站着作甚?进来。” 神游间,她已停在了三层正屋的乌木门外。符骞的声音自里传来。 “去隔间置备茶水果碟。” 她抬头,才发现屋里不止符骞一人。庾令白和一名小麦肤色的汉子与符骞一起围在长案边,正在讨论什么。案上铺着描绘精细的卷轴,看着像是舆图。 连微不想惹事,迅速低头绕过,进了符骞示意的小隔间,环顾四周,不由一呆。 小泥炉温着茶水,竹篮盛着果子,漆盒里放着果脯,桌上还有糖、精盐、茶饼…这都是正常配置。 但这一处隔间被棉帘子从正室完全隔开,两边互不能相望,也就意味着隔间中人做些什么也无法被察觉。 这就不太对了。 连微盯着咕噜咕噜冒着泡的茶水,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楼中无人、隔间封闭——虽然知道自己身份存疑,可这试探得也未免太过明显! 她一瞬间真有些想掏出怀中瓶子,把东西全都倒进去,以免辜负了安排者这番心意。 “连微?动作快些。” 隔间外,符骞的声音传来。 连微暗哼一声,丢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倒上一壶茶,挑拣几只果子盛进漆盘里。 正准备端走,她转念一想,又从糖罐里舀了满满一勺糖,尽数倾入紫砂壶中。 反正她也不曾习过茶艺,下手没点轻重很正常。连微有点愤愤地想。 ……而且这种极其可疑的存在,外面那几人压根不会入口吧。 第14章 肃州军如何? 这份茶水果然没有多得几人哪怕一眼的施舍,甚至连微也没有。 她刚把东西放下就被庾令白挥退,让到门外去等着。关上门之前她从门缝中瞟了一眼,只觉得房中气氛格外沉肃,几人像是在商讨什么命运攸关的大事。 确实是大事。 “今日唤诸位来,是我新得了岭东道那边的消息。”房门关上后,符骞从抽屉里取出一封红封的信件,摊开在案上,向另外两人推了推。 庾令白将信件拿起,符骞在一旁接着道: “我那位义父来信说岭东今年遭了灾,难以支应,他听闻肃州近些年的年成不错,让肃州今年再多交一成钱粮,以应东安之急。” 符骞的义父便是盘踞了北方三道的吴胤,他如今所掌的肃州就属三道中与衡安儒接壤的河西道。吴胤治下的地界,惯例是要上缴一成钱粮,以充公库的——这本没有什么。 “可再加一成,这就已经翻倍了。”武人模样的汉子皱眉道,“两成钱粮给那些鱼米之乡倒还使得,分派给肃州,莫不是那位记错了?” 肃州多山、多石、多金铁。作为河西道门户,易守难攻的一座重关自是极好,可要说缴粮……肃州不去问中央要粮养兵已是不错了! 符骞刚来时就被粮食的问题狠狠刁难了一番,是他领着一群饿得嗷嗷叫的弱兵硬生生剿了山匪,辟出商道,引商人进来交易盐铁粮草,这才渐渐能自给自足。而今才刚发展出一点起色,哪里是能接济他人的时候! “他没有弄错。”符骞却说。 一旁的庾令白眼里闪过一丝明悟。武将不解道:“为何?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即便岭东道当真生了何事,粮草也有富庶的淮南道接济,怎么也轮不到作为边防重城的肃州。 “义父这是防着我呢。”符骞伸手点在舆图之上肃州的位置,“看,河西道与岭东、淮南二道,被沧山完全隔开。河西道境内却一马平川,绝佳的地形。” 庾令白在一旁点头:“只要突然发难打下河北道,从外是万难攻进来了。怪不得他要如此防备,肃州城一旦立起来,不啻于肘腋之患。” “这也太令人寒心!将军几时——” “坚之,你入我帐下多少年了?”符骞忽然打断了他的抱不平。 石达毅愣愣道:“四年有余,快五年了。属下还是您亲自从侍卫营中提拔的呢。” “这五年来,肃州军如何?” “自是一日比一日雄壮!” “岭东道那边又如何?” “这……属下一心在营帐之间,不曾注意。” “我刚来时,赤手空拳却要接手偌大一个残败贫瘠的肃州,义父不曾遣人帮扶。四年前肃州存粮耗尽,岭东道未接济分毫。两年前衡安儒来袭,久攻不下至于围城,城中军士接饮雨水,宰杀马匹充饥,依然无人来援。” “陈陵侯那儿小心翼翼护着的最后一缕前朝血脉,倒是被他借此机会灭了个干净。” 符骞一项一项历数着,末了半是嘲讽半是落寞地道:“这样一看,肃州竟不是长尧王吴胤的属地,倒仿佛一座孤城……” 石达毅正要上前表忠心,却听符骞话锋一转: “与其做一座孤城,倒不如并拢整个河西道,也不至于任人鱼肉。” 这话的意思,竟是要反了吴胤。 庾令白还在一旁摇扇微笑,石达毅愣愣地看看符骞,又看看好整以暇的军师,有种大家都计划好了一切,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怎么,坚之,你难不成还想要去投岭东道,效力吴胤那厮手下吗?”庾令白觑着他。 那当然不是。他们一帮人都是被符骞一手提拔,也都一直为肃州百姓奔走苦战,岭东道那边终究是只闻其名,论忠诚是万万谈不上。只是…… “只是肃州不过占河西道南部地域,又有南阳王衡安儒在外窥视,”石达毅敏锐的军事直觉让他下意识觉得不妥,“单凭肃州,打下河西道简直天方夜谭。” 庾令白合拢手中折扇,施施然点了点符骞方才一道拿出的另一封信:“虽不清楚将军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但今次既然会把这件事摆上台面,想来已经有一定章程了。” 符骞朝他一颔首:“不错。” “今日还有一事,便是关于天机营传来的新消息。”符骞俯身执笔,在舆图东部圈出一座关隘,又从南北分别划出一道弧线,锋芒直指此关。 “已经确认,吴胤与衡安儒共商大计,”挑破意图,符骞也不再喊什么义父,“定下于冬至前发兵东去,誓破泉平关。” “泉平关虽不是有名的险关,却也并非朝夕可破,吴胤定然会从属地各处抽兵,力求速破。”石达毅恍然。 “不错,届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气氛正好,庾令白却皱了皱眉:“将军还有些什么计划,不如一并说了?” 这些年肃州发展全面,更是不断扩充兵力加强军备,他早觉得这位知交兼上峰是有了点别的什么想法,对于发兵河西道一事并不怎么惊讶。 只是符骞的风格一向求稳,今次吴胤调兵去泉平关固然是个好机会,但单凭这点,却还不足以让他赌上肃州五年来的筹谋,就这样与占据大半北方土地的吴胤撕破脸皮。 “子清知我。”符骞一笑,“我这两日便要出门去一趟扈郡联系旧部。待整出那一支兵马,大计可成。” “只不过这期间肃州诸事,就要劳烦子清掌眼了。” 他神色平淡地说着,端起手边已经渐温的茶喝了一口,表情顿时凝固了。 隔间的暗卫怎么没有告诉他,那女人竟然调制了这样一份黑暗料理?! 而庾令白和石达毅的表情,也随他一起凝固了。 * 连微在门外闲的发慌。 她还想着一会儿能寻个机会坦白自己的身份,故而也不敢走,只好在门口靠墙站着,隐隐约约听到房内一开始还是平和的讨论,忽然就升级为了激烈的争执。 符骞很有辨识度的磁性声音仿佛获得了胜利,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庾令白推门出来,眼神微厉地扫了周围一圈,而后定在她身上。 “连姑娘,你可以回去了。” 连微还想争取再见符骞一面,白面细须的谋士就接着道: “回去收拾一下,申时陪同将军去西郊别庄。” 暗卫:您只说如果连姑娘动手就把她当场控制住,没说茶煮得不好怎么办啊TAT —— 短小的一章× 要换地图辽 第15章 掩人耳目 连微本来觉得去一趟西郊别庄是件挺随意的事儿,回了鸿轻阁也没怎么收拾,迎露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就自个儿冲了杯不加糖不加盐的清茶慢慢喝着。 ——她才住进澄园没几天,要收拾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罢了。 也没说让不让带侍女,没准待遇还没澄园里好呢! 不过园中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总之她还没把青瓷小盏里的茶水喝下一半,第一个不速之客就来了。 她从没见过的一个脸生的姑娘进来,递给她一只小盒子,怯生生道:“恭喜姐姐能随将军去别庄,妹妹真是好生羡慕呢!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里是些手制的糕点,万望姐姐不要嫌弃,好歹与将军一路上乘车,还能垫个肚子。” 说完就走了。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连微都不知道这澄园是打哪来的这么多姑娘,林林总总都是送上各式小物件,然后卖个好讨个乖,个别还有意无意地提一嘴符骞。 尽管经过了宛冰语的洗礼,她对姑娘们的脑回路已有了些心理准备,这么一遭下来还是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天真,只能嗯嗯啊啊应着,怀着敬畏的心情看她们进来,又目送她们离去。 好在她适应力不错,在收拾完桌上茶具,叩门声又一次响起时,她已经可以淡定地说一句“请自便”了。 这回进来的却是个熟人,石青色斗篷垂地,温温柔柔站在那里——是白曼青。 她也不见外,进来就熟稔地坐在了客座上,带着点促狭的笑打趣:“妹妹今儿可是被烦的不行了吧?” 上一回的接触虽然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但白曼青算得上澄园里对她友好的人之一了。连微也确实被来访者烦得不轻,于是承认道:“是啊,我从不知道澄园里还有这许多人。” 白曼青掩唇:“将军接掌肃州已经五年,澄园里没名没分地住上这么几个姑娘,哪里算多。不过平日里,你也确实不容易一下见得这么齐全。” 这是还有话说?连微虚心摆出请教的姿态。 “你可知道西郊别庄是什么地方?”白曼青问。 “不知。” “我们也不曾去过。不过,这些年将军时不时便会去那处休养,去时总会带上最受宠的姐妹们。那些姐妹之后便不再出现在澄园了——大家都说,她们是被接进将军府了呢。” “……什么将军府?” “连妹妹,你不会真觉得澄园就是将军的住处了吧?”白曼青嗔怪地斜她一眼,“一城之主自然有更正式的府邸,澄园不过是玩乐之地。” 连微恍然。想想也是,就她都能溜出去的澄园,若是符骞真正的府邸,那也未免太不经心了些。 “那将军府是怎样的?”她被带的生出点好奇。 “不知道呢。”白曼青从桌上不知哪个姑娘放下的漆盒里拈起一枚果子,放在指尖把玩着,“将军上一次带人去西郊别庄,都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大伙儿才会对你这样上心——看,这可是青州雪梅。” 她举起手中拇指大小的剔透梅子,感叹似的道:“一两银子一盒还未必买得到……很难得的。都希望你得了将军青眼后,能替她们说几句好的呢。” 别人是怎么回事她不清楚,可连微觉得自己这趟行程,与什么宠爱是定然无关的。 “说起来,我今日倒也有件东西要予你。”白曼青似乎没感觉出她的沉默。她招招手,一直站在她身后当个隐形人的丫鬟上前,连微才发现丫鬟手中一直捧着个大捧盒。 白曼青站起身,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抖开。 这是件长斗篷,式样同她自己常穿的很像,却意外地没有绣花鸟,而是在薄墨色的底子上用银线简单勾出了几束竹枝,很是清隽。 “这是我前些日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身呢。”白曼青微笑着将斗篷往连微面前递了递,“西郊常怀山虽不算很高,山里依旧是冷的,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御寒的衣物,不如就带着它吧。” 说这话时,白曼青真是像一名叮嘱着将要远行妹妹的长姐,十分可亲。 连微确实喜欢这件斗篷。面对这切实的关怀,此时心里也不免有了几分感动。她接过斗篷,正想着能送点什么作为回礼,门外又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都抬头看去,却见不是什么姑娘,而是曾在符骞身边见过的侍童。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6 “连姑娘收拾好了吗?”那侍童仿佛没看见白曼青,径直对连微道,“还请移步南面垂花门,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 一通折腾,不知不觉间确实已近申时。连微下意识地看向在身后不远处站着的白曼青,被后者送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快去吧。” 垂花门外,今早书房中的三人竟是到了个齐全。 不论是符骞本人,还是神出鬼没的军师庾令白,又或者一手掌了大半肃州城防的石达毅,都不是寻常可见的人物。难得三人齐聚,还一副等人的模样,路过的婢仆都不由侧目,猜测能有这等脸面的究竟是怎样的美人。 连微出门时便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好在此去西郊规模不小,光装饰精美的马车就有三四辆。庾石二人各上了一辆,她虽是被安排与符骞同坐,这人却也没有要同她说话的意思。 甚至坐得也挺远,二人中间隔着摆放在软榻上的几案,是个称得上相敬如宾的距离。 连微干坐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看马车出了府,桌上茶水还满满的在壶里盛着,她自觉分出一只小杯,提壶倒了茶,又打开一旁的暗格要按当下的习惯往里加些作料。 沉默了一路的符骞忽然开口:“放下。” 上一秒还在看窗外的男人,此时已鹰目锐利,定在了她执勺的手上。连微动作一顿,莫名有点心虚。 早上那杯茶,不会被喝了吧? 想归想,她面上没露任何端倪,平静如初地把东西放下归好,只是接下来一路都沉默地做好了一只鹌鹑。 到别庄后,迎接几人的是一场宴饮。连微熟门熟路地被装扮停当,受了与会众人好一番赞叹。宴饮上,众人的互相吹捧觥筹交错都是那老一套,连微听了一会儿就腻了,又被殿中酒气乐声扰得烦闷,索性借口更衣溜了出来。 转出殿门时,她余光看见符骞似乎也离了座,不过没有在意——肃州他最大么,主人随意离座是否合乎礼节,还有人能掣肘他不成? 倚着院中假山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连微便抬步往回走。没等她踏入设宴的殿门,东面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来人——” 声音尖而细,是一名女子,但喊到一半就中断了。而后,隐隐嘈杂声开始汇集,连微顿住脚步观望的几息间,奔跑声,呼喊声越来越大,直至再压制不住,随着东面一道刺目的火光直冲夜空。 “走水啦——” “抓刺客!” “医者!医者在哪里!” 宴厅中人也被惊动,有人起身出门查看情况。眼看着这场宴席也没法继续了,连微在不起眼的院角远远看了两秒,脚步一转,毫不犹豫地往西边跑去。 身边的人听到动静都提了盛水的盆子桶子往火光熠熠的东面去,她一人逆流而行,显得有些突兀。但她毫没在意这样的差别。 刺客,走水,她受到的怀疑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己揽事儿。她一人体弱力小,就算提水也提不了多少,甚至可能帮倒忙,眼下还是回房是正理。 入庄时她和符骞几人的住所被安排在了一处,都是西边。 越往西走,庄子便越安静。看到熟悉的院门,连微渐渐放缓脚步,急促的心跳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从半掩的院门侧身而入,正打算回自己的厢房休息,却听得屋后隐隐传来人声。 “寇平安插的那人,处理好了?”这声音极耳熟,听着竟像是庾令白。可庾令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已处理妥当。属下特意扮作盗贼与他做过了一场戏,搏斗伤痕都是真刀真枪划上的。”一个男人答道,他的话语平板冷静,声音没什么特色。“您的匕首也留在了那人身上,现在应当已经被发现了。” “很好。”另一人说道。连微的心猛地一跳——这道沉冷的声音她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刚才还和她在宴席上逢场作戏的符骞吗! 这几人谈的东西,听了没准是要命的。连微想走,但没察觉时尚可,现在却是怕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那几人,只能站在原地被迫听着。 “将军,封锁消息掩人耳目至多不过瞒住半月,再添上给那几人筹划的时间,也不过有一月余的空档。”说话的是庾令白,“扈郡虽说是您嫡亲的班底,到底过去了这许多时间,容易生变。若您无法按时返回,引蛇出洞可就要变成引火自焚了。” “子清不必担心,顾好肃州即可。”符骞的走动两步,靴子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倒是隔墙的那位。” 他忽然扬声,“听了这许久,可听够了?” 连微蓦地僵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满地的落叶,自己来时怎可能不发出声音呢? 第16章 这狐媚女人 相隔不过一间厢房,没等连微想出能如何应对,符骞已转过屋角,手中佩刀一道雪练般出鞘,杀机吞吐。 “我没听见什么!”连微不敢后退,唯恐被误会是要逃跑。她向前一步,让自己的脸更充分地暴露在月光下,希望仅有的三分面熟能救她一命。 符骞的刀锋果然顿了顿,他凝眸道:“是你?” “是!”连微飞快地解释,“西跨院那边起火,宴席整个乱了,我唯恐那边人多事杂,便想着先回来避一避,才刚进门而已——” “这不过你一面之词。”一人忽然说道。连微猛地转头,才看见庾令白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前,斯斯文文的军师与白日里随和温文的模样截然不同,一张脸冷淡得像是结了冰。 “西郊别庄失踪的姑娘也不少了。”他语声淡淡。不会武也没有佩剑的军师冷漠地看了面色苍白的美人一眼,转向符骞道:“此事不容生变,还请将军快些解决了,否则未免耽搁。” 月光下,男人英朗的面容被打出深深的阴影,一双冷凝的眸子从上而下扫视着连微,看不清那眸光中是什么情绪,连微盯着刀锋上流淌的银光,怀疑下一秒自己就会被一刀劈成两半。 符骞握着刀的手却缓缓放了下来:“子清,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她仍算得无辜之人。” 庾令白眉头一皱:“将军忘了曾经那些姑娘看着如何诚挚单纯吗?”他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周,“非要抓了现行才肯动手,莫不是将军忘了去年那一刀?” “不曾忘。” 符骞这么说着,手上却彻底收回了刀,还往后退了一步。 “然刀伤已经愈合,我们买回那些姑娘的初衷,始终还是救人。”他抿唇,不经意似的又往连微那边看了一眼,轻声道,“那就没有随意杀了的道理。” 庾令白眼见的是真生气了。“伯功!”他甚至喊起了符骞的字,“往日你任性也就罢了,今次之事不仅关乎你,更关乎肃州归属!若你独自离开的消息被泄露,会发生什么你比我清楚!” “刺杀、拦截,这也就罢了,你若借到了兵,或许也能对付。然而——”他振袖往东边那一团被大火映红的那片天空一指,“若寇平作乱,你又不在,或者数日后的肃州城便如这东跨院,再没有什么安居乐业了!” “寇平手中那三分之一的兵马,除了你没人能控制,”庾令白越说越快,声音却死死控制在这一院之内,“府衙中尚有多少吴胤的钉子,你我也都不清楚——不正是因为这个才有眼下的计划的吗?你要亲自毁了这一切?” 连微在旁听得面色发白。这些都是近乎秘辛的存在,这位军师既然敢当着她的面就这么说出口,显然是已经把她当成了死人。 果然,庾令白冷笑一声,接着道:“伯功,我也同你说个明白,此女不可能留。你若执意如此,今日你一走,我就亲自将她毙于手下。” 符骞无奈地笑了一声,抬手按住庾令白的肩膀:“子清莫急。” “我为吴胤掣肘多年,自不可能拿这事玩笑。”他的眸子暗了暗,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何况今次确实牵连甚广,就算我不要命了,也不会信手置你们于险地。” 庾令白仍是面色沉沉,紧紧攥着从不离手的那柄檀木扇,像是攥着一把匕首。 “你不是说希望我带个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吗?”符骞继续道,显然停手时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话,“不如就把连姑娘带去吧。” 庾令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伯功你疯了?!带这狐媚女人去能做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符骞,又盯住连微。这女人是使了什么妖术,竟能让符骞这么护着她? 这种单人的隐秘行动,身边还带一个很有可能是别家安排过来的探子甚至刺客的人,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就算警惕性再强,难道要连一衣一水,每一次闭眼都紧绷着神经?那恐怕自己会先崩溃! “扮作夫妻混在难民里,两人同行不那么引人注目。”符骞丝毫没有玩笑的样子,“这样也无泄密之虞,不是很好?” 庾令白尽力维持着不爆粗口的风度。 “若她有所异动,我定然一刀就杀了她。”符骞道,“除此之外,连姑娘的聪明机变你我都是见识过的。你知我不大擅长伪饰一道,有她帮着掩饰,还要稳妥不少。” 连微眼看事情仿佛有了转机,立即道:“我定然全心服侍将军!若不放心,可先搜我的身,去掉一应可能伤人之物,我在外也无处取得别的凶器。这样手无寸铁的一介弱女子跟着,不可能对将军有所损伤了。” 符骞立即肯定:“就这样吧。符期。” “在。”一直如隐形人般站在后头的侍卫上前一步。 “速去唤符舞来,为连姑娘更衣。” “是。” 庾令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符骞自顾自安排好了,憋得够呛。他就知道这位大爷平时不熊,一熊起来要人命!可他能怎么办!他与伯功虽然交情不错,可公事上终究还是下属,符骞没做决定时可以劝谏,做下决定后再阻挠,就是越俎代庖了。 他只好重重吐一口气,转身飞快地出了院子,向起火的东跨院赶去。这女人不让动,那就让伯功把她带得远远的自己处置去吧,东院那边要他安排善后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寇平在西山别庄安插的人不止今天解决的那一个,要瞒过他的耳目,做成符骞遇刺重伤的假象,不是件容易事。 他看了看月色,已经三更,扮作符骞的那名暗卫也该被送过来了。 这边的西跨院,也是时候封锁了。 连微被新来的名唤符舞的女侍卫带进南面的耳房。 符舞此人,完全不像她的名字听起来那般温柔可人。肤色微黑,眉眼坚毅的女人提着一只简单的包裹,进屋就上上下下打量连微一番,完了嫌弃道:“太艳了。” 确实是艳。为宴会化上的妆,极尽奢华妩媚之能事,把连微本就出彩的五官画得能灼人的眼。光从容貌上看,庾令白骂她倒还真没骂错。连微在心里叹了一声,诚恳发问:“能改吗?” 以原貌行走在外,那真是给符骞找麻烦。 “往丑了有什么不好化的。”符舞干脆利落地道。她从包袱里拎出两件衣服,往床上一扔,又掏出一只盒子自顾自捣鼓起什么来,“换上。然后我给你画。” 真是雷厉风行。连微在符舞的注视下解去身上衣物,只留下没法藏东西的小衣小裤,然后展开她带来的衣物穿上。 这是一身褐色的粗棉布衣裳,款式是寻常人家妇人常穿的便于行动的衣裤,很不起眼。连微自觉十分合辙,符舞看着,却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 “你太白了。” 从领口袖口露出的皮肤均都雪白一片,外加身形窈窕,即便不看脸,也没人会怀疑这是个美人。 主子真是尽给他们找麻烦。 符舞抚了抚手中妆盒,片刻便又选出一种颜色。她把连微唤过来,给她简单地挽了个发髻,便开始在她脸上涂抹。 外间,符骞也换好了衣裳。一身短打的男人看起来丝毫没有这身衣服本该带来的农人气质,即使暗卫毫不留情地给他的脸加了麻子斑点,又把肤色涂得黧黑,他看着仍然更像是一名行走江湖的刀客。 符期只好拿着深褐色的颜料在他眉上又涂几笔,道:“背弓一点儿,肩膀缩一些,眼神不要这么直……” 符骞别扭照做,没有了利剑一样挺直的脊梁,他看起来终于不再突兀了。符期心下一松,忍不住想起需要伪装的另一个人,默默为符舞掬了一把同病相怜的泪水。 那位美人儿,怕是比将军还要难办哪。 □□叨着,内室的门就打开了。符期和正整理衣襟的符骞一同看去,都是一愣。 当先出来的是个年轻妇人。她身材干瘪,有些佝偻,露出来的手虽不是风吹日晒的糙黑,却有一块块惨白的斑痕分布其上,比粗糙的手让人更不能直视。 她微垂着头,鬓发凌乱,走动间有些不易察觉的瘸,整个人都是疲于生活的模样。抬起头时,两人都是先被脸上与手上如出一辙的白斑惊了一跳,细细分辨才从被画得苍白憔悴的面容中看出连微的影子来。 “妾已备好了行装,即刻便可远行了。”但开口时的沙哑疲惫,与连微清如秋泉的声音一比,又让他们有些不敢认。 符骞虽知道连微能演,会伪饰,却也没想到竟会有这天翻地覆般的效果。他越发弄不明白她究竟为何会来他身边了。 浑身上下写着疑点,但推翻怀疑却比建立来得还要更快。 他看不懂,不过不要紧,去扈郡这漫漫一路,总有他看明白的时候。 符骞忽然有些期待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想到易容满分的姜遇。 这个吧,在庾军师眼里,姜小哥和连同学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符骞非要信的可疑之人 所以,没他什么事。 其实也没连微什么事,带她来西苑本来只是为了彰显符骞还沉迷美色 谁知道符骞还真就沉迷美色了呢× 第17章 一点温热 西郊别庄在常怀山山麓,因了今夜的大宴,平日十分清静的别庄宾客盈门。虽是方便了制造混乱掩人耳目,来客的马车却也将来路尽数堵上了。 留给符骞二人离去的路,只剩下了黑黢黢的常怀山。 冬日的落叶在山中积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就陷进一片冰凉,裤脚很快便被寒露浸透了。好在常怀山并不陡峭,连微抬头看了一眼符骞在前方开道的若隐若现的身影,咬牙紧走几步跟上。 他们已跋涉了半夜。一个时辰前,山麓那片灼灼火光就再也看不见了,山上没有便于引燃的材料,他们也便没有火把,只靠枝叶间漏下的月光辨识道路。 符骞似乎很熟悉这样的行进,他的脚步一直很稳健,连微却觉得胃部开始泛起熟悉的烧灼感——这是伴随她度过无数个赶进度的夜场的老伙计。 晚宴上穿的衣裙束腰太紧,吃得过多也有失风度,她不过浅浅喝了几口酒,垫了几枚精致的点心,折腾半夜,腹中早已什么也不剩了。 她摸向腰间被符舞捆上的包裹,发现里面只有些便于折现的碎银,并没半点干粮。想来出常怀山后就有补给之处,没人想到自己会连一段山路都出岔子。 连微垂下眉眼,尽力忽视身体的不适。能保住一命已是不易,没有再做符骞拖累的道理。 或许是虫兽都因为寒冷蛰伏了,林中安静得怕人。有规律的踏碎落叶的声音之中,一声饥肠的鸣响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饿了?”符骞出人意料地问。 “……无事。”连微立即回答。却见前方高大的身影停了下来,在她走到近前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拿着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伸出手。这年头的人多有夜盲症,连微的身体虽不至于睁眼瞎,黑暗中却也看不太清。于是她的指尖碰上了一片温暖的皮肤。 冻得有些发木的指尖被这点暖意一烫,灼得她的心头也跟着一烫。她下意识地要缩手,手掌却被温热有力的大手扣住,一只纸包塞了进来。 温度转瞬即逝,残留的暖意在山里的寒夜中也飞快地散了。连微仍有些怔怔的,耳边听符骞说道:“常年行军的人,总会在衣襟内塞上一点干粮。不怎么好吃,凑合吧。” 她把纸包拆开一点,举到眼前。微蓝的月光洒下,让她看出这是一个烙得厚厚的面饼,其貌不扬,胜在扎实。饼子凑到唇边,错觉似的让冰凉的嘴唇也是一暖。 是符骞衣襟内的暖意吗? “我这里也没有别的了,若难以下咽,再走一个时辰便可出山。”符骞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道,“到镇上就有热食了。” 还是与平时一样的平静不波,但那熟悉的微微低哑此刻听起来却是异常让人安心。连微自己也没觉察到她紧绷了一晚上的背脊终于放松,唇角甚至弯起一丝隐隐的弧度。 “不会…已经足够了。” 为了便于保存而烙出的饼,硬而干,没有水和着,甚至有些噎。连微默默捧着饼子,硬逼着自己咽下去两口,没有什么味道,翻搅的胃部却是偃旗息鼓了。 甚至蔓延出一点珍贵的温度,暖了暖她瑟缩的身体。继续安静地走了一程,连微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问:“将军为肃州之主,也曾同普通兵士这样困顿吗?” 以至于随身备着保命的一点食物都成了下意识的举动。 风簌簌地拂过林叶,连微以为她不会听到回答了,就听见轻轻的几乎要散在风里的声音:“自然。” “身为将领,自然要与兵士食同鼎,寝同居,才知兵士辛苦,才能练得强军。夜间行军算得什么,百里奔袭直闯敌营,大漠中食水尽断与敌军搏杀数日,这些才是性命旦夕的事……” 手握肃州城,高高在上的符骞怎么会经历这些? 连微不敢信,但他带着回忆的口吻如此真切,就像他的生命里确实曾有这么长的一段时光,亲自在阵中与数不清的敌人拼杀。不知道血什么时候流干,不知道越发沉重的甲胄什么时候能卸下,刀钝了,双手因为沾满了鲜血在刀柄上打滑,来不及擦干,新鲜的温热就又溅上来,侧头一看,却是战友刚被割下头颅…… 剩下的路程在符骞缓缓的讲述中过去,连微意识到天际开始发亮时,脚下也已出现了袅袅炊烟。 这就是目的地的村庄了。 要去扈郡自然不能凭双脚走过去。符骞已安排了心腹带着匹精心“装饰”过的好马在此接应。那马看着并不膘肥体壮,毛色杂乱枯败无光,却在载了两人后仍精神奕奕地一声长嘶,而后四蹄撒开,奔驰而去。 连微在马上后望,穿过马蹄扬起的烟尘,见那名面容平凡的心腹笔直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们的方向,直到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转过弯之后彻底不见。 官道上人不多,但都行色匆匆。他们共乘一匹杂色的马混在其中,开始还因为狼狈的形容时不时受到路人瞩目,待走出半日,便已完全不惹眼了。 离肃州城越远,越能体会出差距。屋舍零散破败,偶然见到的农人面有菜色,一路上见到的田野,竟有多半都是荒芜的。 察觉到连微的疑惑,符骞道:“前些年河西道常被征兵,这些田种到一半,耕种的男人就都被带走上了战场,能回来的不过十之二三,光凭妇人耕种,能种这么些已是不错了。” 连微看着片片荒田,在冬日里仍长着顽强地泛着绿意的杂草,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么跑了大半日,中途除了停下让马儿在路边啃两口草,再没歇过。今日天色暗得极早,约莫未时,已经阴得像是要入夜了。符骞的眉头越皱越紧,在风声逐渐开始呼啸时,为了保存马力一直不曾催马的他竟是双腿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如离弦之箭,急速朝前奔去。 他说:“要下雨了。” 像是响应他的话,天际“轰”地一声,隐隐滚起了雷霆。空气中甚至已经能感受到丝丝水汽,团团黑云就在头上聚着,雨随时会落下。 这时节淋雨受寒可不是好受的,若得了风寒缓不过来,或许就要没了性命。连微在马上被颠得内脏都在翻滚,也没了挂怀的心思,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忽然眼前一亮。 “那边!” 她腾出一只手指向东边,昏暗的天色下,一片墙垣遥遥而立,眼见的竟是一座城池的模样。 “那座城,我们可以进去暂避一避!” 刮在脸上的风已经零星夹杂了冰冷的雨滴。连微打了个寒战,脸上却是满满喜色。有城池,就有饭馆,有客舍,劳顿一天,总算可以歇歇了! 符骞却不见雀跃,他握紧了缰绳,踌躇片刻,才转了向。 “那已不是什么城池了。” 黑色的城墙仍真切的横在远处,连微不解回头,只看到一道坚毅的下颌。 “那是曾经的陈陵……”男人喟叹似的道,“不过如今,只是歇脚避雨,大约也还使得。” 陈陵、陈陵侯…… 第18章 不走。 马儿朝远处矗立的城墙奔驰,当粗略的轮廓真切地展开,成了丈许高须得仰头去看的城楼,连微明白了符骞的意思。 这黑色的墙垣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石料,也并非是被天色所染。黑色斑斑驳驳,竟是烈火焚烧留下的烟痕,风吹雨打也没能洗去,顽强地留在了条石上。 黑色深处,是刀砍斧斫留下的刻印,浅处则混杂着暧昧的锈色,仿佛大片鲜血经年后留下的一点余痕。 石缝中钻出一点污绿的青苔,零星的残兵插在其间,折断的剑刃被厚重锈迹封存,只能看出大概形状。一片低压的乌云下看到这样的城垣静静沿着大地蜿蜒,仿佛什么沉沉的东西压在了心上。 符骞似乎也被这景象所慑,在风中沉默良久,直到一滴冰雨打在眼睑上。 他吐出一口气,提缰转向:“入城。” 连微难以想象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是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陈陵的城门早已不复存在,或许道旁朽败的木块就是它最后的痕迹。马儿在长满青苔的石板道上哒哒小跑,前方是层层屋舍,黑洞洞的门窗大敞,俱都在昏色中静默。 枯树的枝条虬曲着伸向铁灰色天空。时有寒鸦从其间飞起,发出单调的“哇哇”声。 连微犹豫道:“这是要去哪里?” 眼见着符骞还在往深处去,可一路上不论瓦舍砖房还是高楼大院,都是一般的残败漆黑,门窗俱无。 “是要去城主府吗?” “不。”连微总觉得他从符骞的胸膛中听到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城主府才是当年毁坏最甚的地方。所有还有一战之力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到最后都围拢城主府,困兽一般,挣扎数日……” 他没有说完,但后来的事情不必说也能明了。巷战不过回光返照,整座陈陵终究还是被踏平了。 “我们去城北的怀恩寺。” 出家人虽也不能幸免那场屠城,可佛家的庙宇,或许还能保留下来。 天色越发暗,于是远处那一团从窗中隐隐透出的橙黄火光就格外醒目。保存得还算完整的寺庙院墙后,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有人。 行路遇见有人同宿,也不知是好是坏。符骞下马叩门,闷闷的敲门声在小院里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拖沓地从门后传来。 开门的妇人风霜满面,衣衫倒算不得太狼狈。她也不问二人是为何而来,拉开门栓后便拖着步子又转了回去。堂中用不知哪里弄来的木头架起了一个小火堆,这就是他们在外面看到的光了。 妇人坐回火堆旁。那里还围了几人,都是年纪不等的女子,听到动静后纷纷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又垂头坐了回去。 还是妇人招呼道:“后院大部分屋子都还没人,你们自去寻地方吧。” 虽然冷淡,但萍水相逢,肯收留已经不错,二人也没多说。符骞去牵了马转到后头,果然见几扇门敞着,里面是只剩下底板的床和空荡荡的柜子,虽不舒服,也能勉强容身。 马跑了一天,拴在檐下蔫嗒嗒地垂着头。符骞摸了摸大大的马头:“伙计,对不住,明日才有你的大豆和马草。” 冬日那一点路边的野草喂不饱马,得入城买才行。这两句话的功夫,雨已经再耐不住,倾盆而下,哗啦啦在瓦上敲打。潮气和寒气裹挟在一起从各处缝隙钻入。 连微正想着是否要去前面借一点火,门就被叩响了。 来的是刚才坐在火堆旁的女子之一,她从没了窗纸的窗框外抬手示意,手里托着一只小粗碟并一个陶壶。 竟是来送吃的。 开了门,这女子毫不见外,笑眯眯地把盛了些粗饼的碟子和水壶放在床边,自己也坐了下来:“来者是客,只有这些了,莫嫌弃——你们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吗?” 连微点头:“是啊,多谢姐姐了。你们难道不是路过歇脚的?” 否则说什么来者是客? “不是,是村子被盗匪毁了,只好借住这儿略遮些风雨。”女子“嗳”一声,一笔带过。转又问道:“妹妹这时节还在外面跑,是要去投亲戚吗?” 两人一骑,既不是跑商的,也不是送信的模样。冬日里不在家中待着,还能是为什么?连微反应很快,被涂得粗丑如毛虫般的眉头霎时耷下: “是哩。今冬不好过,我们那儿还闹了灾荒,全副家当就换了这一匹马,指着能快些到我二舅家,好能挨过去。” 女子便也随着唉声叹气。又坐一会儿说了两句,就起身离开了。 真就是过来送些吃的么?明明刚进门的时候那么冷淡,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连微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她看向一直静坐着旁听的符骞,后者拿起陶壶,倒出一些水查看,又凑近壶口嗅了嗅,脸色有些沉: “我们恐怕是入了匪窝了。” 壶中水有些浑浊,这挺正常。附近没有河流,水井早在城破时一并被毁了,只能靠收集雨水过活。但这浑浊带来的陈旧气味下,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味。 “有蒙汗药。但质量实在不怎么样……熟悉的都能闻出不对。”符骞晃晃陶壶,干脆利落地把水都倒去外边廊下,回来随意把壶搁在一旁,那一碟饼也换成了自己带的干粮。 “怪不得方才的屋子里都没有男人。”连微恍然。 符骞点头:“一群女子能在这么荒僻的地方住下,且过得还行,她们的男人怕是正在外头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吧。” 否则,陈陵废墟如此偏僻,又没有可供耕种的田垄,她们要如何生存? “那我们要走吗?”连微看向窗外。雨势没有减弱分毫,光是窗口送进来的水汽就让衣服隐隐发潮。天色已如黑夜,但因为时不时有雪亮的闪电划破天空,看着甚至比浸在一团浓重阴影里的室内还亮堂些。 “不走。”符骞说。一道闪电在这时划过,银蓝色的光唰地照亮室内,映出他坚毅锐利的眉眼,转瞬又沉入黑暗之中。 “你自休息。我会守着夜。”他沉声道,“若真有人来,这柄惊霜也渴血已久了。” 连微朝他腰间看去,那里别着一柄牛皮鞘的短匕,此刻只露出刀柄的轮廓。军旅生涯中,作为一军之将自是不会用到这种短兵的。她原以为这只是符骞信手拿来一用。 却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有机会用短匕与人白刃相接? 第19章 出鞘 连微一开始还想着要警惕那帮人半夜袭击,但寒倦交加,又没有用以提神之物,睡意很快席卷了全身。 没有褥子,也没有铺盖,她只能把自己在榻上蜷成一团,紧贴着墙减少温度的流失。这一日跋涉是她从没经历过的疲惫,没多久,墙角就响起了轻细而均匀的呼吸声。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7 符骞坐在榻尾瞟去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倚着墙闭目养神。雨声持续,连接前后院的避雨走廊上,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可疑的声音。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既然下了药,今夜定是要动手的。到如今还无动静,约莫是这怀恩寺里确实只剩一帮妇人,不好正面拼斗,故而一拖再拖。唯恐药不起效,打草惊蛇。 男人的侧影与黑暗融为一体,又随着雨声渐歇,天际露出青色微芒而慢慢被勾勒出轮廓。在他心里默算的时间走到约莫四更天的时候,外头传来微不可查的脚步声。 摩挲着腰间匕首的拇指一顿,下一秒,他的呼吸从原本的清浅不可闻变得绵长平稳,俨然一副靠墙睡熟了的模样。 门被“吱嘎”一声推开,檐下的马儿有些疑惑地踢了踢脚。 符骞的感官已集中到最高,来者脚步虽有意收敛,仍然稍显沉重,最多学过些粗浅功夫。 不足为惧。 这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大概是观察室内。而后脚步一转,手中翻出一把尖刀,径直走向榻尾。 只要先杀了男人,剩下的女人如何处置,就可从长计议了。 男人靠着墙,看起来睡得很沉,刀刃就在眼前依然无知无觉。来人无声勾了勾唇角,指间灵巧一转,雪亮刀芒刺向男人喉间。 ——刀卡住了。 不是嵌入颈骨的手感,倒像是被握住了刀刃,力道柔和,却不能移动分毫。 来人心头一跳,定睛看去,就撞进了一双沉冷的黑色眼睛。 握刀的手因为一瞬间炸开的慌乱不自觉卸了力气,符骞二指夹住刀面,轻轻一掰,短刀就从这人手中落下,被他转了个刀花,拿到手里。 窗外一道残余的闪电划过,一瞬间的光照亮这人的脸庞,赫然就是晚间为她们送来水和干粮的年轻女人! 刀已离手,女人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儿,立时跪下了:“这位大爷,小妇人这是被逼的!这并非妾身本意啊!” 符骞抬眉,短刀灵活地在指间转动:“嗯?”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小妇人……”女人面露喜色,向前膝行两步像是要殷切解释。 凑到快要贴身的距离时,却骤然暴起,合身撞来,一边抓向符骞手中短刀,一边高叫:“来——” “……咯。” 电光火石间,符骞把短刀轻轻一抛,另一只手抽出腰间惊霜,锋刃向前,使着全身力气撞来的女人就这么撞在了薄如蝉翼的匕首上。 她瞪大眼睛,低头看了眼没入胸口的白刃,嘴角汩汩溢出血沫,却是没力气继续她的叫喊了。 “心志倒是果敢,可惜没有用在正道上。”符骞摇头,提起女人的身体扔到墙角,回身在连微身边的床板上敲了敲。 “起了。” 匪徒已经动手,他要去前院看看情况,可不能再睡了。 连微睁眼就看见男人背着光,往她身边扔了柄短刀,自己转身出了门。她腾地坐起,急促地呼吸几下从梦境中挣出,而后意识到房间里的空气染上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视线循着气味慢慢挪到墙角,果然,一个人影映入眼中。 她下意识地握紧手旁短刀,紧接着想起符骞既然放心出门,这人想必是已经死了。 这个认识让她很想转开眼,当做那一具躯体不存在。太平年间长大的女孩子,没人能对这种东西等闲而视,连微从前即便是看到模糊的图片也要起一身鸡皮疙瘩。更何况眼下是同处一室? 但是不行。不知哪儿来的声音这样叫嚣道。不说这趟行程的终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是现在。 符骞出门去能是做什么?现在回想醒来时那一眼,他手中握着的刀刃泛出寒芒,惊霜已经出鞘。 ——那是杀人的刀。或许一会儿出门,院中就会横满了尸体,血水并着雨水肆流。 若这也不敢看,那日后再遇上盗匪恶徒,又怎么活得下去? 身在乱世,总不能还怕个死人。思及此,连微强自压住胸中快要失控的心跳,起身过去,强迫自己把目光定在尸体之上。 窗外间或一闪的电光照耀下,妇人狰狞扭曲的面庞很是可怖。双眼瞪大到快要掉出眼眶,嘴大张着,像是仍在无声嘶喊。她踏近一步,看到妇人胸口的刀口仍有潺潺血水往外淌,在地上积起一小洼血。 尸体垂下的手指就落在血泊中央,还在微微抽搐。 她就这么紧紧盯着,一瞬不瞬。起先还觉得浑身紧绷,头皮炸起,但窗外的闪电一次次照亮这个窄小的房间,那具尸体纹丝不动,连指间滴落的血也渐渐凝固了。 也……不过如此。 另一边,符骞踩着雨,已悄然来到了前院的墙外。堂中火堆尚未熄灭,来时看到的女子有两个还在火堆旁守着,余者大约是回去休息了。 他凑近些,便听到窗缝中传来的细碎交谈声。 “杜姐刚才出去…”一人轻声道,“怎么还没回来?” “或许是在找稳妥的机会吧。”第二人不以为意,“这会一下来了两个,总要麻烦点。” 符骞皱了眉。这些人果然是惯犯。 “要……要都杀掉吗?”第一人又问,声音怯怯的。 “不一定,”火堆噼啪响了一声,那人拨了拨柴条,“男人肯定要杀,女人么,或许会先留着吧。” “那……咱们是又要多个新姐妹了吗?” 第二人似笑非笑地看前者一眼,从胸腔中哼了一声。 “你来得挺巧,还是我们有余粮的时候。不过如今入了冬啊,这收成就不大好了。” 收成,指的当然不是什么瓜果稻米,而是男人们在外劫道的收获。 “没收成,我们却还是要过活的。这粮食该从哪儿来呢?”女人悠悠叹了一声,“所以姐说你来得巧,若现在过来,就你这小身段儿,少不得要卖去窑子里换银钱。” “所以,后院里那个姐姐……” “嗤。”回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讽笑,“浑身的白癞,谁看了不倒尽胃口,哪里卖的出去。她那一身,也就是皮肉骨头,能值当些了。” 第20章 宜杀生。 灾年荒年,常有人食人。 但符骞没想到,近年并无灾荒,甚至没有被战乱直接侵袭的河西道,竟也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提问的女子显然被吓到了,小小惊呼一声。另一个人又开始老饕似的给她讲人肉的妙处。 “你大可不必这样。我们这些人,平日哪里尝得到肉味儿?”她轻笑,“牛不能宰,买一两猪肉的钱,可够一家人好生过上月余了。能吃肉吃个饱,谁去管他是哪儿来的呢?” “我们前些日吃的那些肉,莫非……” “不错。前几日不是来了个借宿的妇人?看着就细皮嫩肉的,切开果然也不错。” “这、若是几日没人过来,那我们…” “嗐,你跟着老钱头,大可放心。更何况那妇人带着的小丫头——好像叫小七?还在柴房里头捆着呢。下一个本该是她,今儿的客人倒还算是救了她一命。” …… 她们还说了些什么,符骞不愿再听。他大步离开正堂,朝原先不曾投注目光的厢房、耳房走去。有呼吸声传出的,他俱都避开,只轻轻推开空房间的门,一扇扇看过去。 有空荡荡一地灰的,有杂七杂八堆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箱笼物件的,他一直翻到东壁的一间小瓦房,终于看见了想找的东西。 从一应俱全的炉灶桌椅便可知,这是怀恩寺原来的厨房。只不过被匪徒占领之后,这里便再没有了佛门禁地该有的清肃。 符骞一进屋,迎面便是一股油脂与血腥混合的奇怪气味。屋子正中的梁上,铁钩子正正挂着一扇肋排,见惯了尸体的将军一眼便看出,这红黄相间的不是什么牲畜的肉,实实在在的是半个人! 再细看,角落里未曾盖严实的缸中,也有白骨支棱而出。符骞疾步过去掀开盖,就见半米高一抱阔的缸里已堆了半缸细碎的白骨,大腿骨较长,没法彻底放进,这才露出一头来被他发现。 这是吃了多少人! 即使亲手搜剿过好几处匪寨,符骞也没有这样郁怒过。 亲自打理着肃州城的他再清楚不过,眼下光景虽难捱,可只要有手有脚愿意劳作,也不致饿死。聚在怀恩寺的这帮人却是毫不犹豫地抛却了良心,吃着同类肉吸着同类的血,把自己养得满嘴流油! “咔。”被随手合上的门轻响。符骞猛地回头,盛怒之下未及思索,惊霜已然出鞘,横在来者颈间。 来人是个身量低矮的汉子,大约是一直呆在房里,之前没有见着。 他一身皱巴巴的中衣,不过胡乱披了件外衫,是夜半到厨房摸食来了。汉子显然没想到一进门就有人给自己来这么一下,被脖颈上惊霜的刀锋冰得一颤,这才反应过来,双腿登时抖了。 “壮壮壮士我不会喊的!您看上什么就拿去吧!这还是前儿刚宰的人牲,新、新鲜着——” 符骞目光越冷,刀尖一旋一抹,汉子没能把话说完就瘫在了地上。他信手把人提起掷在院中,大步穿过潮湿的庭院,向最近的厢房走去。 血迹汇聚成股从惊霜的刃尖滑落,滴在脚边的泥土上,浸成一片深色。 这帮人已经烂透了。他摩挲着嵌了一块方石的刀柄,冷静地想。 今日风雨正好,宜送魂魄西归。 怀恩寺的匪徒没有想到,只是一个寻常的雨夜,收了两头寻常的肉猪,竟带来了好一场杀身之祸。 前几个人都在睡梦中无声无息被抹了脖子,棉被一捂,血液倒灌进气管里的咯咯声也传不出去。 直到睡在柴房的小七从噩梦中惊醒,听到屋外似是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她拖着脚腕上的绳子把门推开一条缝,就有蜿蜒的血水合着雨水淌进来,赤脚浸在其中,一片冰凉。 她呆呆后退一步,门口尚算干燥的地上便留下一个血印子,红得和母亲死时的鲜血一样暗沉。 再抬头,一圈的屋子有一半敞着门,平时对她呼来喝去的男男女女都无声无息躺倒在地,看不出哪里有伤痕,但浸了半身的血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是不活了。 心按捺不住地在胸口砰砰跳动。小七不由自主地往外迈了一步,耳畔又是“砰”的一声。 她下意识抬头,发现那是又一具尸体滚落在地的声音。尸体滚出的那扇门……那是这里领头的那个老妇人!就是她把自己和娘亲骗来了这里,也是她在娘亲身上划下了第一刀! 小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睛一时不能从那具扭曲的尸体身上移开,直到一道黑色的影子打在尸体染血的中衣上,那扇半开的黑洞洞的门里,有人出来了! 走出来的男人提着柄尺长的尖刀,一身粗陋的短衫溅上了血,明明是一张长满了麻子的猥琐面容,小七却莫名从中读出了一股凌厉杀伐之气。 下一秒,她和那人的目光对上了。 那男人看到她了!他走过来了! 小七被慑在男人冰冷的黑眸里,浑身都在打颤,脚下却一步也动不了,连被麻绳磨得生疼的脚踝也感觉不到。直到这个浑身都散发着血腥味的男人走到跟前,思索片刻,问: “你是小七?” “是…是。”小七被男人浑身未散尽的杀气震得脑中一片空白。残余的一点意识模模糊糊想,这人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符骞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白白净净,看着是娇养长大的,眼下却透着股难掩的苍白,像是被苛待了数日。 堂中那两人话里的意思,这小女孩儿是被她们圈着的储备粮,那应当还没有沾上人肉。 他想了想,道:“怀恩寺的众人,我已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只剩你了——” 他想诈这女孩一诈。 这话仿佛打通了小七的什么关窍,她整个人一震,从呆愣愣的状态中脱出,跪伏在地:“谢恩公救命之恩!” 看起来没有问题。符骞不放心,又问一句:“那小厨房的肉,你可吃了?” 他说话时紧盯着小七的反应。却不料话音未落,小七的眼眶蓦然红了,大而圆的眼睛里泪水滚滚而落。 她仰着头,半是绝望半是茫然地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嘶声道:“怎么可能!” “那肉、那肉……是我娘啊!!!” 第21章 不是你的错 那扇像猪肉一样吊在梁上的肋排从符骞脑中闪过,他看向眼前女孩的神色顿时带了几分怜悯。 弯下腰,惊霜划过,麻绳一斩而断。 “节哀。你还有亲眷在吗?” “有、有的。”小七抹了一把眼泪,“在扈郡,我、我不识路……”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也知道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能顺手救她一命已经很好,剩下的路要怎么走,却是不能指望的。 却听身前男人淡淡地说:“那就快些起来。我途经扈郡,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说罢,又提起那柄匕首,转身向下一扇门走去。 “该死,怎么惹上的这么个煞神!” 院里活着看到符骞的除了小七,还有藏在窗框后的另一双眼睛。赵四儿只瞟了一眼那个浑身煞气的男人,就回过身不敢再盯着,唯恐那人察觉有人偷看,直接过来取了他小命。 他可是听说过,那些功夫好的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被什么人盯着都是能感觉到的。 “这可怎么好……”赵四儿住的屋挺偏,故而这时还没轮到。旁边同寝的汉子呼噜打得震天响,震得在屋里打转的他愈发烦躁。 对了!这煞神来时,不是说还骑了匹马,带了个女人? 不如趁着这人杀得起兴,自己去偷了马就走。就算半途被发现,两条腿追四条腿,自己怎么也能走脱! 说走就走,他轻手轻脚地开了窗,借着呼噜声掩护翻了出去。住进怀恩寺的肉猪从来都是一个院子,他熟门熟路转过去,果然见不远处檐下,一匹大马精精神神地栓在那儿! 大喜之余,他也忘了先看看周围,几步上前就去解马缰。马儿甩着尾巴,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跟着他转。 “乖马儿,一会儿可要好好载我……”赵四儿看马儿配合,心下安定不少。他一边解绳子,一边喃喃着。 正全神贯注,忽然听一人喝道:“干什么!” 赵四儿一悚,手上没注意用力拽了一下辔头,扯得马儿不适地咴咴嘶鸣。 前面的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一个身量中等的女人攥着把刀,正把刀锋指向他。 一瞬间的慌乱之后,涌上来的是难以抑制的喜意。把这个女人一起带走,不管是卖去人牙子处还是留着自己吃,比独个儿逃出去可要好太多了! 连微握着刀,尽管心里发虚,依然做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这地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是没了马,谁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听口风,符骞和他那帮属下的筹谋可容不下这样的耽搁。 好在这人看着像是仓皇逃出来的,衣衫凌乱,更是手无寸铁,她尚有周旋的余地。 “若不想死,就把你手里的马缰放下,赶快滚!”一扬下颌,同时压低眉峰,做出标准的威胁姿态。 可赵四儿虽然胆小怕事,毕竟是跟着匪众杀过人吃过肉的。 手上没沾过血的雏儿少的那一股杀气,在他看来就像污泥里的一团白,明显得很。 时间紧急,换做平时他少不得调笑两句,这会儿却是怪笑一声,合身扑了上来。 生在太平,手中干净的人,往往会下意识回避对其他人造成致命伤害,但这一点在近距离搏杀中实在是很要命。 连微刀锋本来正对着他的心脏,看到这架势,不由得往旁边退了半步,刀刃只在这人胁下擦出一道血口,赵四儿却是趁机抢到了她身边。 “我夫君就在前院,不怕他回来杀了你吗!”连微挥着手中短刀,试图逼开距离。 装得还有模有样的。 赵四儿眯眼笑了一声,不仅不退,还又往前一步,抓住连微手臂: “夫君?你那夫君正杀得起兴,哪里会注意到这个小偏院——咳、咳咳——你这娘们!” 原来是连微趁他抓着自己胳臂,用另一只手上的刀扎进赵四儿腹中。 烫手的鲜血一瞬间涌了出来,赵四儿的笑未及收回,和着疼痛带来的痉挛,面容一时间狰狞扭曲。 连微手一松,往后退了几步。 情急之下上涌的热血褪去,属于守法公民的克制又掌控了身体。 她这,是不是杀人了? 胸口急剧起伏,还没等她平复呼吸,本来已经踉跄着后退的赵四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抽出还留在腹中的刀,再一次扑了过来。 “你这…你这贱人!” 连微还在双手沾血的恍惚之中没有回过神,被这一下直接扑到了地上。赵四儿的手还沾着他自己的鲜血,死死掐住连微的脖颈。 大意了! 连微慌忙反抗,只来得及挡住赵四儿高举在空中的另一只手,没让那把刀直接扎下。 疼痛与愤怒相加,赵四儿整张脸已经完全扭曲了:“…去死!!!” 人在肾上腺素飙升时能激发的力量大得惊人。 连微被掐得眼前发黑,甚至不知道她抓着赵四儿的手是不是泄了力气,那柄刀是不是已贴近了自己的要害。 要、要反抗,用手、脚或者随便什么…… 她似乎踹了赵四儿两下,没有踹动,也可能这只是脑缺氧带来的幻觉。男女的体力差距太大了,即使其中一方身上有不断失血的刀口也是一样…… 这个匪徒流血而死之前,自己会先被他掐死吗? 连微模模糊糊地想着,手中突然一空,耳畔传来“咚”的一声。 视野花得像是没了信号的老电视,过了好几秒才渐渐清晰。她意识到匪徒已经被提起扔开,自己被扶了起来,正靠着墙根费力地喘息。 符骞半蹲在面前,正在查看她的情况。 他怎么回来了? 惊讶的同时,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不是符骞还能是谁呢?说起来加上之前,自己已经被这人救了两次了。 没有什么能回报的,连微只能勉力笑笑:“谢、谢谢……” 声音出口,嘶哑得把自己也惊了一下。 符骞没做什么表示,他转身走开,连微的脖子疼得没法动弹,只能用视线追随着他进了屋,之后的就看不到了。 于是注意力又落回到不远处已彻底断气的赵四儿,和脚边那把沾血的短刀上。 千钧一发之间,根本没有余隙供人思考或者感叹,这一遭危险带来的后怕和寒意,现在才慢慢翻上来。 刚才的命在旦夕,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手持利刃,明明有不少机会解决对方,却一次都没有把握住。 真是太狼狈,也太愚蠢了…… 明才下定决心要好好适应这里,面对匪徒,竟然狠不下心挥刀。 要不是符骞来得及时,自己这条性命就毫无价值地葬送在这里了吧? 一时间,内心的自责和自厌甚至比呼吸时肺部的刺痛还要让人难受。连微闭着眼睛,忽然感觉面颊被冰冰凉凉的东西碰了一下。 她睁开眼,看见符骞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中正托着一只陶碗,里面盛了水。 男人的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衣衫更是被浸了半身的血,像极了个杀神。连微看着,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这模样真像《策天下》里写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符骞啊……可她知道,不是的,完全不一样。 她伸手去接碗,刚拿到便泄了力气,碗在手中一歪。 刚才太过紧张,僵硬的肌肉放松之后,手就有些不听使唤了。 一只大手及时从旁扶住。 “当心。”刚收割了几十条人命,符骞的声音依然平稳如昔,听着让人倍感安心。他见连微拿不稳,索性自己托着碗,凑到她唇边。 连微垂着头慢慢啜着水,听他继续道:“腹部不致命,你的刀,应该对准他的脖子或者心脏。” 是,若不是自己愚蠢的手软,怎么会落到现在这副模样。说着不想拖后腿,最后还是拖了后腿…… 连微咬了咬下唇,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难过,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暖融融的温度。 是符骞空着的另一只手落了上来,大约是担心伤着她的脖子,力道轻得像在抚摸羽毛。 “不过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自小就被扔进军中,从最底层一路爬上来的符骞看得很清楚,连微的反应生嫩得不仅是没沾过血,甚至连那些黑暗的、阴晦的东西,恐怕也没见过几分。 第一回 见面时便已出现过的疑窦再次升起,却比之前都轻易地被挥之脑后。他收回思绪,看着眼前人单薄的侧影,低声道: “不是你的错,这一次,是我来迟了。” 嗯,伯功手上还沾着血。 可阿微又是被摁在地上,又是被赵四儿抹脖子的血喷了一脸…… 谁嫌弃谁呢× —— 第22章 启程 想着自己去前院把匪徒都清理了,后院就不用多管,确实是他失误。 这样的错,自十四岁以后,都多少年没有犯了……符骞心里暗叹,回身招呼小七:“你去——” 本想让小七去厨房收拾了那些人骨,想到那里面还有她的母亲,符骞吞下已到嘴边的话,改口道:“你去找找有没有方便带着的干粮,收拾一点吧。” 怀恩寺的匪徒已经被清理干净,现在寺里是安全的了。 不过终究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回身看了眼蜷在檐下的连微,问:“能站起来吗?” 连微的手脚还在发软,她扶着墙站起,稳住身体:“可以。” 从空置的房中扯出床单,去小厨房里把人骨以及那一扇肋排兜起。怀恩寺就在城中一个小山丘旁,两人也不绕远,爬上山丘,找了个尚有青草绿意的地方。 因为骨头都混在一块儿,分也分不清,符骞用耳房里翻出来的铁锹挖了个大坑,一股脑都倒了进去。然后填上土,做成个坟堆的样子,好歹让这些不知名的游魂有个安息之地。 回到怀恩寺中时,小七已经抱着一个包袱在等他们了。见到符骞,她搁下手中包袱,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谢恩人为娘亲埋骨。” 瘦瘦小小的女孩儿面有悲色,眼神却清明。好坏善恶,这个年纪已经能分得很清,难得的是没有被仇恨迷了眼,走向偏激。 符骞冲她一点头,“起来,我们该上路了。” 这一番折腾,天际已露出磅礴晨光。昨夜的雨已停了,空气中还带着微微湿气,混着早晨的凉意,令人神思清明。 符骞把怀恩寺中匪徒的尸体聚在一堆,放了把火。黑烟滚滚而起,熏黑怀恩寺的墙角,越过漆黑的城垣,与西边还未散尽的夜色融在一处。 两年前,这样的黑烟是否遮蔽了整座陈陵,才有了他们现在看到的模样? 一行人找了辆小板车让马儿拉着,背向这黑烟重新启程。 官道上还泞着泥水,一车一马走不快。天尚未全亮,前方传来凌乱急促的马蹄声。 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到得近些,便看清这一行人披甲,马配鞍,装束整齐,行色匆匆,应是队官兵。 符骞松开已搭上惊霜的手,驾车到道旁打算等他们过去。为首骑匹白马的小将却忽然勒马,一双眼睛定在了形容狼狈的三人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处?” 尽管从厢房中翻了相对干净的衣物换上,但没有皂角和清水盥洗,符骞身上还沾着浓重的血腥气。连微更不必说,符骞当时直接掷过惊霜抹了赵四儿的脖子,颈动脉中滚烫的血液一半都喷在了她身上。 脸上手上血迹斑斑,发丝被血黏成一块一块。这幅尊荣,没有直接拔刀问候已经客气得很了。 符骞一拱手:“某昨儿赶路,不巧下了雨,原打算在陈陵废址那儿歇息一晚,熟料遇上了匪徒……” 三言两语,开始重复他们昨夜的经历。 小将听到一半,眉头已深深皱起。他唤过队伍后的一人,开口正要问些什么,却见这人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与此同时,小板车上一道尖利到发颤的童声划破了空气—— “爹爹——!!” 话音未落,小七瘦瘦的身体就跳下了板车,踩着飞溅的泥水冲官兵那边扑去。被小将唤过来的那人也连忙下马,不顾地面脏污跪坐在地,迎面抱住小七。 剩下的人愣了一愣,随即抽出腰间佩刀,齐刷刷指向二人。 小七的父亲也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把人从自己怀里拉出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连珠似的问道:“他们没伤你吧?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娘呢?” 小七喊出声时,眼中泪水已经滚滚而下,现在扑在父亲怀里,更是哭得说不出话,只抽噎着摆手示意符骞不是坏人。旁的词不成词句不成句,谁也不知她想说些什么。 一队官兵都有些犹疑,符骞很是配合地摊手示意自己无害,连微看小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旁低声对她父亲道: “节哀,孩子的娘……已经没了。” 男人神色疲倦,胡子拉碴,原本靠着一股劲儿还显出几分精神,这话一出,眼中的火光登时熄灭,身材颀长的一条汉子,怔怔地竟淌下泪来。 片刻,他收敛神色,拉着小七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礼:“在下喻扬,二位对小女的援手,在下感激不尽,必竭力相报。只不知拙荆…是怎么去的?” 符骞于是把被打断的话说完。喻扬安安静静地听完全程,又行礼致谢,神色平静。眼尖的连微却发现他紧攥的拳缝里渗出丝丝鲜血。 直到一行人调转马头,踏上回扈郡的路,她也没听见喻扬再说一句话。 返程路上,连微从那叫温纶的小将处得知,他们此行原来就是要剿匪的。昨日有被打劫的行商留着一口气逃回扈郡,报与城主知晓陈陵这边盘踞了一窝悍匪,才有他们今日侵早出行。 喻扬是城主府中掌文书的,不知从哪听闻了消息,赶在小队出城前拦住了他们,说自己的妻子回娘家数日,本已到了返程的时候,却迟迟没有音信,恳请他们带上自己。 温纶见他实在担忧,便通融了一二。熟料竟真的…… “依你们说的,陈陵匪窝已毁,那帮匪徒却没有清缴干净?”温纶确认。 “不错。” “如此,若我派出的斥候没查探出线索,还要劳你再来引路了。” 前方已可见城池的轮廓,城门处熙熙攘攘,人流往来。不知为何,有不少摊贩竟把摊子摆在了城外道旁,等待入城的人少不得都去看两眼,十分热闹。 见符骞二人注目,温纶随口解释:“近日城中有贵客,对路引查的严了些,城外因此拦下了不少人。商家逐利,就把摊子摆在了外头。” “对了,”他忽然道,“我看你们风尘仆仆,可也是从别处来的?” 卡、到、死…… 以及,未来三天缘更预警…… 因为12.16也就是下周一,有一场学分占比特——别——高——的大考试!今天又卡成这个鬼样子,蠢作者怕有心无力,又不想请假(那就彻底放弃了),所以就在这里先道个歉OTZ 周一过后会努力补更的! 鞠躬/ 【超小声:或者祝福我不要卡文?如果手速能有1500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 第23章 同室 他们离开扈郡时,并没准备路引一类的物事。 一来,当今世道路引其实是件罕物,没几座城会真的检查,通常只有要住驿站的官家人会备着,逃生的流民若有路引反倒奇怪。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8 二来吴胤近年对肃州盯得是越来越紧,若拿着肃州的路引,怕是比没有还要引人注目,暴露的可能平白大了许多。 此刻被问起,符骞心头一紧,正思索该用些什么说辞搪塞过去,还要能让他们进城。连微已先开了口:“不错,小女子夫妻二人在乡里与豪绅结下些仇怨,不得已出逃至此。” 她叹道:“本来耗去半数家财备好了路引等物,却不料遇上匪徒,尽皆毁了。若平时,不进这城也罢,另寻去处便可。只是我们早已去信城中旧友,还有件东西要亲自送予他手中……” 符骞反应过来,配合着叹息一声:“不知没了路引,可还有什么法子进城?” 温纶踌躇片刻,道:“按理是不能的。但陈陵匪窝一事毕竟未完,不如你向我报上你那旧友名姓,若有人作保,或可破例。” 昔日战友在脑中转了一圈,符骞很快做了选择:“不知宿鸣校尉近年可还好?若小将军认识,自可去向他确认,说玉川旧友来访即可。” 他与宿鸣多年同袍,真正打下过命的交情却是在玉川一役,这事知道的人极少,后来的征战中陆续也都没了,故而不必担心泄密。 而玉川平原地处河西道最西,位置边远缺少监管,地方官妄为多年,也是个常年有百姓出逃的地方。 温纶果然不见怀疑之色,只是在听到宿鸣二字时睁大了双眼,仿佛想通了什么,朝符骞一拱手:“足下原来是中郎将旧友,怪不得能有此壮举。” 符骞离开扈郡后,旧部多有调动,宿鸣更是升任他原本的中郎将之位。为不触动吴胤敏感的神经,他多年不曾主动过问扈郡诸事,此时听闻消息,意外之余还有了些淡淡的欣慰感。 他躬身回礼:“原来友人已得高升,他却不曾向我提及。” “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温纶爽朗一笑,“既有宿将军作保,自当放你进城。只将军前几日刚率军入山操练,城中客舍又早接了禁令,不得接待身份不明者。你入城容易,却要住在何处?” 好问题。 与宿鸣交情再好,人不在家,总不能上门叨扰,谁知他家中有无娇妻美妾?客舍又不收人,难不成要露宿街头? “近日宵禁查得也愈发严了。”读心似的,温纶又补了一句。 两难间,符骞正犹豫着再报个人是否过于引人注目,沉默了半程的喻扬忽然哑声道:“若不嫌弃,恩人可来寒舍住下。” 他屋舍虽不大,但后院本就清净,如今,更是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事情就此解决,众人入城后同行不远便各自分开。喻扬带他们回到自己府上,将二人安排在外院。 因为他们一路都是以夫妻自称,老管家没为二人分房。这安排说出来时还觉得是方便又隐秘,两人和衣而卧一张床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真正被带到客房之后…… 连微盯着房中屏风,以及屏风后冒着滚滚热气的浴桶,狠心道:“不如,你先洗吧。” 没错,之前没有意识到的沐浴成了个大问题。 侍女贴心地在房中早早备下了两桶热水,这对满身风尘的二人而言本是再幸福不过。但…两只浴桶之间没有任何隔断,唯一一张屏风隔着内室与外室,不好轻易移动。 偏偏二人并非能坦诚相见的关系,这便有些尴尬了。 连微搓了搓发梢上结的血块,颇为不舍地转过身表明态度。符骞竟也不推拒,拿过架子上备好的中衣与棉巾,长腿一迈,毫不犹豫地转去了屏风后头。 连微:…… 虽然没有以退为进的意思,但她以为这家伙至少会意思意思礼让几句的! 衣物摩擦声后,哗啦啦的水声很快从屏风后传来。连微本着耳不听为静的心情捂住耳朵,却也没什么事可干的,从指缝里漏进的声音反而越发清晰了。 水被撩起,扑在男人的身体上,又顺着滑回桶中……连微也不知道自己都走神想了些什么,但身后不远处传来声音时,是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 “去洗吧,洗脸的时候不要用胰子。” 回头,就看见一身雪白中衣,长发披散的符骞长身而立,浑身蒸出淡淡热气,并着若有似无的清爽气息。虽然脸还是那张麻子脸,但连微不知为何仍被震了一震,回过神来不敢看他,匆匆忙忙抓起东西就进去了。 身后依稀传来一声轻笑。 连微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腾地红了。 进了内室,才意识到符骞洗得算是很快。桶中仍冒着腾腾白雾,触手还有些烫。 她小心地把自己浸到水里,发梢落在水面上,转眼就沁出一圈浅红。往旁边一看,符骞用过的那桶水整个被染成浑浊的肉色。 仿佛堆在院中的尸体下流出的雨水。 手上滑腻腻的触感仿佛又出现了。连微被这想象激得一颤,马上用力开始搓洗,同时随便找了个方向盯着不动,好像不看桶中血水,就能不去想那副场景。 洗了一会儿,窗纸上忽然打上一道阴影,脚步声规律地从窗前经过,而后客房的门被扣响。 “付兄。” 是喻扬的声音。他唤的是符骞此行的假名,取本名的一部分,拟作付寒。 而连微么,鉴于当世女子多是依附夫家存在,也不麻烦,就直接唤作付氏了。 喻扬这时过来是做什么?连微撩水的动作慢了下来,注意力集中到门口的声音。 符骞披衣起身开门。喻扬已换了一身外衫,神色还是掩不住的萎靡,他说: “在下放不下拙荆遗骨落在荒野,思来想去,还是要出门一趟,不能尽地主之谊了。外院的门房在下已嘱咐过了,付兄尽可自便,不必拘束。” 是来向他们作别的。 这自然不是什么大事。符骞听闻他的目的,便就他们埋骨之处又向喻扬描述了一番,得来深深一揖。 “小女颇受打击,在下延请了医者,却是来不及等他赶到了。待医者登门,若是方便,可否请兄台为之讲述一番前因后果,以免…” 话不必说尽,符骞已然意会:“自然。” 没想到吧我今天还是来啦! 喻先生不可能把女儿再带回伤心地,又不忍发妻在荒城埋骨,只好一个人过去啦。 小七在内院住着,符骞连微都在外院,是分开的。 第24章 玉川故友 喻扬说完这短短几句就离开了,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不过宅中诸事确实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待连微洗完从屏风后转出来,正好赶上侍女捧了食盒过来,在外间桌案上一一摆开。 “只是些家常菜色,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贵客见谅。”摆好碗碟,侍女躬身后退,行礼道。 桌上菜色清淡,一荤一素,主食有稻米和黍粥。虽不是什么珍馐,对啃了两天干粮的人来说却很周到。二人真心实意道了谢,埋头吃了起来。 同桌共食,却一言不发,虽然知道这时候的人们很可能还是有“食不言”这么一条规矩,连微依然觉得很别扭。 想到大约还要这么不尴不尬好些日子,她踌躇片刻,伸出木箸飞快地扒完自己那份饭食,而后看准符骞也吃下了碗里最后一粒米,正在欲起身而未起之时,趁着空隙道:“我们之后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还卡在线上,不致令人觉得在被窥探,又能打开一段话题。 符骞果然答道:“我去联络线人。” 然后呢?连微用鼓励的眼神盯着对面,却发现这一句话好像已经掏空了对面的所有库存,符骞一副“我已经回答完了”的样子,老神在在。 线人是谁在哪这种问题是不能问的,连微想了想,决定换个角度: “那我呢?” “就如普通妇人一般去街上逛逛也可,留在此处休息也可…”符骞这回说的明显有些迟疑,“你自行斟酌。” 这就是没有安排的意思呗。 虽然知道自己实际上就是被捎出来防止泄密的,但…连微识相地闭了嘴,帮着收好食盒,就从房中置物架上随手拿了本书,自顾自去窗边看。 没注意到在她熟稔地挑选书籍时,背后符骞又一次复杂起来的眼神。 符骞随后也取了书籍开始读,等了不过半个时辰,门房就有人报过来:“老爷请的医者已至。” 喻扬本也只嘱咐了符骞,没有提到别人。连微于是目送他出门,自己依然捧着方才拿的地方志,慢悠悠地继续看。 才翻了不到两页,房门又一次被叩响。 这也太繁忙了。连微无奈起身开门,看见门外是一个年岁不大的侍童。 侍童脸颊跑得微红,行了一个大到险些要摔倒的礼,而后飞快地说: “贵客令我带话,他忽有急事,请夫人速速随仆去垂花门,代他招呼医者。” 这侍童看起来非常着急,连微才应下,他就转身小跑出去,几乎没给她思考的时间。 好在连微衣冠尚整不必耽搁,侍童年岁小,跑起来也并不太快,她加紧步子总还能勉强赶上。这么连跑带走半刻钟,她转过墙角看到垂花门,才知道这侍童为何这么着急忙慌。 一个红面白须,矮胖矮胖的老人葛袍竹杖,正站那儿中气十足地骂: “主家人呢!老夫原听闻那喻晗郎是个知书识礼的,却怎么把医家晾着,也没个人影!荒唐!实在荒唐!” 他身后站着的药童看到他们过来,一边轻声细语地劝解,一边拼命朝他们使眼色。 这是把大夫晾得发火了啊。连微倒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小跑起来。 那边的老大夫已骂到了新的一段:“老夫在宿小子那边这许多年,也没见他如此不知好歹!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知礼数——” “老先生!”连微终于跑到他面前三尺,喘着气先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福礼,“对不住,劳您久候了。” 老大夫睨她一眼,倒没有挑剔这不伦不类的礼节,反而摸了摸垂到胸口的长须,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圈。 上一秒还气不打一处的老人,下一秒已若有所思道: “小姑娘你这斑…” 凉风一吹,连微跑出来的一身薄汗霎时成了冷汗。 小姑娘,是看出了她虽梳了妇人发髻,却并非人妇;而这勉强扛过了沐浴没被洗掉的白斑,更是经不起推敲。 奇_书_网 _w_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这不足挂齿。”她连忙岔开话题,“不知去请您的人可说清了具体情况?若是尚未言明,还请容我说明一二。” 老大夫顿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她几眼,带着股看破不说破的味道点头:“也可。喻小子派的人只说他闺女受了惊吓,内中详情是一概没提,你且说说吧。” 连微也不知道进了内院还有哪儿可歇脚的,事情由来也不长,就站在垂花门外一五一十地开始说。才讲到他们杀到一半,发现小七,老大夫就猜到了后面的事情,竹杖往地上重重一顿。 “喻小子荒唐!他这是赶着收尸去了吧?死人哪里比得过活人!竟还让客人替他招呼大夫,荒唐!” 一旁的药童连忙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老大夫喘了口气,又举杖隔空戳连微的鼻尖:“小姑娘也是!既是主人家有托付,就该上点心。惫懒成这样,年纪轻轻还不如我一把老骨头!” 连微口中连声应是,一边把老大夫让进门里,一边在腹诽,掉链子的明明是符骞那家伙,反倒是让顶上来的自己被数落了。 待他回来,一定要向他讨个公道。 她这边埋怨符骞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这么跑了,符骞那边却实在是猝不及防。 他早早到了前厅候着,等了没一会儿便听着有人从门前台阶上来。 符骞整整衣冠,预备起身招呼,却不料进来的不是想象中道骨仙风的医者,而是个面容严肃,着一身青色官袍的三旬男子。 这人手中还把着门,口中已唤道:“喻贤弟,吾得人传讯说你今日仓促出城又匆匆而返,可是…” 剩下的半句话卡住了,来人看向符骞,眼中是克制的疑窦和凌厉。 “你是何人?为何不是喻扬来迎我?” 符骞看着这人的眉眼,一时有些感慨。来人见他不答,退后半步,手已按上腰间佩剑,再次问道:“你是何人?喻扬现在何处?” 一别多年,这人还是如此谨慎。符骞在心底一笑,拱手道: “不过数年,栾兄已认不出玉川故友了吗?” 几乎通宵复习所以考完以后一觉睡到了晚上八点orz 我有罪我认罪! 总算还是赶上了周一恢复更新的flag 明天努力粗长一点! 第25章 栾尉成 豫州栾尉成,是符骞在微末时就已经结下交情的兄弟。 他们初见时,符骞不过十三四,刚从蒲阳骁骐营中出来——那是吴胤手底下收养战乱中遗留孤儿的地方。受过创伤的孩子们本就容易偏激尖刻,何况符骞当时被吴胤收养,在营中的待遇比其他人都好些,这太容易激起他人的不忿了。 都是仰仗着吴胤过活,小崽子们不可能对他明言收下的义子做什么坏事。但同仇敌忾之下,其他孩子自然而然地抱了团,无声又默契地,把符骞隔在了群体之外。 符骞原本就是个好逞强的性子,父亲去后更是自觉要担负起符姓的荣光——可小孩子懂什么叫担负呢?表现出来,不过是更加“端着”、“拧着”,平白多出许多别扭与坚持。 比如这样的抱团排挤,他纵然看得明白,却也是绝不会在背后同吴胤打小报告的。孩童从来不知如何收敛他们□□裸的恶意,于是在骁骐营里的整整五年,他都没有什么朋友。 没关系,他可以不在乎这些人。只要自己学成了本事,进了义父的骁骑营,自有大把同僚好友和战功等着自己去攫取,何须在眼下惆怅? 符骞这么劝服着自己,五年下来,独自竟也长成个文武皆佳,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他满心期盼着吴胤给自己的安排,却不料才过完十四岁生辰,没一句解释地就被扔到了河西道的扈郡。 河西道那会儿还被一个小诸侯占领,扈郡是实打实的前线要地,搏命的地方。一个义子名头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更何况吴胤连这个名头都没有向下面叮嘱。 在父亲离自己而去以后,义父也要放弃自己了吗? 吴胤早已被符骞当做了第二个父亲,这举动对他可说是个极大的打击。那段时间的符骞就像一只年幼的孤狼,沉默着,警惕着,用温和的表面掩盖内心蠢蠢欲动的野兽。 他冲在最前面,嘶吼得最忘我,发泄般在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里受一身的伤,归营后则独自去溪头拧了布条擦拭伤口。 像是在一片空茫茫水域中抓不住任何东西的人,自虐般地获取活着的实感。 栾尉成,还有宿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小孩,先锋军死的人够多了。” 符骞刚撩起一捧初冬冰凉的溪水泼在脸上,身后就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来这先锋军半月余,还没怎么同人说过话,闻言愣了半晌,转过身盯了那个出声的青年好半天,才确定这人是在说自己。 他张张嘴,发现太久不曾开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了,索性闭上嘴,转回去继续自顾自清洗伤口。 “我说,先锋军死在战场上的人够多了。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但我不允许手底下出现这样的无意义减员。”那时候的栾尉成身上还残留着青年的活泼与生动,他见符骞不接话,索性上前几步,一把将手里攥着的药瓶塞进少年怀里。 “你需要用药。” 符骞下意识想递回去,另一个跟了一路的青年按住他的手,温声道:“都是同袍,你先用着吧。即使是皮肉伤,不仔细处理也会很麻烦的。” 少年符骞呆呆抬头,一眼记住了此刻情景——阳光迎面直射,晃得人眼花,只有闲闲立在面前的两人的面庞,一个温暖一个板得死紧,看得格外清晰。 而现在,时隔十年,同样是逆着门口散入的阳光,场景诡异地重合了。尽管老友看起来有些摸不清状况,符骞仍然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上前往栾尉成肩上一锤。 “脸上的斑是画出来的,你发什么呆?难不成真认不出了?” 栾尉成常年紧绷的脸动了动,他掩去眸中闪现的一丝复杂,在符骞看过来时勾起一点唇角,用与符骞离开前如出一辙的口吻道:“伯功府上妆娘的技艺是越发精湛了,把我瞒过也不算奇怪。” 紧接着他沉下脸:“但话说回来,这关头你来扈郡是要做什么?看这样子还是独个儿过来的?不要命了么?” 符骞五年前去肃州,半是自愿,半是被逼。吴胤对他嫌隙渐大,即使他退去肃州依然盯得紧,更不用说扈郡。贸然过来,颇有风险。 符骞习惯了老友的直来直去,闻言不以为意,只笑道:“确实有些事情要同你们说一说。不过此处不是叙话之地,你要找的喻扬也早一步离开了,不如你我二人去寻个地方,边吃茶边说?” 连微要是知道符骞鸽了大夫,就是同旧友悠悠闲闲去茶楼吃茶了,可能会气个半死。 不过她眼下既没这个心情,也没这个时间。 老大夫给小七看诊得很快,只略问了两个问题,看了舌脉就出来了,然后写了方子熬了药,拉着连微好一通絮叨。 “小儿心气旺脾气虚,这骤然受了惊万不能再予大补之物,饮食都需清淡,肥甘厚味千万上不得桌……” “家人也需配合好好安抚,哦,她那不靠谱的爹不在,那就你来。讲故事、逗趣、随你怎么着,不可让患儿再想起那段事,先令她平和下来……” “这药是必得吃的,哄着骗着,务必喝完……” 尽管这终于让暴躁的老大夫有了点医者的模样,骤然被按了个监护加心理辅导的工作,连微还是有些头疼。天晓得她根本不会和孩子相处。 就这么传达医嘱的片刻,屋里隐隐传来小七压抑的抽噎声。老大夫冲她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就走,留下连微对着蒙着断续哭声的房门,叹了口气,只觉头更疼了。 怎么突然哭了?明明救出来的时候也没怎么哭,看病的时候也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她不会哄小孩儿啊。 尽管心下无措,连微还是推门进去,小七就缩在正对着门的架子床一角,闻声怯怯地抬头看她,哭声倒是停了。 停了好,最好也别想起来再哭。连微心头一松,上前在床旁坐下,顺手捞过一旁温着的小米粥:“……喝粥吗?” 药还没煎好,在这之前最好先垫垫。 小七点头,仰着一张小脸,乖乖等她喂食。连微的动作一开始颇为生疏,慢慢地竟也顺手起来,觉得照顾小孩儿好像还挺简单的。 正神游,“嚓”的一声,手中勺子刮到了空碗底。连微一怔,回神去把碗放好,再转身,就见小七抱着膝歪着脑袋看她,眼神有点空。 连微心里蓦地一慌,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做,小七已开口问道:“姐姐,你和大哥哥…是什么人啊?” 问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有些飘,眼神聚焦在虚空里。 第26章 闪回 连微懵了一下。 然后她想起符骞之前的自称,囫囵道:“我们是从玉川那边过来的。” “玉川?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小七托腮,双眼睁得大大的。 “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连微摸了摸小七的脑袋。 至少《策天下》里的玉川,在诸侯间屡次易手,战乱频仍。即使后来被收归吴胤囊中,因为征战破坏太过,也几乎是处于被放养的状态,加之地方官无才无德,百姓活得艰难。 “那里…也有扈郡附近这样的盗匪吗?” “那里的盗匪,太多了。”连微道,“天下的盗匪都太多了。扈郡周边,已经算是难得的安宁之地了。” 符骞在扈郡的数年,肃清了周边环境,也壮大了这里的军队。即便后来调任,有一只强军在此震慑,附近流窜的盗匪始终都是些小鱼小虾,像其他地方占山为王的匪寇,是全然没有的。 “这样啊……” 连微怕这孩子再去回想母亲的遭遇,从床旁的漆盒里拈起一枚果子递过去。小七乖乖吃了,复又眨着一双大眼睛看连微,“能从那样的地方一路过来,大哥哥和大姐姐…都是很厉害的人吧?” 符骞是,她可算不上。连微含糊道:“夫君武艺极好,是他一路护我过来,我不过是一介寻常妇人罢了。” 出来一趟,喊夫君倒是越发顺口了。连微暗自吐槽,那边小七已喃喃道:“姐姐能和那个匪徒搏斗,已经很厉害了……小七如果能有这么厉害,弟弟和娘,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连微猛地看过去,却发现小女孩儿的眼中并没有泪水,甚至连进屋时泛红的眼眶也不见了踪影。她平静得就像是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仰着脸,“姐姐,你和大哥哥能不能教小七武艺啊?” 连微手一顿:“我们或许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用很久,就…就只要空闲时,指点一二,能学到一点是一点……”小七伸出细瘦的手攥住连微的一点衣角,“小七太没用了,我们从蒲阳过来时,爹爹就为护住小七受了伤,哪怕、哪怕只能学到一点微末的东西……” 也能让爹爹和泉下的亲人们,更放心一些吧? 面对这样的请求,连微实在开不了口拒绝,她只好说:“那待夫君回来,我问问他可能腾出空来。我不会什么武艺,是没法教你的。” 哪怕还没有答应任何事,小姑娘的眼睛也“唰”地一下亮了。她咬着下唇用力点头,看得连微都怕她把自己的嘴咬破了。 “那姐姐先回去歇着吧。”小七弯弯眸子,“等药熬好了,小七会乖乖喝的。” 连微自然不会放心。她等在一边,看小七把药喝了,又安安静静躺回被子里,缩成一小团,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门后,小七听着连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身着一身雪白中衣,原本合身的中衣此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袖口裤脚露出这几日迅速枯瘦下来的手腕和小腿,细得像是柴杆一般。 无声走到屋角的花瓶前,小七慢慢跪下,手伸入喉口用力一抠,褐色的药汁合着辛辣的胃液便翻涌上来,被宽口大肚的花瓶尽数吞入。 她扶着一旁的博古架,又干呕一阵。小小的身子轻颤着又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墙回到床边,从漆盒里拿出剩下的点心和粥,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 她小时候曾经被什么东西惊吓过,连续数日梦魇得厉害。那时候,娘亲也是为她请了大夫,熬了药喝。 “乖,喝了药睡一觉,就什么也不记得啦。”娘亲这么哄她。 她喝了药去睡,果然很快平静下来,梦魇的记忆也模糊了,睡得很安很沉。 可现在她怎么能喝? 梦里的是最后的母亲,反复回放的是染血的记忆。这怎么能忘? 该要记得牢牢的,然后带着这样的伤痕和痛苦,把全部、全部……都返还给那些始作俑者才行。 锦幄后面,小七低垂的眼中闪过一道不应出现在这个年纪的狠色和坚决。 * 符骞起身时,天已全黑,茶楼外的街道倒还热闹,熙熙攘攘地穿梭着行人。 “这座城治理得不错。”符骞站在窗前凝视了一会儿来往百姓,道。 符骞离开的这些年,扈郡郡守一职已传到栾尉成手中。离去时的骠骑校尉,现在也是一城主官了。 栾尉成微垂着眸子,语声平淡:“你当年打下的底子够好,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莫要妄自菲薄。”符骞不赞同道,“你和阿鸣的才干终于得堪重用了,看来吴胤也没有那么小气。” 栾尉成没有答话。 “你是还在担心我方才说的?”符骞察觉到这沉默,转头问。 栾尉成颔首,原本就严肃的面庞看着更僵硬了:“毕竟也过了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即便是骠骑将军,也不该如此贸然行事。”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栾尉成道。 符骞一笑,转瞬间又板了脸:“有一些原因,虽然暂时还不能说,但……尉成,咱们还是兄弟,对吗?” 昔日并肩作战的三人,只有符骞早早由父母起好了字,其余二人都只有个名。军队里也不讲究这些,整日混叫着名字,已成了习惯。 “……是。” “扈郡的兵,也还在你和阿鸣手中吧?” “嗯。” “那便信我,像玉川那时一样,再信我一次。”符骞一手搭上栾尉成肩膀,“那时能冲上门楼,占下城池,今次不过是换成河西道罢了。” 栾尉成终于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从腰上解下一枚令牌,递给符骞:“那好,明日午后我在府中设个小宴,把曾经的弟兄都约上,大伙儿届时详谈。” 栾尉成作为郡守,还有要务在身,事情既定便乘车径直回府了。符骞走下茶楼,没有搭理揽客的脚夫,而是一个人沿街走着,打算趁回程时好好看看这座阔别已久的城。 茶楼离喻扬的府邸不远。符骞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各色行人摊贩,见了有趣的还会驻足观看,或者买上一二例。 就这样慢腾腾的,到得门口时也不过戌时,门房还精精神神地在檐下逗狗,见了他忙起身行礼,把他迎进门内。 符骞心情颇好地赏了他一角碎银子,心里想的则是扈郡如今发展得不错,自己去栾尉成府上时,可以让连微去街上逛逛。 整日闷在府里,也是怪难受的吧。 然而转到他们居住的客院时,却发现灯没亮着,屋中黑沉沉一团。符骞推门进去,刚要点灯,就见窗中透入的月色笼着一人,那人趴在窗前矮榻的凭几上,正沉沉地睡着。 凭几上还有已熄灭的油灯,灯芯焦黑。凑近一看,原来是其中灯油已烧尽了,徒留了个空壳儿。 再细看,趴着的人散开的长发下露出书页的一角,在窗口穿进的微风中轻轻颤动着。 ……竟然是看着书睡着了,还偏偏是这么个地方。 冬夜寒冷,这么在风口睡一夜是铁定要生病的。符骞无奈伸手,一手搂肩一手托住腿弯,生疏但稳定地把人抱了起来。 好轻好软。 刀枪都是一手提,只抱过百多斤大鼎的符将军默默想。 怀中人即使被抱起来,依旧安安稳稳地伏着。直到接近床榻,符骞因为环境的昏暗,没注意被脚旁一个小马扎绊了一下,稳住身形的同时,手上下意识一紧。 他一边把人往床上放,一边低头去看。连微却在这时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死穴,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 符骞本就不敢太用力,连微这么一挣,直接挣开了他的手,整个人摔进了褥子里。 符骞:! 他就见原本睡得沉沉的姑娘一摔之后先是闷闷地哼了一声,下一秒突然坐起,身板绷得笔直,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大口喘息起来。 连微确实被吓得不轻。 她回房以后,原本只是抽了本书坐到窗边闲读,顺便等等符骞——毕竟他没回来,她一个人也不好先睡。 但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月光变得暗淡起来,渐渐染上一层血色。在她注意到的时候,原本浅蓝色澄明温润的月亮已如浸血的白玉,散发出一股狰狞的味道。 她低头看看书页,又上下扫视一圈,还在迷惑时,窗外传来拖拉的脚步声。 沉重而滞涩,像是一个老人拖着及地的布口袋,一步一步慢慢靠拢。 在脚步声接近窗边时,她转头,看见一张被血痂糊满的脸。这看不清面目的人怪笑一声,破窗而入,张开同样血呼啦的手,向连微抱来。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9 这个姿势露出了他腹部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插在其中的刀柄十分眼熟。连微想不起她是在哪里看到过,只知道自己如果不逃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要被抓住了! 她借着屋里的陈设与这血人绕着圈子,奈何腿越来越沉,血人越来越近。 紧接着,她也没有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忽然被紧紧箍住,百般挣扎也脱不了身,再然后…… 她用力喘息着,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窗外的血月已经恢复成了宁静的浅蓝色。连微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在月光下,它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而修长,毫无刚才沾满血污,又因挣扎而变形的模样。 是……梦? 温暖的锦被之中,梦中的鲜血更加黏腻而冰凉。或许是夜晚和疲惫更容易击破人内心的防线,她摸着在梦里被沾上鲜血的脸颊,怔怔坐了一会儿,忽然后知后觉地干呕起来。 梦里那个人影,是赵四儿。 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能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无动于衷。只是神经把所有这些压下,然后挑了一个潜意识里相对安全的环境和时间,一并爆发出来。 鲜血的腥臭和黏腻,刀刃扎入人体的触感,圆睁着从雨中泥地上瞪着你的眼睛…… 连微捂住嘴,爬到床边,感觉胃部在痛苦地痉挛。 可偏偏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半天也只觉得口中翻上一股苦而辣的味道,刺激得眼泪也要掉不掉。 背后忽然附上一只大手。 符骞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趴在床边干呕的人,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待连微缓过来一些,能勉强坐直了,便端过水,并着一张帕子递过去。 连微下意识道谢,喝了两口水,觉得胃中反酸总算是被压下来一些,因为剧烈的反应而模糊的视线也再度清晰了。 一阵寒意后知后觉袭来,连微打了个冷颤,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冬夜生生出了一身大汗。她忙扯过身侧被子裹上,感觉风都被挡在了外面,才有些赧然地抬头,看向再次出现得很及时的符骞。 ……然后对上一双黑色的,透着震惊和严肃的眼睛。 自己的反应就这么让人看不下去吗?连微捂脸:“我…” 符骞却难得地抢了拍:“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哈?” 高高大大,一副成熟男人模样,在外传言也是阅尽千帆的符将军,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或许是担心吓到对面的人,还刻意放缓了声音: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放心,我不会怪你,只是看看可还能补救,毕竟这非你之过——把有孕的女子接进澄园,回去我定会让娄阳好好同你赔罪。” 纯情处男符伯功,对女性相关的事情的了解,全靠道听途说以及损友瞎扯…… 今天肥!!! 第27章 栾!尉!成!(入V公告~) 连微惊得都忘了胸口的憋闷感。 她支起一点身子,看向符骞大半落在黑暗里的脸,确定他的脸上没有愠色,才迟疑道:“有孕?” 说着,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自己小腹摸摸,确定它还平坦着。不过这并不保险——她才接管这具身体多久?连半个月都没到。如果来时原主的腹中就已孕育了胎儿,她还真有可能没发觉。 想到这里,她咽了口唾沫,忐忑地看向符骞。 符骞表情越发严肃:“我听人说,女子无故呕吐,多半是有孕了。你不知道?” ……就这?? 连微一口老血哽在喉中。 这是什么狗血剧里的沙雕桥段!符骞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误会! 好在不是真的天降一个娃,连微松了口气的同时,看符骞的眼神也多了些难以言述的微妙:“将——夫君误会了,我只是梦见了怀恩寺中事,那些血肉……着实有些令人恶心。” 不过这么一打岔,梦里再血腥的场景也都暂时被抛在了脑后,剩下的是啼笑皆非和心底升起的一点点暖意。 符骞的身形明显滞了滞,像是只闯进错误的领地,不知作何反应的大狼。连微忍住唇边笑意,坐起身,正要摆手揭过此事,符骞忽然起身坐近,犹豫地抬抬手,然后略微僵硬地揽过连微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贴了半宿,冻得发木的面颊忽然贴上温热而结实的男性躯体,薄薄的布料阻隔不住的浅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连微下意识嗅了嗅,感觉像是冬日里覆上一层初雪的松枝。 有点好闻。 下一秒,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的连微,脸在黑暗中蓦地红了。符骞没察觉到她心里这点弯弯绕,生疏地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抚她的肩背,一边道: “别怕。第一次直面人命,谁都会不适应。死人不过是具皮囊肉骨,总没有活人可怕。” 这安慰也太拙劣了吧。连微想吐槽,但不知是谁的心在耳旁一下一下砰砰跳着,她深呼吸几次,竟然开不了口。 符骞默了一会儿,又喟叹似的道:“你身为女子,原本是不需要接触这些的。但现在这世道,容不下这种纯白。你若要留在我身边,或许还有比怀恩寺更残酷的情形。”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但接下来说的话却显得有些冷酷:“所以,即便艰难,你也必须适应。无法适应便难以生存…好在习惯这些所需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短多了。” * 必须适应,无法适应便难以生存……低低的声音如魔咒般在脑海中回响,越压越近,直到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鼓膜上。 连微蓦地惊醒,发现天已大亮。自己正和衣躺在床上,周身出了一层薄汗,但却不像昨夜一样沉重,反而有种一觉睡饱,卸去什么担子的松快感。 昨夜,自己做了噩梦,然后符骞回来把自己惊醒了,又说了一番话……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连微翻找自己模糊的记忆,脸色渐渐古怪。那人好像一直坐在床边,任她靠着。男人的肩臂温暖而宽厚,对于刚挣脱梦魇的人来说格外令人安心。她一时舍不得离开,符骞竟然也什么都没说,于是她就这样……睡着了。 想到这里,连微心虚似的飞快瞟了眼身侧,意料之中又有些失望地发现空无一人,倒是旁边的矮几上放了只昨日没见的油纸包。 这是什么? 连微起身略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折回来拆开纸包——几枚摆得整整齐齐,做成花瓣状的雪白糕点露了出来。她扯了扯被压在纸包下的一个小角,揪出一张附在包装外的纸片,上面印着三个大字: 百合糕。 哦,对,符骞说他今日要早早出门赴约,让自己自便,若有闲情也可去外头走走,有几家糕点甚是不错。说的就是这个吧?他竟然还有买回来。 连微颇感兴趣地拈起一枚放进口中,眼前一亮:糕点的糯质和清新花香顿时溢了满口,甜而不腻,确实好吃。 若扈郡的点心铺子都是这样的手艺,那是该抓紧时间出去走走! 做下决定,她马上去换了衣裳。喻扬宅邸里的客院收拾得实在贴心,角落的箱子里竟还有干净的衣裳。她随意捡了一套,简单绾了头发,带上点散钱,便自往院外去了。 喻宅的位置不远不近,要去附近的集市还有一段路要走。时间尚早,连微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出了正门,才走几步,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蹄音急促,主人显然十分着急。 连微忙让到一边,白马擦身而过,带起的风掀起衣角。 她没在意,但不过短短半刻,相似的马蹄声又从身后喻宅的方向响起。她熟门熟路侧身,那马却在经过她时嘶鸣一声,被主人拉得人立而起,去而复返的青年翻身跳下,一把拽住连微。 “得罪。”那白衣青年眉头紧锁,“请问府上新来的客人,今日去了哪里?” “什么?”这人说的,是喻扬府上吗? “我知道你是客院丫鬟,不必隐瞒,我与喻先生有些交情,你告诉我便是。” 白衣青年看起来相当着急,他扯下腰间一块令牌,飞快在连微眼前一晃,“在下中郎将宿鸣,告诉我,你们客院住的人去了何处?” 宿鸣?这不是入城时符骞拿来应付检查的名字吗? 连微的心忽然莫名地跳了起来,她仰头,看见白衣青年的脸上毫不作假的焦急和担忧,心中升起隐隐的不祥。 竒_書_網 _w_ω_w_._q_ ǐ_ S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我不是客院丫鬟,我是那人的同伴。”连微抿唇,压住心中不安,“你要问他的去处,先告诉我他的名字。” “符骞,符伯功。”宿鸣毫不犹豫道,“我是他过命的兄弟,事关紧急,绝不会害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一早出门,去同曾经的臣属同袍聚会了。”好在符骞昨晚提了一句今日安排。 “同袍?我和老郭他们今日才回城,从没得到什么消息……”宿鸣低喃,忽然道,“他可有提起约的是谁?那个人——是不是姓栾?” 念出这个字的时候,宿鸣温雅俊朗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与他气度极不相符的凛冽杀气。 连微呼吸一窒,拼命搜索脑海中散碎的回忆,符骞随口//交代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什么未成……” “果然。”青年一字一顿。 “栾、尉、成!” 谢谢喵喵喵和音绊的营养液~ 本文将于12.20也就是周五入v~ 对不起理论上应该提前几天公告的,但是蠢作者刚上手,对情节会写几天多少字不能确定,所以写到了才定下来OTZ 感谢大家支持! ——以及悄咪咪求戳预收~—— 《将军她假死回来了》 岑宁身为大昭镇国将军,一柄大刀走天下,张狂恣肆,无法无天。 一朝马失前蹄,身受重伤在山野隐居修养一年余,出来就赶上了自己的祭日。 ——大家都说,镇国将军一年前就为国捐躯啦! 岑宁:这怎么行!我府中美酒可不能便宜了不相干的人! 然而,提刀去京城找皇帝老儿问罪的岑宁发现,这个世界和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原来大刀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原来普通人出远门需要一种叫路引的东西。 原来即使什么也没做,也可能被扣上罪名。 原来…原来自己帐中幕僚,人称“玉郎”的柴隐,一直默默喜欢着自己。 喜欢到甘愿在她将军府中蛰伏数年,直到她假死那两年,才肯出仕入朝,而后一飞冲天。 —— 柴隐其实一直没有想太多。 是穷是达,于他而言只要能在将军身边,都是一样。 直到将军身死,他才意识到一个白身的幕僚到底有无力,连将军府她最爱的美酒也无法保全。 于是,入朝,升迁,直至一人之下 只为了——你放心怼天怼地,我给你铺好后路。 耿直不做作万事先问我的刀直女将军×心思深沉行事缜密只对将军软唧唧忠犬幕僚 第28章 他要做什么? 宿鸣的神色,就像是遇上了积怨已久的仇敌, 既恨且忌, 还有些难言的焦灼。 “怎么,有哪里不妥?”连微已感到不对, 忙问。 “他出门多久了?”宿鸣不答反问。 “不清楚,但时间肯定不短了。”看天色, 现在已是巳时,起来时另一边的床被都已经凉的透透的, 更不用说她还是在屋里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出的门。 “去的具体是哪儿?” “只知道是赴宴, 旁的便不知了。”连微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这究竟是怎么了?有何不妥?” 宿鸣深深呼吸两口,但糟糕的预感成真带来的打击一时半会儿无法平复, 他伸手用力把自己紧蹙的眉心揉开,向连微道: “喻先生府上不是叙话之地, 你既是他的同伴……若想知道详情, 就随我一道走吧。” 他重新上马, 弯腰伸手。连微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乱了心绪, 也无心顾及什么男女大防,抓住他的手, 翻身上马坐在了后面。 “抓稳了。”宿鸣简短道,而后双腿一夹,白马清嘶一声,绝尘而去。 风凛冽得像是刀子,刮过两人脸颊, 一张口就灌进满满的冷风,故而一路上没人开口。疾驰大约两刻钟,宿鸣在一座大院前猛地停下。 因为赶得太急,连微被带下马时,还有种自己仍在马上颠簸的错觉,扶着一边的院墙才堪堪站稳。 而宿鸣已经大步上前,叩响了院门。 几乎是门环响起的同时,大门就开了。连微站在后头,透过宿鸣和门框之间的缝隙只能看到院内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似乎都是等在那里,等一个消息的。 踏入院中,不待其他人询问,宿鸣已沉声道:“我们回得迟了,将军被栾贼诓了。” 院中霎时一阵隐隐骚动。有一个大汉越众而出,问:“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宿鸣才想起连微似的,把人让进院内,指了指:“按温纶带的话,将军不是独自一人入的城……这便是他的同伴了。” 说着,宿鸣想起自己除了同伴二字,还没有问清她的身份,转头道:“你是什么人?将军在肃州城那边的属下吗?” 连微:“也……也算吧。” 宿鸣无暇深究,转头向众人道,“她说将军早便出门赴栾贼的约了,你们可有人知道那人最近有何动向?这宴饮之地是在何处?” 刚才发问的那黑脸汉子道:“季沉已出门打探去了,大约再过半刻就能回来。” 宿鸣抹了把脸,点头表示知道了。院中一时陷入凝滞,无人再开口。连微对局面实在不解,犹豫一会儿,还是问道:“栾尉成不是将军的同袍旧友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才跟着将军没多久吧?”黑脸汉子粗声粗气道,“别的不知,将军接掌肃州城之前出身扈郡,颇有些功名,这你总知道吧?” 连微说声是,那汉子继续道:“我是郭起,这院中所有人,连同我和宿鸣,当初都是和将军一起,领着扈郡兵马在河西道打下一片天地的兄弟……栾尉成那小子,曾经也是。” “他和将军相识得比我们还要更早,按理讲这一起战场杀敌的感情,该是要撑一辈子的。呵——我呸!”郭起说着,忽然面露狠色,“当初怎么就没人看出他是匹没心没肝的白眼狼!” “将军在扈郡任上时,他还服服帖帖,一离任,就露了狼子野心。”他咬牙,“这是谁治下的土地打下的地方?也是他能拿去给东安那边邀功的?” “不过是些金银财帛,美人珠玉,就把一个人完全变了个模样!” 连微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判断出栾尉成似是在符骞离开后就另投他主了,但这做法虽然有失情义,却也不至于被恨成这样吧? 宿鸣看她一眼,读出了连微的迷惑,低声道:“若单纯分道扬镳也就罢了,栾尉成背离时,还顺带送上了我们的许多消息,这一下,让不少人的把柄都轻易到了吴胤手中。” “不仅如此,他是知道将军为何退避肃州的——不过是因为吴胤小肚鸡肠的臆测与疑心。但他做了扈郡郡守之后,不去消解这份疑虑,反而添油加醋……” 郭起在一旁接道,“结果就是将军在肃州越来越不好过,我们也不能随意同肃州那边联系。当年肃州被围,弟兄们只能干听着街巷传闻,听着将军那边如何苦苦支撑,自己却被吴胤派来的人盯着,连一兵一卒都派不出去!” 他狠狠锤了一下身旁的栏杆,木质围栏发出一声闷响。 扈郡虽有半数兵权还在宿鸣手上,但扈郡距岭东道太近,若明着违抗命令,不仅会极快的受到反噬,连手底现有的权力也会被立时剥夺,届时就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了。 连微即使这么听着,也觉得很是憋屈难受,不用说这些在扈郡待了五年,亲眼看着兄弟背离,还反身把曾经战友往坑里推的这些汉子了。 她问:“那栾尉成现在,是要做什么?” 宿鸣摇头,刚想说什么,虚虚合拢的院门就“砰”地一声被人撞开。在门口的几人连忙让出地方,冲进来的年轻人因为惯性踉跄几步,堪堪在院中站稳。 “小季,如何了?” “你打听到什么?” “情况怎样——” “糟糕了……”那名叫季沉的年轻人喘了两口,撑着膝盖抬头,眼中惊慌几乎掩饰不住,“糟糕了。” 这话一出,原来还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的众人,蓦地都沉默下来。有人小心翼翼又带点期盼的看他,希望实际情况没有太差,只是年轻人不够沉稳,胡乱说话。 “今日一早,就在我们回来后不久,”季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尽量让自己说得又慢又清楚,“栾尉成手底下的兵和我们换防以后,就抽出了大半精锐,不知去了哪里。” “刚才第二次查探,我总算是知道那些兵都去哪儿了……都在南城附近守着呢。” 南城最重要的建筑是郡守府,而郡守府…… 今日开宴。 五年前还挺朴素的郡守府,如今大格局虽然未变,内里的模样却是一个天一个地,叫人轻易认不出来。 符骞行走其间,看着明显是新植的各色奇花异草,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怎么,一别数年,扈郡如今这样富庶了吗?” 到门口亲迎,现在又在一旁引路的栾尉成淡淡道:“都是来往的下属商家送上的,既然送了来,就随意种下了。” “上行下效,这样不好。”符骞不赞同道,“受人之惠,总要在别的地方有所偿还……唔,不过你如今也是一郡之首了,倒是我管得太多。” 栾尉成垂眸,看不清表情:“无妨,也是我考虑不周。” 今日的宴席就摆在花园中,转过几道弯便隐隐看到了地方。因是随意的友人小宴,此时已有几人入了座,院中还有歌姬舞娘款款而舞,丝竹声声,入耳缠绵。 符骞眼一扫,就看到好几道熟面孔,果如栾尉成所说,今日到场的都是两人旧识。见他进来,几人纷纷起身行礼,符骞一一招呼过,而后转头问道: “阿鸣他们呢?” 栾尉成已入了座,闻言轻描淡写道:“他们前几日在城外剿匪,今日才回,迟些到。都是旧友,不必拘束这些,边吃边等罢。” 符骞想起入城时那名叫温纶的小将确实说过此事,便也不再纠结。席上只为他留出了上首的位置,多年坐在此处,符骞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为自己斟了杯酒,遥遥向满座一举:“为久别重逢。” “为久别重逢。” 喝过一轮,栾尉成在一旁开口道:“将军今次过来,可是有了详细计划?” 符骞颔首:“吴胤近年横征暴敛,行事越发没有章法。前些日又有消息,他不顾岭东道年成不佳,执意攻打单正初,竟有穷兵黩武之势。” “据我所知,他对河西道忽视打压已久,扈郡曾经也深受其害。”符骞缓缓道,“长尧王经营数年,河西道却与我等打下时无甚差别,仍旧是吏治混乱,匪寇群起。” “既如此,何不由我等接手,乱世无贵贱,好歹能让河西道一地平定安和。” 符骞说罢,看向曾经的这些下属。当年从苦战中携手走来的这一批人,都是最痛恨肆意妄为不顾惜百姓的主官的,愿意应和的应当不在少数。 然而花园中一片寂静。丝竹还在幽幽响着,舞女娇媚而笑,座上人的神情却都有些僵硬,有几人还忍不住将目光转向栾尉成。 符骞皱眉,也看向栾尉成。自重逢以来就格外平静沉默的男人感受到这股视线,四下扫视一番,仿佛确认了什么,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可是将军,”这一声将军与之前不同,字里行间透着恶意和嘲讽,栾尉成像是终于卸下了面具,露出个释然又病态的笑,嗓音柔滑,“长尧王不是您的义父吗?身为义子,何故要反自己的义父呢?” “这不是,乱了纲常,逆了人伦吗?”他轻声道。 码的时候好像想说很多,到作话框又不知道说什么 要不祝大家考研顺利?(虽然考研的家伙们现在应该在挑灯夜战) 总之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正版!这一章下面掉落红包~ 12点前还有一更 第29章 总要试试 宿鸣的小院里,此时一片寂静。 凝滞片刻后, 宿鸣仿佛才理解了季沉话中的意思, 踉跄后退两步,倚在墙上, 一手无力地捂住脸。 “是我的错,我回得太迟了……” 这副模样, 竟像是符骞已走上了死路,再没法挽救了似的。院中其余人也没有反驳的, 大都一脸哀色, 郭起更是发狠般的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等等……”连微有些茫然地看着院中诸人, “就算栾尉成欲对符骞不利,我们知道的也不算迟吧?” “你们看, 符骞他不过是今早才去赴的宴,这会儿可能刚坐下开吃吧, 宿将军你不是手底下还掌着兵马吗?栾尉成有兵, 我们也有兵, 现在去救, 肯定来得及啊!”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符骞武艺不是极好吗?围攻太久可能体力不支,但我们速速过去, 他支撑个一时半刻,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毕竟可是《策天下》作者亲口认证过的武力值呢! 宿鸣摇头,“栾尉成既然要动手,准备的绝不止南城兵马这一道。武艺好又如何,终究抵不过有心算计……” 连微急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符骞不是年纪轻轻就掌一军的少年英杰吗!不是不世出的天才将军吗!老天也不会就这么看他陨……落的……” 不, 不对,这里的老天,不是真正的天命。 在《策天下》里,符骞的势力范围一直是肃州城,从没有他打下河西道的记录,哪怕是发兵征伐的记录都没有。 他最后的痕迹是什么来着? “……吴胤忌惮日深,策反了他手下一员心腹。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符骞的死讯突如其来地传出。起初没有人相信,直到吴胤将他打上叛臣的名头,尸身高悬于东安城门,天下人才确信,那名性情狠戾,斩下不少头颅的年轻将军,终于自己也被人杀死了。” 被杀死了。 连微感觉血液冲击着鼓膜,耳中嗡嗡响着。她之前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自己离这一段剧情如此接近?是不在意吧?所以才忽略这样的事情。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符骞这样的未来实在令人无法接受。他明明不是书中写的那样暴戾阴鸷,也从未残害过百姓,反而温柔得不像个提刀跃马的将军,这样的死法,也未免太过可笑! 她猛地抬起头,执拗道:“肯定有办法的,不管怎样,先调兵吧,总要试试才行,不是吗?” “可是将军一人深陷府中,此时估计已经被制住了。府内根本没有我们的人,帮不上将军的忙。即使我们把南城精兵尽数杀了,栾尉成也足以赶在我们救出将军之前……杀了他。”最后三个字,宿鸣说得格外艰涩。 “若是那样,不仅前功尽弃,更是枉顾扈郡诸多普通兵士的性命。” 符骞若知道,恐怕是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愿见到自己亲手带出来的扈郡兵为了救出他的一点微渺希望,无谓拼杀的。 随着宿鸣的分析,连微浑身血液已经冰凉,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这一刻,她的头脑格外清晰而锐利:“所以问题在于,没有人能混进去里应外合是吗?” “是。”宿鸣道,“现在的郡守府一定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是潜不进去的。无人接应,我们在外攻打,不过徒费性命——” “我去。” 连微突然打断道,“我去接应。” “你怎么去?”宿鸣涩声道,“你其实不会武吧?不要以为是女人就能进去了,仆妇婢女的出入,也是会被严格筛查的。” “给我一桶水,一块胰子。”连微缓缓道,“我来告诉你我要如何进去。” 郡守府的花园中,气氛已经如冰般凝滞。 符骞在听到栾尉成的话后已觉不对,心中警兆顿生。他猛地站起身,随即腿一软,身不由己地又跌了回去。 方才被酒意掩盖的不对劲仿佛是压抑已久,此时爆发,符骞只觉得自己腿软手软,几乎无法自控,更别提拔出随身的短匕了。 “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栾尉成,身着官袍的旧友不避不让,直直对视回来。 符骞张张嘴,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旧友的神情看着是如此陌生,不复曾经的谦逊克制,栾尉成此时看起来,就是一个久经宦场,对种种潜规则和利益交换烂熟于心的郡守。 “为什么?” 虽然知道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还是忍不住道。 “为什么不?”栾尉成却正面回答了,“身为长尧王手下的扈郡郡守,我铲除有反心的危险人物,有什么不对的吗?” “吴胤近年的所作所为,我不信你看不到。——那不是个合格的主公!” “那又如何呢?”栾尉成轻声道,“人都是会变的,我现在所拥有的——”他站起身,转了一圈,指向园中花草,案上珍馐,还有席中美人,最后掸了掸身上的官袍。 “所有这些,都是长尧王所予,这不就够了吗?” “你原本所求的并不是这些。” “呵…”栾尉成摇头,“是啊,年轻时总想着为国为民,达则兼济天下……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傻了。” “人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管我死后大浪滔天?你看,曾经我是你的百夫长,后来你成了我顶头的将军,不过是因为你是长尧王义子。” 不,你想左了。 符骞神情复杂。没有谁比他更知道,吴胤这人是绝不会因为那所谓的义子名头,给他任何优待的。但他没有说出口,看栾尉成的样子,就算听了也绝不会信。 “而你犯傻要反主公,我则抓住了这个机会。”栾尉一勾嘴角,“现在呢,我是一郡之主,你却就要成为阶下囚了。” “做人呐,还是要识时务。” 符骞环顾席上众人,这些都是曾经在他手下的校尉、副将、一应掾属,此时这些人俱都低垂着头,无人与他对视,更没人说一句话。 果然都是十分地识时务。 好在宿鸣他们没在,这是否说明他曾经的信念也不是完全被辜负?符骞苦中作乐地想。 希望阿鸣他们不要发现这边的事,就算发现了……也不要过来。 秉信用人不疑多年,他今天,恐怕真的要栽了。 * 被符骞念叨的几人此时已经来到了南城。 南城多住权贵,一座座都是深宅大院,这往往还不是他们唯一的住宅,故而总有点地广人稀的味道。宿鸣领着数百精兵埋伏在距郡守府几条街外,焦心地等着。 郭起来回转了两圈,不安道:“真的不能再往前了吗?这也太远了……一会儿过去,不会来不及吧?” “不能继续了。”答话的是季沉,“栾尉成的人手比想象中还要警惕,再走一点必会引起他们注意,届时前功尽弃,就真的毫无希望了。” 几人藏身一座小楼上,说话时都在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咕噜噜前行的马车,那上面,就是今日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了。 “真没想到我们一帮大男人,最后还要靠将军的女人救场。”郭起低声道,“希望她不要出事吧,不然将军……”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若是出事,哪还有什么将军。 等等……这女人自告奋勇,不会就是抱了这样同生共死的念头吧? 连微乘着马车一点点接近郡守府,全然不知那几人都想了些什么。马车有规律的震动仿佛与她的心跳相冲,震得她有些胸闷,只能不停地深呼吸。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0 不过半月前,她还想着只要混个平安生活就好,现在却自己上赶着往龙潭虎穴里闯,这对比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即使这会儿已经孤身一人上了马车,她也丝毫没觉得后悔。 想想肃州城的百姓,想想宿鸣和那些翘首以盼的人,想想、想想那个不解风情但是本能地温柔的男人…… 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停!前方禁行!”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守卫似乎扯住了缰绳,马匹一阵嘶鸣,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很是乖觉地跳下辕座,站到一边,见守卫上前欲掀帘子也没有丝毫阻挡的意思。见状,守卫疑惑地看了车夫一眼。 这片城区本来就少有行人,郡守今早更是知会了权贵富户们最好闭户不出,莫打搅官府办事——这时候能出现的人,八成另有所图,这人却如此坦然,难不成是笃定自己搜查不出任何东西?还是等着自己放松警惕,要在背后给自己来上一刀? 他绷紧脊背,谨慎地抽出腰间长刀,缓缓挑开帘子。 下一秒,他呆住了。 一片暖香中坐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明明是冬日,却只穿了件雪白的舞衣。舞衣式样简单,美人的眉目却极尽妍丽,眼尾甚至还用朱砂描成半朵寒梅。 两者相合,清极也艳极,怕能摄人魂魄。 “你……你这时候过来,所图何事?你可知道郡守下令,不许行人通行?”还是相同的说辞,第二次说出来时,却是不自觉软和了许多。 连微眉目舒展,唇角轻勾,嫣然一笑:“那可如何是好?奴是迎香楼中舞姬清漪,却也是郡守大人请来的呢。” 第30章 守卫一顿,想起今日府中确实请来不少歌姬舞娘, 现在还能隔着墙听见隐隐乐声呢。但…… “大人请来的女娘们早都入了府, 你却为何这时候过来?” 连微眉尖一簇,愁容顿现:“谁知道郡守大人是怎生想的呢?这急匆匆地遣人来知会, 还让奴开罪了旧客呢……怎地到了这儿,却是闭门不许人进了吗?” 她扬起下颌, 露出一点美人惯有的骄矜:“若是如此,清漪便回去了。纵使奴是贱藉, 也不能在这寒冬腊月把人晾在门口, 这般作践呀。” 守卫忙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待卑职去请示上峰——” “哼,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晾着么。”连微却已面露不愉之色,反手娇娇气气地拈起一枚果子掷在守卫脸上, “阿大,咱们回去!” 这是冲车夫说的。一直沉默着当个隐形人的车夫应了声, 她又向守卫道:“若有人来问为何清漪不到, 你便自己解释吧!” 说着, 一把摔下帘子, 竟是打定主意要返程的模样。 守卫彻底慌了。他虽然身无长物,去不得迎香楼那般的销金窟, 却也听说过里面有名头的美人儿多有自己的脾性,有的倒比好人家小姐还娇贵些。 去花钱的老爷们乐得惯着点美人的小性子,这清漪姑娘若真回去了,大不了之后腻在大人们怀里撒两句娇,事情也就揭过了。 可实打实把人拦下来的他…… 他可不想体会一番小鞋有多少种穿法! 思及此, 守卫连忙拦住就要打马的车夫,向车里恭声道:“是卑职无状,冒犯了姑娘,姑娘可万莫置气,郡守的大宴还等着您去增光添彩呢。事不宜迟,您这便过去吧。” 他往旁退了两步,露出身后不远处的府邸大门。 车里传来的女声犹有不快:“一个入门就卡得这样死,我过去,是不是还要被你们上上下下摸个遍,以防我图谋不轨?” 她连“奴”也不再用了。 “不是不是!”守卫汗如雨下。原来是要搜查的,但这位清漪姑娘都这样开口了,若真搜,待见到大人后她来一句“被门卫凌辱了”,自己岂不是不得好死? “宴饮已开场,姑娘就快些进去吧。”守卫只想快点送走这烫手山芋,不仅自己让了位,还示意同伴开了门。 “哼。”车里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哼。守卫低着头看车轮从面前缓缓碾过,忽然一只锦袋沉沉砸在面前青石板上。 “拿着,算你识相。” 他捡起锦袋,往里匆匆瞟了一眼。入目是灿灿金光——里头是两枚金锞子。他拿出一枚放在手心看了看,确定这款式是官府年节时赏给官员们的,寻常百姓压根无缘得见。 “幸亏没有强要拦住她啊……”守卫退回原先站岗的地方,把锦袋揣进袖中,长长松了口气。 “幸亏没有强要拦住我啊……”另一边,已经成功进了府门的连微也是松了口气。 或许是不欲让入府的符骞察觉不对劲,郡守府内安静极了,看着不像有伏兵的样子。她的马车按寻常的礼数在中门被拦住,请她下车的也是看着无甚出奇的普通侍婢。 连微整整衣装,确定重要的东西都还在,深吸一口气,扶着侍婢的手下了马车。 而后瞬间变脸,一把将人的手摔开。 “怎么,门口拦一道,现在又要拦一道?”她把骄纵美人受到委屈后的情态演得淋漓尽致,“我去谁人府上不是随意来往,怎的,我是不识得郡守府的路,还要人来带我一程不成?” 侍婢喏喏松手。连微一卷斗篷,果然熟门熟路地就往设宴的园子去了。 还没忘回头叱一句:“不许跟着!” 在此处的侍婢,职责便是在外院接待宾客,许是见多了脾性千奇百怪的客人,连微几次回头,发现她真的没跟上来。 “还好……”她拍拍胸口,心下定了一分,“若有人跟着,混进去可要难太多了……” 她进来时便打定主意,要换掉园中舞姬中的一个,以便混进来后能光明正大地到宴席中去。好在宿鸣给她的郡守府地图相当靠谱,她打量着前方低矮的屋舍,心道这就是伶人们准备的地方了。 远远便可听见屋舍中莺声燕语,十来个色如朝花的女娘正嬉笑着相互装扮。郡守府大宴是个极好的露脸机会,出身贱藉的她们无不盼着在此得到哪位大人的青眼,好赎自己脱离那风月场,就收入府中做个小妾也是极好的。 人在情绪紧张时格外容易感到膀胱发紧。连微在屋外安静地等着,果然时不时便可见有女娘步履匆匆地从房中出来,绕向院后——那里有处小茅房,是解手之地。 一个过去,不是;再一个,还是不合适…就在连微心中焦急渐生,想着索性随便选一个时,一名裹着大斗篷,底下露出一截雪白裙边,面上戴着个半脸面具的女娘出来了。 身形相似,又有饰物遮脸……连微一眼便决定,就是她了。 惜雪忍着小腹的坠胀感,正埋头匆匆向净所小跑,忽然觉得有一道影子横在自己面前。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懵然抬头,先是被这人的绝艳容色一惊,而后听她问道:“你可知宴席上现在如何?我去更衣,怕误了时辰……” 惜雪茫然道:“我也不知,我们都是听管事调派——” 话音未落,重重一记手刀忽然砸在颈侧,惜雪只觉脑袋一蒙,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她余光看到问话的美人儿从怀里掏出什么,而后蹲下凑近自己…… 连微把人绑好,互换了二人的衣裳,又摘下她的面具戴好,而后对着被藏进花丛深处的不知名姑娘简单行了一礼。 “对不住了…借你身份一用。” 后半截的话,从语气到声音,已都成了这女娘的模样。 * 宴席之上,气氛已凝滞得像是要结冰。 栾尉成颇为满意地看了一脸认命般的平静的符骞一眼,哼了一声,忽然道: “督查使。”他语气轻快,“您听到了?为了主公的大业,我可是连兄弟情义也背弃了。这传了出去,怕是要遭千夫所指啊。” 灌木后转出一名身量中等,面容寻常,身着赭色常服的中年人。他同样先看了眼动弹不得的符骞,而后淡淡道: “郡守如此狠绝干脆,颇有枭雄本色,该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栾尉成哈哈一笑,遥冲督查使举杯。中年人入座,他便向一旁的管事吩咐道:“今日最尊贵的客人也入场了,还不命舞娘们献上丹扬舞来!” 又朝身在主座动弹不得的符骞道:“这场舞在迎香楼可是价值百金,寻常人家无缘得见。如今,就当是我们兄弟一场,我送与你的饯别礼吧。” 鼓乐声起,原先在席间旋转的舞娘敛衽退下,一队新的女娘排成一列,蜿蜒而入。红色裙摆轮流在雪青色石砖上旋开,像一朵朵泼洒开来的血花。 符骞的位置是绝佳的观赏点,即便他无心看舞,一片片鲜红的裙摆依然此起彼落地在视野边缘闪过。他漠然地任它们晃动着,摇摆着,直到一片近乎格格不入的雪白忽然闪入其间。 他下意识抬头。 席中的舞似乎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而新来的那名舞娘就是这一段的领舞——不,不是领舞。 这舞娘被片片红衣围在当中,自己却着一袭下摆极宽极大的白裙,裙摆飞扬旋动,像是一片血海中漂浮的小舟,在狂风巨浪间翻滚。 她身姿灵动,舞姿既有力量又不失张弛余地,无愧于领舞之位。不知为何,符骞觉得这女娘看起来颇为眼熟,可惜她戴了张银色的半脸面具,看不到真容。 栾尉成打趣道:“伯功这是看入迷了?看来迎香楼的丹扬舞果真名不虚传,就是见惯了美人的符将军也能迷住。” “不过——呦,莫非是那老鸨也知道今日我府上有贵客临门,所以遣了珍藏阁中的小娘来助兴?”栾尉成看着场中的舞,忽地一挑眉,“我可不曾见惜雪姑娘跳过这般舞姿,你叫什么?” 他起了兴致,招招手,示意舞曲停下,让那身着白褶裙的舞娘上前来:“让我看看。” 那女娘依言上前,袅袅娜娜在栾尉成席前站定。他又道:“把面具摘下来。” 符骞自鼓乐停住,目光便一直不离白衣舞娘,这时候更是骤生某种莫名的预感,死死盯住舞娘覆上面具的纤长白皙的手指。 ——指尖还因寒冷而泛出生嫩的粉色。 面具缓缓移开,那双饱满的红唇也随之缓缓勾起一个撩人的弧度。 “绝色!”栾尉成骤然起身,忍不住转出坐席,“你叫什么?是何时入的迎香楼?我竟从未见过你——” 那舞娘一直面向栾尉成,也随他的步伐拧转身体,符骞不错眼的盯着,终于看到了舞娘的正脸。 若不是他眼下动弹不得,怕也会倏然而起。 眉如远黛,眼含桃花,明明是近乎锐利的明艳,眼角的红梅与眼尾一抹绯红愣是缓和了锋利感,将之化作灼然魅色。虽然形容迥异,眉眼骨架却是未变——是连微! 她怎么会在这里! 栾尉成那边,连微手心扣紧了那一枚小东西,面上笑靥更胜三分,整个人都攀到了栾尉成身上,柔若无骨,呵气如兰—— “郡守问,奴是什么时候入的迎香楼?” 栾尉成急切点头。 连微将红唇凑到男人耳边。 “不瞒大人……是今天呢。” 从臂环上卸下的薄刃,与此同时,稳稳停在了男人颈前。 还记得连微的现代职业吗? 表演系学生。 所以,会一点舞蹈,拟声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啦 至于迎香楼的姑娘们上场之后突然发现领舞跳的不是原来那支舞……必须夸夸她们的职业精神hhhh 第31章 纤薄的金属还带着美人身上的暖玉温香,但那锐利的疼痛感却是分毫做不得假, 栾尉成被美色冲昏了的头脑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瓢凉水, 冷却了下来。 先到来的是要害被制住时下意识产生的寒意。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荒唐感。 栾尉成觑着连微美艳的面庞,甚至想要调笑。 不过一介舞女, 竟敢用这玩具似的刀片威胁?若直接一刀划下,他没准还就栽了, 可这样虚虚放着…… 他栾某人虽然久不上战场,当年也是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 会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这小娘皮, 真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怕是给了刀, 也不敢捅进人心口去。 他一拧身,伸手向连微的手抓去, 同时带着点轻蔑地道:“怎么,是来救符伯功的?我却不知伯功竟有如此魅——” 与栾尉成想象的惊慌松手不同, 就在他动弹的同时, 连微手中锋刃已重重压了下去, 即使栾尉成奋力扭转脖子, 也还是在气管旁划开一道血口。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凉意让栾尉成僵在当场,他原本去抓连微的手顿住, 想要去捂伤口,却又顾忌着那刀片而不敢妄动。 “你……你竟敢……” “过奖。”连微的语气冰凉,完全没了一开始的媚意。那片刀片已再次对准栾尉成的颈动脉。 她拿刀的手绕过了男人的脖颈,他擅动一下,刀片便嵌得更深一分。另一只手则箍住男人的双手, 双臂同时用力,将他的身体掰向主座那一侧。 “过去。” 连微看着纤瘦,身高却不算低,栾尉成又是男子中较矮小的,故而她的动作并不算费力。被她这么挟着,栾尉成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只能乖乖依言而行。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动极快。席中宾客一部分尚在原地不知所措,另有几人却已在情况突变时匆匆离场。连微看了一圈,连那督查使也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也避祸溜了。 也好,碍事的人越少越方便。 连微挟着栾尉成来到符骞座边,将手中刀片又往下压了压,确保男人不敢动,才空出一只手,从腰间扯下一个看上去像个装饰的锦囊扔到符骞怀里。 “能自己吃吗?” 她登场时便注意到了,符骞的状态不正常,怕是被下了什么药——好在人还活着,对这情况,他们事先也有准备。 这锦囊里头装的药丸子,据拿出它的老大夫的说法,只要不是世间奇毒,十分总能解去七八分。这便是她此次进来最大的依仗。 符骞若不能恢复,按他身高腿长快一米九的个子和扎实的肌肉,连微根本扛不起来,两人可能就要栽在里头。而符骞若能恢复战力,他们就是直接杀出去,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符骞没问这里面是什么,艰难而缓慢地拿起锦囊,示意可以。连微点点头,又掀开自己的裙摆,一条腿踏上不过尺余高的几案。 符骞:?!! 他想赶快转过头去,却没什么力气,猛然发力之下险些没拧着脖子。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耳边攀上一层薄红。 连微没想那么多,她的裙摆挺宽大,这样其实也露不出什么,这动作只是为了方便操作而已。 玉白的大腿上绑着个黑沉沉的机关,符骞就见她在底部捣鼓两下,随后一节竹节飞窜入空,一声尖锐的啸鸣在郡守府上空爆开。 是简化版的响箭。 连微这才转头对符骞道:“宿将军他们该要赶来了,你什么时候觉得能动了,就同我说一声——” 栾尉成忽然不顾颈侧的刀片,猛烈地挣扎起来! 同时,细微的“咻咻”声响起—— 连微猛地回头,就见密密麻麻的箭支如雨如瀑,正朝他们倾落!远处有人喝道:“不必顾及栾尉成!全力射杀那几人!” 是那个早早消失的督查使的声音。他竟是带了自己的人马,此时整顿完毕,便来围杀了! 栾尉成挣扎得越发疯狂,要不是顾及那截刀片,恐怕早已挣脱了。 未及多想,连微手下用力,狠狠把刀片扎进搏动的血管,任腥臭滚烫的血液喷溅在脸上身上。 而后一脚踢翻桌案,同时拽起栾尉成骤然沉重的身体,合身将符骞扑到地上。 下一刻,箭雨纷纷而至,或清脆地砸落在桌案之上,或沉闷地扎进瘫软的躯体之中,像是源源不断。符骞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用余光看见两侧箭支打在石板上,势大力沉,像是能把青石板也砸出小坑。 如此情形,上方女子的目光依然坚定而锐利,让人几乎无暇去注意她的颜色。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下,浸入衣裳,符骞知道这应当是来自于栾尉成,但每一道破空声响起,总带得他的心猛地一颤。 眼前这人,明明一日前还因为噩梦颤抖,今日却孤身赴会,以保护者的姿态挡住了他……为什么? “你现在能动了吗?”连微忽然道。 符骞回神,就着被压在地上的姿势艰难点头:“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可——” 一支箭从空隙中穿过,在连微侧脸划开一道口子,血随之滑落,滚烫地滴在符骞面颊上。 符骞蓦地睁大了眼睛。 “……可以走了。”他停了一下,才哑声接上话头,只感觉那一滴血灼得他眼眶发烫。 得了这句话,连微一把掀开身上压盖的尸体和桌板。栾尉成在这片刻已被扎成了刺猬,一双眼睛直愣愣地凝视天空。 箭矢来处,已有人往这边围过来。连微的白裙沉甸甸地浸满了血,她草草往身侧一撩,趁着箭支渐稀,拽起符骞向园子深处跑去。 好在符骞已恢复了些气力,在连微的搀扶下也能勉强跑两步了。两人跌跌撞撞地逃了一截,却一直没听见有人追上来。虽然有些莫名,但总是个好消息。 郡守府里似是没什么人,两人转过树丛,冲进一处厢房里。符骞解下外袍给只穿着单薄舞衣的连微披上,才来得及问她的情况:“你还好吗?” 冻得已有些僵的身体蓦地被陌生的温度笼罩,连微打了一个激灵,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暖过来了。” 符骞说的本不是这个,他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白裙上,连微看出他的意思,浅浅一笑。 拭去滑落到唇角的血,她的身体明明还在发抖,目光却格外明亮:“没事。” 就像符骞说的那样,适应这些——鲜血、搏斗与性命——需要的时间,果然比想象中短太多了。 其中相隔的,或许就只是一次命在旦夕罢了。 自己和在意的人性命受到威胁时,昨日还在为手染鲜血而恶心的人,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用利刃划开同类的脖颈,再将尸体当做挡箭牌,以求一线生机。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果然不错。 廊下忽然传来人声,由远及近。连微才刚放松的脊背一紧,抿唇道:“你先等着恢复,我去看看情况。” 说是看情况,不过是独自面对可能的危险。符骞想阻止,却明白来者若有恶意,留在房中也不过是被人瓮中捉鳖,自己还会成为拖累。 从未有一刻感觉如此无力,他只能靠坐在屋角,说:“千万小心。” 门打开又合上,冷风灌入,吹起中衣的一角,带来丝丝寒意。连微出去后,那边的人声果然远去了。却不过片刻,又有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门砰地打开,符骞抬头。门口一个汉子直挺挺立着,向屋内投下长长的阴影,两人沉默对视。 来人是方才席中宾客之一,也是他扈郡旧识,曾经有过同袍之谊的人。他来得急,似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符骞狭路相逢,一时没有动作。 符骞沉沉看他:“方承……你站在这里,也是要杀我吗?” 汉子沉默着,衣衫在风里轻摆。良久,他抽出腰间长刀:“某…已是郡公手下,郡公已死,我若见你不动手,便有负臣属之职。若刀剑相向,又有负同袍之义……” 符骞也随之握紧了怀中匕首。 却见汉子刀锋一转,在自己胁下与左臂上各划了一刀,而后锵然收刀回鞘,任血液迅速涌出滚落。 逆着光,符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哑声道:“符贼战力已复,为我等所不能敌——将军,某无颜再归于您麾下,先走一步。” 他的喉结动了动:“保重,将军。” “若您还信我,向西南面去。” 话落,汉子猛然转身,那力度像是要割舍掉什么——背影与曾经率领他麾下飞骥营出征时一样,坚毅又挺拔。 曾经最得力的先锋都尉方承,这是时隔五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符骞才刚站起,闻言立在原地,攥拳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未动。 直到虚掩的门再一次被推开,连微带着一身寒气回来,虽疲惫但轻快地说: “快随我过来——你现在还用扶吗?我刚刚在南边,听到了宿将军的声音。” 本章男主实名憋屈,好好的第一战力23333 (这章好卡,所以今天应该加不了更了ORZ 第32章 宿鸣与郭起所率的几百人马,从听到远处窜起的那一声尖鸣起, 就直直向郡守府方向杀去。 阻挡的兵士在他们接近时便飞快地在道中铺开, 拦成一堵人墙,刀剑戈矛寒光闪闪, 直指来人。 一日前还是镇守扈郡的同袍,一日后却要刀剑相向。距离这样近的白刃战, 一张张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或许即将对冲到一起的队伍中, 就有不久前刚一同把酒言欢的好友。 守卫者中许多人露出挣扎之色, 有一位小队长模样的军士更是扬声道:“你们是要做什么——郡守有令, 此处不得通行!快点退开!” 命令在上,这些充作守卫的精兵不能退。他们也不知道同袍们是发了什么疯, 只能高喊着希望他们能自行退却。 “再前进便不得不动手了!” “快些退开啊!” “宿将军!”有眼尖的看见领头冲锋的人里一张熟悉的面孔,立时喊道, “您魔怔了吗!这是要做什么!” 宿鸣只抿紧唇握紧刀, 眼中虽有挣扎之色, 脚步却毫不犹豫。倒是一旁的郭起厉声喝道:“你们才是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一众汉子都紧随他身后, 没被守卫者的呼喊劝退半分。他们都是自愿为符骞来此的,此时目标就在前方, 哪里会退! 郭起再吼:“你们可知今日守的是什么!栾氏小子欲害符将军!不过五年,将军功业便已无人记得了吗!” 眼看着两方阵线接近,郭起扬起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就要往下劈去,原本架着盾要接这一刀的兵士却忽然往后撤了一小步。 “龟孙——”郭起随口叱道, 他惯来喜在打斗时喝骂出声,“这便怂了吗!” 却听退开的兵士问:“符将军?是当年孤身登占玉川城楼的征西将军?” “老子诓你不成!” 郭起左臂圆盾一拍,直往前冲,却觉得阻力一下子小了,往自己头上身上斩下来的兵刃也少了。他冲出数十米,懵然回头,就见原先排布紧密的阵型一下松散了下来。 不少兵士竟退到道旁,让开了路。还在阻拦的也多是虚晃两下把式,就把人放了过去。 这是做什么? 他有些莫名,却听一旁宿鸣恍然道:“这一批精兵,当年也是随将军征战最久的人啊……” 郭起于是哈哈笑起来:“还记得将军好处,那便是兄弟!便随某一同冲进去吧!” 他高举手中长刀:“杀了栾贼,迎将军重掌扈郡!” 普通兵士哪里会想作为后台的吴胤是否会有报复、又或者杀了栾尉成后要对河西道做怎样的安排呢?他们只知道,曾经带领他们战无不克的征西将军回来了,只要跟上,便不用再像这五年一般蹉跎窝囊,还要受上峰盘剥。 惯战的人,即便也会渴望和平,但与战场已是难以分割的了。 于是一开始,喊声还稀稀拉拉,逐渐便越来越大,到得郡守府大门前,便是成群的军汉一同在嘶喊:“杀了栾贼!迎回将军!” 栾尉成执掌扈郡的这些年,对富户权贵们倒还好,可扈郡的兵士们实在是……太难过了,本就微薄的军饷被克扣,势大的富户又操控了城中买卖,物价也昂贵起来。 没家室的还好,有家室的,真是一天一天挨日子。 宿鸣本来沉默着。听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喊声,眼眶中闪过一丝水光,而后猛地仰头,终于也一起喊道:“杀了栾贼!迎回将军!” 然后合身向前,将朱漆大门砰地一声撞开。 符骞远远地就听见南门处传来嘈杂声,只听不清他们都在喊些什么,还有几分忧心是战斗还未结束。到得近前,听清那些军汉们喊的话,他狠狠怔了怔,垂了好一会儿头,才抬头露出个纯粹的笑。 “走。”他没要连微搀扶,自己站起身,大跨步走出临时隐藏的灌木丛,与一眼看见他就向这边快步跑来的宿鸣紧紧抱在一起。 连微在一旁看着,有点艳羡。忽然自己的肩膀也被拍了一下,她转头,见是郭起正冲她咧嘴一笑:“妹子干得漂亮!” 他的态度比早上时明显亲近多了。连微也还他一个笑,正要说点什么,肩上又是一沉。 符骞已松开了宿鸣走了回来。男人此时一只手附在她肩上,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有点无措的模样。 连微耐心等着,半天却还是没见他吐一个字。她忍了忍,耳畔攀起一层红晕。 眼见着军士们还有不少围在一旁,甚至已有善意的哄笑声传来,她一横心,快速道:“不用谢,我不过是不忍见宿将军他们失望罢了。” 说这话时,她没敢抬头看符骞的眼睛。一说完她就拧身想走,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符骞这会儿倒是说得很迅速:“别走——附近还不一定安全。” 这话一出,连微倒是想起了督查使带的那帮射箭的人。利害关系瞬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道,她蓦地道:“你们……” 不知道应该看谁,她索性看向刚释放过善意的郭起:“你们进来时,可曾看到一队陌生人马——或许还背着弓箭,正护送个赭色衣袍的人离开的?” “未曾。”郭起很确定。他们一路走得极顺畅,不仅未曾见人拦路,连个女眷家属也不曾撞见。 如此…… “不能让那督查使跑了!”连微与符骞异口同声。 “什么?” 符骞详细解释了一遭督查使的事情。眼下局面已基本定下,符骞的战力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加上督查使自己怕还带了随从的兵马,符骞索性点了七成人手,即刻去追人。 临要出发,有一个问题却又现出来:督查使去的方向毋庸置疑,定然是往东北面。那里是分隔河西道与岭东道的玉屏关,为吴胤的人手控制。 但从扈郡往玉屏关却有两条路,大路平坦,走得快,途中有不少村镇,方便临时伪装隐藏;小路崎岖,多是山地,荒无人烟,总的比较拖时间。 按理说,逃走的一行人应该会选大路。但毕竟两条路毫无交界,他们人又少,纵使拨出七成人手也不够兵分两路,这样重要的选择,身负重任的领兵小将还是选择先问好。 “若他们将痕迹清扫干净,属下届时该选哪一条路追赶?” 符骞皱了眉。大路确实有利无弊,但他直觉地感受到一点不安。可小路…… “选小路。”连微道。 “为何?” 连微想起她跳舞时看到的景象。明明有满桌的佳肴美酒,那督查使愣是一筷未动,就连举杯时也只是略沾一沾唇,半场舞下来,那杯中酒液根本没下去半分。 置办宴席的,还是已投靠吴胤的栾尉成呢。 而变故突生时,这人是毫不犹豫撤得最早的。带人回来也只是远远放一放箭,察觉不对就飞快地溜了…… 以督查使如此的警惕心和防备度,在今日这一场太过一面倒的战斗中,怕是会觉得他们早有准备,只待瓮中捉鳖。 那么,大路这个从所有角度看都万分合适的选择,也会被怀疑有他们安置下的伏兵,从而被弃之不用,转而选择看起来舍近求远,实则更加安稳的小路。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1 她把自己的推测依据说了。众人看她的眼神一时间颇为惊异。符骞果断拍板:“往小路追。” 小将领命离开,留下的郭起一撞符骞的肩头:“看不出来,嫂子深藏不露啊!” 符骞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妥当,只好在一片哄声中仓促转移话题:“事情既定,还是快找处地方安顿下来,接下来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是啊,骤然杀了郡守,留下这么个群龙无首的摊子,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一众人最初待着的小院子只是个应急的落脚之处,不宜久居。宿鸣和郭起自己的宅邸又太小——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哪用得上几进的大宅子? 于是合计来合计去,尽管郡守府颇沾了些血气,却还是这里最为合适。 剩下的三成人手又有部分被遣去收拾一片狼藉的花园,剩下的则散开去各院各房搜查,务要把栾尉成这么些年藏在将军府里的阴私谋算盘个一清二楚。 符骞与宿鸣则往书房去了,符骞临走时向她看了一眼,大约有让她跟上的意思,连微想了想,却是转身向小厨房走去。 或许是危机之后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她有点……想下厨。 连微其实很喜欢做点心,从前累了闲了,她都会把自己埋进厨房里鼓捣,等香喷喷的糕点烤制出来,她自己往往也恢复到最佳状态。 但来这个世界这么些时候,一开始是没有心情,后来是没了机会,以至于到现在才又摸到炊具。虽然传统的柴火灶她用得不好,但摸索着做个糖糕之类的,还是绰绰有余。 心里想着留在府中的那么多张嘴,连微不知不觉就炸出了一大盘松软香甜,裹着绵密糖粉的白玉糕。待停住手,看着面前堆出了小尖尖的一盆糕点,连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端着盆子往书房去了。 都是粗人,装盘什么的,就不讲究了吧。 来到书房门外,她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头传来郭起大大咧咧的问话: “老大,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宝贝媳妇儿的 ?” 连同学默默下厨 符伯功有口难言 奇*书*网*w*w*w*.*q*i*s*q *i* s* h* u* 9* 9* .* c* o* m —— 谢谢小天使墨雨轻狂的地雷,学习使我快乐的手榴弹,A弯弯的地雷,41214389的地雷,爱你们!!!! 也爱所有订阅正版的小天使5555萌新太感动辽 第33章 敲门的手顿住了。 连微甚至微微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屋里, 符骞被郭起这一记直锤打懵了,他斟酌了一会儿, 才道:“连姑娘与我并无夫妻之实——”说到一半,又觉不对, 改口道:“连姑娘并非我房中人,只是此次恰巧同行罢了, 你莫要污她清名。” “还有, 不可再喊什么老大!” 郭起嬉笑着应了, 但神色间明显是副不信的模样:“只是同行,却冒险孤身入府?这未免太过情深义重了些。” 符骞沉默。他也不知连微是为了什么, 但总不能真是喜欢上了一个从见面开始就没多少友好交流,后来还害得她跋山涉水, 乃至手染鲜血的男人。 但他又忍不住在脑海中回想此前的画面, 箭雨之中, 少女的眸子亮得像颗星星, 紧挨着的柔软身体传来侵略性极强的暖意,烫得人哪怕是后来想起, 心跳也要失了序。 “——将军这是默认了么?”郭起的声音忽然撞进耳膜:“我就说连姑娘不错,老——将军,和这么个美人儿同行一路,你起点旁的心思,也是正常得很。” “我没有。”符骞下意识道, “此事不必再提。” 连姑娘若听见这样的冒犯,怕是要生气。何况未婚未嫁的姑娘家,这等事岂是能浑说的?至于他自己么…… 时局板荡,他身上还有大仇未报,不知多少人盯着自己。这时候随意与连微扯上关系,纯粹是害人……不是时候。 连微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虽是意料之中,还是有点淡淡的怅然。她垂眸轻轻一叹,片刻,唇角就又带上了浅淡的笑容。 敲门的手继续落下,才敲到第二声,房门就被从内拉开,符骞站在半开的门后,一眼看到是她,握着门把的手蓦地一紧:“你……” “炸了些白玉糕,想着大家都还没用过午膳,就端过来了。”连微朝手中小盆扬了扬下巴,而后不等他出言,就一侧身从空隙中进了屋。 她刚才就在门外? 符骞心中蓦地升起忐忑。关门转身,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试探连微听到了多少,一眼就看到郭起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郭起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看连微一眼,目光落点移动间,带着点看破真相的微笑。 符骞后背一紧,也随他来回看了两眼,什么也没发现。刚想松口气,突然意识道连微身上披着的快到脚踝的外披,十分眼熟。 自己今日出门穿的就是这件,而后在初初脱险时见连微冻得够呛,就把衣服借给了她…… 符骞百口莫辩,只好在后面给了郭起一道“闭嘴”的眼神,而后两步上前: “身上的衣裙沾着血不难受吗?何不换了衣裳再过来。” 连微上下把他看了一遍,意思很明显:你和你这帮兄弟,不也是什么也没收拾就跑来书房了? 符骞一低头,意识到自己也还穿着染血的衣衫,咽下还藏在喉头的话,闭嘴了。 那边宿鸣蓦地轻笑了一声,符骞看过去时,他已是一脸正色地探向连微刚放在桌案上的白玉糕,口中道:“让我尝尝连姑娘的手艺。” ……有点憋屈。 而郭起已经拿着一块在吃了,符骞自暴自弃的也跟着伸出手,临把糕点送进嘴里时,却犹豫地看了连微一眼。 连微丝毫不虚,给他个无辜的微笑。 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试试这卖相和曾经的茶一样不错的白玉糕,那边郭起已经嚼完一块,伸手拿向下一块,一边赞道: “嫂、连姑娘这手艺绝了!”他拄着桌案,身体前倾,笑道:“符伯功不识趣,你来我府上做糕点如何,月俸给你——” “郭起!”符骞猛然道。 郭起早有准备似的飞快收声,朝连微挤眉弄眼。 连微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她给符骞递了个大意是“你放心”的眼神,而后道:“我这两日也没什么事做,这白玉糕若你们觉得好,我可以每日都做些送来。” “不必。”符骞嘴比脑子动得快,“郡守府自有厨娘,哪里需要劳烦你?” 连微眨眨眼:“我总不能白吃白喝。” “扈郡也不差这点钱粮——”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宿鸣。卸下甲胄,青年已恢复了他那张清俊的脸该有的温润风度,笑道:“若连姑娘愿意,也可来与我们做个参谋,我观姑娘敏捷善思,颇为难得。” 这一遭过后,连微算是被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这些事务安排自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多个“参谋”无甚妨碍。 至于这参谋具体有几分作用……至少将军挺乐意的,不是吗? 符骞这回确实没有反对。 若让连微什么也不做就留在府中,她自己不愿,确实也名不正言不顺。做个不起眼的参谋,倒是两全其美。 宿鸣提得信口,连微自己却是答得十分认真:“荣幸之至。” 方才在门口听到的符骞表态就像一盆凉水,猛地浇醒了她。这世道依赖男人最是不可靠,何况符骞已说了对她无意,纵使因为这一路的接触生出了一点小小的蠢动,也该尽快掐灭。 而没有了符骞后院女人这一层身份,要想在这里活得好,就全凭她自己争取了。 宿鸣这提议,来得正是时候。 既然有了这么层临时认证的身份,连微索性大大方方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一边拈起一块白玉糕,一边凑到近前看宿鸣桌上摊开的案卷。 一看之下,险些没惊呼出声:“扈郡的钱库,亏空了这许多?” 宿鸣微微扬眉:“姑娘识字?还会认账本?” 说实话,连微不会看账。但桌上摊开的正是总结核算的那一页,做个简单的加减法还是绰绰有余的。考虑到要增加自己的利用价值,连微避重就轻:“识字。” “不错。”宿鸣点头,然后就着连微进来之前的话头讲了下去,“扈郡确实亏空得厉害。” “这事我大略知道些,这五年间账面的亏空栾尉成没怎么贪,大多是送去了吴胤那头,这窟窿是填补不上了。” “那粮饷上……”郭起骤然沉下脸。 “是。”宿鸣叹口气,“现在扈郡的储粮,怕是没法扛下哪怕一场守城战。” “明日我就点兵出去,速战速决。”符骞沉声道。 “嗯。”宿鸣似是对这个决定毫不意外,一脸平静道,“我与你同去。” “阿鸣你留在这里。” “不,”宿鸣面色微变,“扈郡有老郭守着,不会出任何问题。” “但老郭只能守城。”符骞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场推让中的关键:“阿鸣,我出去的这几日,郡守府上下诸事,便交由你打理了。” 宿鸣捂脸,沉默地坐到一边,试图用白玉糕压抑自己的悲伤。 连微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这是要打哪里?为何这么着急就要出兵?” 宿鸣安静地吃着糖糕,空出一只手,隔空点了点墙上悬着的舆图。 这时候的舆图没有现代那么精确的数据比例,但大致位置关系还是能分辨清楚。连微盯着看了会儿,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玉屏关?” 她为这个想法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直直看向宿鸣,错过了郭起和符骞看她的惊异眼神。 宿鸣闻言,也停下手,抬头看向对座的女子。 他邀人入幕时并不太认真。督察使一事,可能是碰巧,也可能是偶然的灵光一现。但此言一出,他就不得不正视了—— 这姑娘敏锐得简直不像个妇道人家。 将军带在身边的人果然不凡。宿鸣的神色不由得端正起来: “不错,去追督查使的人马此时还未传讯回来,当是出了什么变故——就算顺利把人拦下了,扈郡易手这样大的消息,也决计是捂不住的。” 所有与栾尉成有所交集的商贾富户、士族官吏,都是活生生的向外传播消息的口子,有心人只要稍一打探就能把事情拼凑个七七八八。 他们追杀督查使,不过是拖延了吴胤那边的反应时间,以吴胤对扈郡的关注程度,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该收到消息,进而对他们提起警惕了。 这与符骞起初计划的待准备万全之后再行动手差之千里。 而今他们所能做的,只有集中兵力,在短时间内攻破玉屏关。玉屏关朝向岭东道,易守难攻,若能将这二道门户握在手中,便有了短期内和吴胤对峙的希望。 否则,待吴胤得到消息,越过玉屏关挥师西进,无险可据的河西道将再难阻挡。 符骞的面容还是一样沉静,仿佛面对的只是件翻手可为的小事。 但读明白了局势的连微却知道,接下来的这场战斗的规模可能上不了大名鼎鼎的征西将军的履历,但从战略上,却是一场实打实的…… 存亡之战。 思及此,连微蓦地抬头,环顾书房内几人,目光坚定:“若有什么我能做的,必尽微薄之力。” 太怂了太怂了,亲妈都忍不住叹气,符小骞你好歹是个将军呢 第34章 宿鸣闻言道:“倒还真有要仰赖姑娘之事——”他往后概略地一指整排书架,“虽说总体亏空多是送给了吴胤, 但为了快速打下这个做郡守的基底, 栾尉成可是给那些商贾富户让了不少利。” “让他们自己去定米粮价格,由得他们压低生丝布匹的收价, ”宿鸣历数着,眉弓微压, 神色不愉,“甚至还给几人开放了盐铁的贩售资格。” 盐铁是国之命脉, 往往都是牢牢把控在官家手中的, 这也能放出去? 连微听得目瞪口呆, 心里同时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所以我要?” “我粗粗看过了,这一排架子上都是栾尉成与那些商户们定下的条约和历年的税款账单, 而那边摆着的是扈郡往年的商法。”宿鸣手指划过另一边的书架。 “还请连姑娘帮忙整理一下郡内大户商家,挑几个最出格的。将军出征在外, 我们也不能闲着, 有些人, 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只是这账册的数目有些大, 不知连姑娘……”宿鸣有些抱歉地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头一份活儿就像投名状,无论如何也是要做好的。尽管心里有些发虚, 连微依然肯定答道:“无妨,不过多费些时间——但我若有不确定之处,该去问谁?” 宿鸣默了默,无奈道:“虽然宿某也不擅此道,但喻先生不在, 其他人不可尽信……你若有不明之处,还是来书房找我吧。” “好。” “那就劳烦连姑娘了。” 去时端着糕点,回时抱了一满怀的账册记录,连微掂掂手中沉甸甸的纸册,有种在另一个时代成功入职的诡异满足感。 她在厨房书房来回的这段时间里,郡守府整个已被清了一遍,众人的住处也被安排好了。她随意揪了一个拎着小扫帚的兵士问可知道她住在哪儿,年轻人红着脸给她随手指了个方向,轻声说了句“怡安院”,就飞快地跑开了。 连微看着那囊括半座郡守府的方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找找看。郡守府统共也不算十分大,就当是散个步。 往里走了一段,果然见一座院子前挂着“怡安院”的牌匾。连微用肩膀推开院门进去,发现里头还挺大——迎面就是块影壁,转过影壁,几间正房几间厢房,中间还有小小一座假山,相当精致。 这不是普通的院落吧。 连微狐疑地继续往里走。推开正房的门,一眼看见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副甲胄。 银光闪闪,显然是常擦常用的,上头还留有密密麻麻的刮擦凹坑,缝隙里有暗色的污垢,令人怀疑是洗不掉的血痂。 ——和整间房书画山水黄梨木桌的文雅气息十分不搭,一看就是新挂上去的。 走入卧房中再一细看,帐幔绣着青山绿水,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笔海旁边却赫然是个兵器架子。刀枪剑戟一样样都带着饮过血的煞气,不是什么装饰品。 衣柜里放着男子的宽袍,却也有女子的小衣。与房中气氛格格不入的不止那个兵器架,还有一座乌木妆台。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院名的连微,意识到这是那帮兵士竟把自己和符骞安排在一块儿了。 ——咦,为什么要用“竟”呢。这一路上两人都是同吃同睡,却偏偏在这时候对同室而居如此敏感,果然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两人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吧。 连微扯扯嘴角,当机立断出了正房,脚步一转进了旁边的厢房。 决定划清界限就要做到底,她不想再劳烦人另清扫出一个院子,不如就自己收拾收拾厢房住下吧。 反正,符骞那家伙明天也就走了。 这么想着,连微毫不客气地把正房给女子使用的东西都挪到了厢房——除了那个她和院中侍婢加在一起也搬不动的妆台。然后吩咐侍婢抬了热水,打来饭食,自己饱餐一顿后浸入冒着腾腾白气的浴桶中。 一天之内,惊吓担忧恐惧疲倦失望等等轮番来了一遍,此时被热水这么一浸,总算是全盘放松了下来。连微长长出了口气,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符骞那边,就不是很安稳了。 初初占下郡守府,一众人十分兴奋,符骞索性拍板走公账买了鸡鸭分下去,又令厨房做了一桌酒菜在前堂摆开,和宿鸣几人围坐闲话,还遣人去喊了连微。 奈何等了又等,连微没来。带话的侍儿回来,说连姑娘早便吃过了时,宿鸣和郭起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将军的脸,黑了。 没事,符骞安慰自己,反正都在一个院中,日后见面的时候多得是,遂强自放宽心思,继续原先的闲话。 但回到怡安院中,发现正房空空荡荡,倒是一旁厢房的窗户透出一片暖光时,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忽视心里那点不舒服了。 心有不忿的符将军一副问罪的架势大步走到连微住的东厢房门前,又蓦地顿住脚步。 不对,连微压根没有住进正房的理由,甚至其实都不该住进怡安院。 想到这点的符骞马上怂了,他踌躇一会儿,正要抽身回去,就见面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连微散着还带着潮气的长发,已经把白日染血的衣衫都换下了。此时一身雪白中衣外披一件赭色大袖衫,粉黛尽去,又是一番与冶艳妆容下不同的殊色。 她看着如临大敌状的符骞,有些奇怪:“怎么了?” 踏在木质回廊的脚步声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到了门口后却许久没有动静,不走也不敲门,这人是要做什么? 符骞:……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炸了,手不知所措地在身上摸了摸,摸到怀中一块硬硬的东西,忙得救了似的把它掏出来。 他在书房与宿鸣把计划基本商定之后,就出门去了老大夫那儿——这是个医术和脾气成正比的老头儿,解毒的药丸子就是他给的——受了人好一顿数落,才拿回了这么一小瓶药。 本打算傍晚在桌上给她,结果郁闷着郁闷着就给忘了。此时想起来,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他把瓶子递到连微面前:“伤药。” 言简意赅,面上一派淡然,仿佛他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送这瓶药。 连微看着被递到眼前的小瓶子。掌心大小的粗瓷小瓶儿,久违地勾起了她的一点不太好的回忆。 那瓶毒药好像被她随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起塞在了鸿轻阁的角落,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现在符骞大概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要杀自己了,但看着同款粗瓷瓶,她还是不太想接。 符骞:“……这是不留疤的伤药,你脸上的伤,还是要好生处理。” 连微一怔。她脸上的伤不重,隔了这么久,不碰都没什么感觉,险些被她忘了。 接过瓷瓶,瓶身被焐得热热的,她收了收手指,问:“还有什么事吗?” 在想要划清界限的时候,她实在不太想这么近距离地和这人相处。 原以为符骞听了这话就会走了,没想到他直直站着,沉默了一会儿,还真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一介不会武艺的女流之辈,这样的举动给谁看,都更像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莽撞之举。他们相识不过半月,为何会如此作为? 连微的手攥得更紧了。这问题的答案在中午之前或许还夹杂着别的,但现在只能是…… 她别过头:“肃州一城百姓,扈郡半数军民。符将军的命,关系的从来不是您一个人。” “……”符骞又是一段沉默。而后他说,“你不该来。” 连微难以置信地回头。 “但凡一步踏错,就是多葬送一条命,你该与宿鸣他们待在一块的。就像我离开后会有栾尉成,肃州那边,子清自可执掌大局。而扈郡这里,也还有阿鸣在。” “你不该来的……”像喟叹又像隐忍,符骞低低又说了一遍。 连微砰地把门关上了。 被救了一命还有脸说这种话!是个傻瓜吗! 符骞一手抬起放在额头上,仿佛要遮住过于刺眼的月光。他又站了一会儿,而后回屋拎出两坛酒,踏着院中假山,几步窜上了房顶。 刚好推窗打算给充满水汽的内室通通气的连微:…… 明天出征今天对月独酌,现在的将军都是这么任性的吗? 她转回去不管这家伙。但是等她收拾好一应东西,伏案理了两本账册,月上中天,准备上床睡了的时候,还是没听见人下来的动静。 ……可别把自己喝死了吧? 理智上她知道这个时代的酒喝不死人。符大将军顶多在屋顶睡一晚,然后或者染上风寒,第二天红着鼻头去领兵;或者滚下来,视醉的深浅决定是擦伤胳膊还是摔断一条腿。 但或许是因为刚见过被药倒,可怜兮兮地干咽解药丸子的符骞,她此刻颇有点看自家孩子的老爸爸心态。 表现在外,就是她无奈地叹口气,披上外袍出门,搬了梯子搭在屋檐上,扛着床能力范围内的薄被慢悠悠地也爬上了屋顶。 身负重物不敢乱看。在屋顶稳住身形后,连微才抬起头寻找目标。 与想象中醉成一滩的家伙不同,一只空酒坛倒在一边,符骞手中稳稳拎着另一只,看起来还挺清醒。 连微啧了一声,也不想费力再把被子扛下去,把东西往瓦上一放就要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 她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你不该来。 你不来,我便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心动 也便不会有如今的煎熬。 开玩笑的哈哈哈老符真的是觉得不该冒这个险 大家!圣诞快乐呀~今天都还开心么!(虽然这个问候有点晚了 —— 第35章 身后这人一身被夜露浸透了的凉气,被这么一抱, 连微觉得自己的寒毛都要被冻得竖起来了。 她伸手推他:“干嘛?” 符骞没说话。 不仅没说话, 还后退两步又坐倒在瓦上,连带着连微也跌坐下来。虽然身下有人垫着不疼, 但瓦片咔啦咔啦的动静还是让她有点头皮发紧。 不会把屋顶砸穿吧?这动静会不会吵醒别人? 好在郡守府的房屋质量相当不错,连微提心吊胆了一会儿, 也没见人过来抓贼,才放下大半的心, 又推了推符骞: “松开, 我要下去了。” 身后的人还是没答话, 反而把脸埋进了连微的颈窝,一点细细密密的胡茬扎得她一抖。 旁边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连微一时也不确定这家伙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抗拒。 ……可惜力不如人, 挣动不开。 她泄了气, 好声问道:“总不能就这么呆一晚上吧?想干什么, 你说。” 符骞的胸膛起伏着, 连微几次都以为他终于能说点什么,结束这尴尬的沉默时, 他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终于不耐烦了:“够了吧!你到底要干——” 一点冰冰凉凉的液体忽然落在她的颈窝,连微被冰得一颤,脑海中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是……眼泪? 她赶忙回头,符骞却已经偏过头去,她看不到正脸, 却还是能看到月光下,男人刚毅的侧脸线条上闪动着一点点水光。 怎么回事?总不能是被她凶哭了吧?她也不凶啊…… 符骞这会儿倒是干脆利落地放开了她,背过身去,有点含混地说:“你走吧,好好睡。” 连微反而不敢走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符大将军这个样子,比借酒发疯让人担心多了。 她也没靠近,就这么坐在靠下的屋瓦上,撑着下巴看他沉默的背影。良久,男人艰涩道: “栾兄之事…我至今不敢相信。” 栾兄……栾尉成?符骞大半夜的上这来喝酒,竟是因为这险些置他于死地的人? 连微拧眉,不解地看向符骞。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他低低道: “我与栾兄相识,也有十年了。” 他符骞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十年人生,占去了将近一半。若非如此,他就算再用人不疑,又怎么可能贸然踏入多年未返的地方,还不提起丝毫戒备? 符骞的背影整个都透着股颓唐的味道。全不像白日里所见的坚如磐石。身为将军,他不能在下属面前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只能永远坚定和强大,成为所有人的旗帜。 但白日里先是突遭背叛,乍逢性命之危,紧接着又见多年好友万箭穿心,死在自己面前。 虽然友人早已背叛,但人心毕竟不是机械的度量衡,短期内得知背叛的愤恨与多年感情,并不能正负相抵。 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更何况,当年初来乍到这般战乱频仍之地…… “还是他和阿鸣带着我一路适应,才有了今天。” 原来符骞竟也有不适应战场的时候?连微微讶。 这人对于血腥和战争的平常态度,让人简直要以为他生来就能提刀,是为这片战场而生的存在。 连微忍不住问出声,然后就见他微垂了眸子,神情落寞:“我初到扈郡时……才十三。” 即便这时候的人们大都早熟,十三岁依然是个过于生嫩的年纪。还没有长成的少年身体即使勉强披上甲胄,提起长刀,依然不如成年人来的强健有力。 若无人护着,太容易夭折了。 符骞没继续往下说,但连微听这个年纪,就能想到这两人在符骞的少年时期占有怎样重的分量。或许如友、如兄,亦如父,是相扶持相依靠,一路磕磕绊绊从最底层爬起来的同伴。 这段时间的相处足够她明白符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这样的背叛,远比外人看起来的更加难以承受。 可她做不了什么,他们这些外人……都做不了什么。 或者以前甚至没有人能够看到这样的符骞——他提酒上屋的姿态熟稔又寻常,像是做过无数遍,整整一个白天,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若她不是一时起意上来看看,或许这人就像以前一样,独自饮两坛酒,仗着年轻的身体足够强健,放任自己幕天席地地睡过去。 然后在第二日一早,又是那个稳健锐利的将军。 连微觉得自己胸口有些窒痛,她伸手安慰性地按住男人的肩臂。男人沉默着又把她拉进怀里——连微分不清他是不是真醉了,但若这样能稍微使他好受一点,她也不深究了。 由着他把自己当一回抱枕吧。 一开始的凉意被很快被焐散,相贴的薄薄布料下,人体的热度在冬夜里很舒适。连微上来前本就在准备就寝,这会儿这么安安静静地被抱坐着,很快就困了。 理智上她想爬下去回房睡,但腰间的手臂箍得死紧,她也不想强掰,心中一时又被他的经历戳得酸酸软软的,百味交杂之下,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入眼已是窗外青色的天光。 连微猛地坐起,脑子迷糊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这是被送回了厢房里。低头一看,披风已经被解下,放在了床边,自己身上裹着的……还是她亲自扛到屋顶上的那床薄被。 ……没想到最后是给自己用了。 符骞呢? 她匆匆忙忙爬起,穿好衣裳,一推门,就被满院子的雪白晃了眼睛。 这一夜竟然下了好大一场雪,院中石板地、假山还有屋上,都积下了厚厚的一层白,松软无瑕,没有半点足迹,宁静得像是荒无人烟一般。 符骞呢?院中侍女呢?是因为还太早吗? 屋中没有滴漏,光看这青灰的天色,确实还早。 连微小心迈下门廊。落目处没有半点人迹。她昨晚搬去屋檐下的梯子安安静静地靠在那儿,横木上同样积了厚厚一层雪。 鬼使神差地,她握住木梯两边,又一次慢慢爬了上去。 屋顶果然无人,只有两只空酒坛子歪歪倒倒地放在那儿。连微正笑自己的举动莫名其妙,就听见下面传来侍婢惊慌的声音: “连姑娘,您上去做什么?雪天易滑,这可千万使不得——您要做什么,喊奴婢就是了,何必亲来!” 连微低头,就见小侍婢已快步到了梯脚旁,一手扶着梯子,一副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2 她顿觉窘迫,忙道:“没事没事,我这就下来。” 一边向下爬,一边极力解释她真的只是好奇,才想着爬上去看看。 ……太丢脸了。 为了避开侍女的目光,她匆匆扒完了早餐,就抱上那一大堆账册往书房去。才走到院外,便听见里头传来宿鸣隐含怒意的声音。 “万卓,你再说一遍?” “有何不可?中郎将,某也是为了扈郡上下考虑。”另一人的声音偏细,有种奇怪的丝滑感,“某知道栾尉成那厮死了,死人不值钱,某也不是为了问罪而来。” “只是这扈郡上下被栾尉成经营多年,也算是有了些根底。”他带上点笑意,“某不才,却是在这些人中颇有点威望。若由在下与中郎将共掌这扈郡,纵使那栾尉成余党再有不甘,也难生动乱了。” 宿鸣抿唇不语。这万卓怕是察觉到自己手下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去急袭玉屏关,符骞也不在,这才趁机跳出来想要分一杯羹。偏偏他手里当真握有不算少的一股兵力,而今站在此处,谁也不能对他的话等闲待之。 “怎么样,可考虑好了?若觉得鄙人这提议不错,不如请我进去喝杯茶?” 万卓笑着微微一躬身,举手投足倒是彬彬有礼。 身后是书房,宿鸣自然不会让这人进去。他转身道:“我们换个地方叙话。” 一转身,就见一旁树下站着的连微,顿时讶道:“连姑娘怎的侵早过来?是有哪处不甚明白么?在下尚有些事,姑娘先进去吧。” 连微摇摇头,看向饶有兴味地看过来的万卓,问:“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区区不才,是扈郡南城步军校尉,”万卓眼有异色,上前一步主动道。 连微全当没看见他颇具侵略性的眼神:“方才路过不慎听了几句,小女子斗胆,敢问校尉麾下,多少人马?” “南城兵马万余,尽皆听我号令。”万卓傲然道。 “万余兵马…那整个扈郡,又养兵几何呢?” “原有强兵十万,但征西将军去后,所留不过三万余尔。”万卓越发眼有得色。 手中握着快一半兵力,确实有资本骄傲。连微理解地点点头,又问:“不知一关之隔的吴胤,手中人马几何?” “光岭东一道,便有屯兵四十万。”回答的是宿鸣。万卓在一边,一副“所以速速与我联手”的模样。 “原来如此…那么,宿将军不必顾忌。” 连微先是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确定自己站在了宿鸣身后,而后轻哼一声。 在万卓眼有怒色地看过来时,她淡定道,“此人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第36章 万卓先是一愣,而后冷笑出声。 即便被当面这么说, 他也没有丝毫底气不足的样子, 反而逼近一步,双眼眯起:“姑娘姿色不错, 这话却更是有趣。万某手中兵马是真是假,难不成倒还要姑娘指教一番?” 宿鸣也有些不明所以, 察觉万卓言辞中的不善,连忙给连微使了个眼色, 让她快些进屋。 万卓不比怠惰多年的栾尉成, 是实打实在阵中冲杀的军官, 一身武艺若要打起来,自己也不见得能占多大便宜。 毕竟宿鸣二字, 从来不是和勇猛联系在一起的。最擅长拼刀子那位,现在正领兵在路上吃雪呢。 连微朝他轻轻点头, 谢过宿鸣好意, 脚下也确实往门口又退了几步。 但却没有丝毫就此闭嘴的意思。 “万校尉手中兵马做不得假, 但联手之心却未必是真。” 万卓的表情一瞬间狰狞起来, 连微抱着账册的手紧了紧,面上仍然八风不动道:“您听闻吴胤手中人马之数时的神情, 大可再欢欣些。” 宿鸣目光瞬间锐利。万卓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也不去管连微了,直直朝宿鸣道:“中郎将就这样放任一个小娘皮胡言乱语?” “我竟不知中郎将是这般怜、香、惜、玉之人。”最后四个字咬得含糊又暧昧,激得宿鸣面色一变。 但他不仅没呵斥连微,反而也往前一步, 几乎与万卓成对峙之势:“不以身份论英雄,我倒觉得连姑娘说的有些道理。” 经连微这么一提醒,他也发觉了不甚和谐的地方:栾尉成暴毙,凡知道的,即使是自己人,也难免有些惶惶之色。 万卓作为曾经栾尉成手下,尽管有兵马在手,不惧被杀,但对于玉屏关那头的威胁,大家都该是一样的。 但万卓表现得,实在是过于胸有成竹,底气过足了。 “万卓,若你要我信你倒也可以。”宿鸣斟酌一下,还是折中道,“我知道郡里最大的商户徐家是你儿女亲家。郡中现在缺粮缺得厉害,你若能先补上这个缺,我们便摒弃前嫌,合作一番。” 二人在这些年互相看不惯,没少有过摩擦。要是合作,完全称得上摒弃前嫌。 万卓听他说徐家,一扬眉道:“既知道徐家与我关系匪浅,却还想着要我证明?我怎么看着,眼下该是你求着我联手呢?” 他凑到宿鸣耳边:“你家将军,一早就领着大半兵马离开了吧?” 他果然知道! 宿鸣一手悄然握紧了刀柄,一边听这人继续在耳畔说道:“你若不承认我万卓之名,我倒也不需怎么着这扈郡。” “只消牢牢握住手上粮草,或者再派些人去偷袭玉屏关那一行人,你又有什么办法?” “乖乖让我接掌了这扈郡,你我都能好好的,何必如此倔强。” 宿鸣手中那一截雪刃僵在鞘中,一时进退不得。 而就在两人僵持时——准确地说,是万卓步步紧逼,而宿鸣顾虑到符骞那边而进退两难时,连微已悄然放下怀中账册,悄然向院外溜去。 宿鸣无心他顾,万卓虽然看见了,也只当是女儿家胆子小,不甚在意。美人虽难得,待他拿下扈郡,还不是囊中之物? 只是那颇具存在感的视线,还是灼得连微一身冷汗。 院中二人到了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她留下来不过累赘,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要找来郭起,进而通过他调集当下仅剩的护卫人手。 万卓此人,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时间紧急,宿将军一人在那,还心有顾忌,拖久了说不定会吃亏——更糟的是让万卓走了,纵虎归山。于是连微出了书房的小院,就提起裙摆开始奔跑。 她不知道其他人都住在何处,只能凭感觉在长长的回廊上狂奔。稀奇的是,昨日还挤挤挨挨了一府的军汉们,今日竟都不知去了哪,她跑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一个人。 总不能都被符骞带走了吧? 再往前走就是垂花门了。连微咬牙,虽知道自己的容貌惹祸,也还是穿过门出去。或许那些人是过了这么些时候,觉得不宜呆在内院,都在外头呢? 久不锻炼的身体因为奔跑而气喘吁吁,她又跑过一扇门,从未觉得一座府邸能有这么大,不得不停下来靠着墙根喘会儿气。 歇了片刻,正要继续跑,就听见头顶传来道疑惑的声音:“连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是那个为宿鸣打探消息的青年!连微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不妨碍她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抓住青年的袖子,生怕人就这么从眼前跑了。 季沉袖子被揪住,整个人顿时僵了。这位连姑娘卸下伪装后的容色他还是第一次近看,一时间只觉灼眼,既不敢看又忍不住往过瞟,结结巴巴道:“连、连姑娘还请放开,有事直说就好,在下就在这儿听着,不、不会走的……” 连微点点头,努力调节呼吸,好让火辣辣的肺脏好受些:“请、请问郭将军在哪?有、有急事,十万…火急!” 句不成句得竟比季沉还厉害些。 季沉感觉不对,这才敢认真看她一眼,一看之下就惊了:“连姑娘怎么跑成这样?何事如此着慌?” 事情复杂,连微也没时间好好解释,当下挑了个最吸引眼球的说出来:“宿鸣有难!别墨迹!郭起在哪!” · 宿鸣那边,察觉到连微已走,倒是放开了些。宿鸣挣开万卓的钳制,往后退了数步,手还握着刀柄,心中却已有些动摇。 符骞领兵在外,后方不能多生波折。先稳住对方,待将军回来再行处理,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缓兵之计? 毕竟论扈郡威望,征西将军离开五年,威名犹在。 这么想着,他口头就放松了些:“我要如何相信,等交予了你权力,你便会遵守诺言,统筹扈郡,为将军提供后方保障?” 万卓见他松口,脸上又带上初时笑意:“中郎将何须担心这个,玉屏关若破,你我都讨不了好,这中郎将不是最清楚?” 宿鸣皱眉:“玉屏关若破,你投吴胤,照样能有一份功名。” “为他人走狗,又如何比得上占山为王?”万卓哈哈大笑起来,“你就说,应是不应?” 宿鸣正要继续商讨联手细节,就听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急迫又尖锐的女声划破空气: “宿将军莫听他的——都是一派胡言!” “怎么又是你这娘们儿!”万卓听出连微声音,不耐突破顶点,反手抽出腰间短匕循着声源掷出。 以他身手,万卓自信这一掷必中,匕首脱手便不再注目。却听那女声又一次响起: “他才不是要和你们平分扈郡!他是想效仿栾尉成,向吴胤献城!!!” 不为人走狗?那栾尉成在的这么些年,他都是在干什么?以符骞的武力值,等他回来可以轻易杀了万卓,万卓岂会不知?还能放任他安安稳稳打玉屏关? 他听闻岭东一道拥兵四十万时,满脸的志得意满之色,分明是有了强大靠山的样子。 虽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连微观察人的情绪表情多年,却不曾看到他有一丝畏惧不安,这问题就太大了! 万卓的表情只是裂了一瞬间,宿鸣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这片刻的不自然。刚巧,连微这时喊出了她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能放走他!在这里杀了他!到时留下群无首的兵马,又有何——” 万卓怒火暴跳,抽出腰间朴刀便回身劈向连微。 宿鸣这小子满肚子弯弯绕,武力一时半会儿却杀不了他。鬼知道那一下为什么没杀了连微,但他拼着受上几下,也要先砍了这娘们儿! 连微仿佛是被吓呆了,直直站在原地不动。就在刀风将到头顶时,一把黑沉沉铸铁的大刀带着更为势大力沉的气势,斜刺里一把劈开了刀势。 郭起从墙头一跃而下。铁塔般高壮的汉子正正挡在连微前面。 他腰间革带还别着把无鞘的匕首,看外形,可不就是万卓方才掷出的那一把! 郭起一刀劈出,慢悠悠松了松指节,眼睛还盯着万卓,口中道:“老宿,闲这么久,功夫没忘吧?” “连姑娘说的不错,某看他面相,与那栾贼便是蛇鼠一窝——今日你我联手,总不能还放跑了他!” “嗯。” 万卓面皮抽了抽,感觉到两人渐渐腾起的杀意,一个腾身就往门口窜去。 他可不需要硬拼,只要回到军中,自然利于不败之地。 靠近门口处站着的正是郭起,见他过来也不花哨,横刀一拦,他身形岿然不动,万卓却是连退几步。 郭起哼了一声,论比拼蛮力,除了符骞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物,当年全军还没几个能在他手下讨着好的! 万卓受挫,也不恋战,反身向宿鸣那边疾奔。宿鸣举剑欲挡,却见他虚晃一招,身形急转,就越过宿鸣踏着院中树木杂物往上窜去。 只要越过院墙,这两人根本追不上自己! 第37章 宿鸣确实不精于武艺,郭起擅长的也是稳扎稳打的招式, 而非轻功。万卓顺利越过院墙, 还没等松口气,就见不知何处涌出一批带甲兵士, 手中长矛点点寒光围成一圈,齐齐攒向他。 甲士分布松散, 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在此的唯一目的, 就是拦下他的步伐。 他回头, 果然见这耽搁的片刻, 宿鸣和郭起已赶了上来。一执刀一执剑,成掎角之势。 甲士之外, 远远传来连微微喘的声音:“放心……我已遣人去附近散播消息,说府中又进了刺客。” 昨日的动静, 他们就是这么向南城遣婢仆来询问的富户解释的。 “短时间内, 是没什么闲杂人等过来了。两位将军只要在南城军察觉之前解决, 一切好说。” “连姑娘做得好!”郭起大笑道。 他们这边一派喜意, 万卓那边整张脸都扭曲了:“我奉劝你们,做人留一线!我出门前可是告诫了我手下心腹, 若是一个时辰不见传讯回去,便直接带兵把城门都占了,到时候两败俱伤,就是你们想看到的结果?” 郭起毫不退让,甚至不与他多废话, 当头就是一刀斩下。 让他回去,就是把选择权交回了敌人手里。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比眼下几句威胁可严重得多了。 “好、好!”万卓气笑出声,他今日过来是算准了宿鸣此人敏感多思却又优柔寡断,大有可能让他掺一脚进来。插手容易,再让他退出可就难了。 而那郭起,有勇无谋,也是不足为惧。 却没想到凭空冒出来个女人,把事情直接推到了眼下这个境地。 万卓深恨自己不能杀之而后快,但眼下也无可奈何。他勉力招架了两下攻击,对宿鸣二人道:“本想完完整整地献一座扈郡给长尧王的,你们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走着瞧吧。” 说着,一个旋身拼力荡开一圈空隙,然后拔身而起,竟是直冲矛阵而去。 兵士们见状,手中长矛齐举,齐齐向空中刺去。万卓身形不停,手中长刀一劈一压,几根长矛就被打偏了方向。 他脚下在矛身一借力,整个人往上窜了窜,便到了长矛难以够到的地方。 万卓敢一人入府,果然有些倚仗。 眼看着就要越过兵士的包围圈,他嘴角刚带上一丝放松的笑意,就听今天已响起过数遍的女声又一次从角落里响起。 “诸位——” 这简直像恶魔的嗓音,才辨识出来,万卓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与此同时,下半句已铿然喊出: “放箭!” 时隔一日,郡守府内又一次箭如雨下。 箭,还是从府里收集起来的箭。弓,也有大半是督查使手下人马为了轻装简从而抛下的弓。一日前逼迫自己的东西此刻被用在敌人身上,连微觉得,不枉自己拖着这个弱到像个二级残废的身体跑了这么远。 万卓身在半空,箭到时虽然看得明明白白,却实在无从闪躲。他勉力转动长刀拍下几支箭,却还是被流矢射中了小腿,跌落在地。 血在被来往兵士踩得脏污的雪地上缓缓洇开成一片暗色。万卓跪坐在地,心知这下是真的跑不掉了。 不带护卫本是为了彰显诚意和底气,外加仗着这几人会顾忌扈郡百姓。却没想到这些人今天这么不按套路出牌。 好的坏的已说尽了,该答应联手的,早就答应了,犯不着把他得罪成这样再放走。万卓知道自己今天十死无生,还是忍不住抬头,朝宿鸣讥诮道: “中郎将不是号称爱民如子吗?当年都能为此再□□让,今日却不怕我麾下哗变,戕害百姓了?” 就是因为顾虑太多,一再退避,才让栾尉成占下了扈郡。宿鸣脸色一沉,不想说话。 “没有了步军校尉,还有轻骑都尉,再或者各级副尉。”身处绝对安全的地方,连微不介意耍耍嘴炮,“各人想着各人的功名,你说若是提他们当校尉,他们答应不答应?” “那徐家呢!这样的大商户,也不怕他们做出点什么了?”万卓犹有不甘。 “他们没兵。”郭起大大咧咧道。 万卓还想说什么,郭起却不想同他多说了——他一贯信奉速战速决,直接一刀斩下。 “长痛不如短痛,咱手快,送你一程。” 伴随着头颅落地的闷声,鲜血喷涌而出,嘶嘶地融开冰雪,浸成一片。 人杀得痛快,后续处理,却不是他们说得这么简单。宿鸣喊了人来清理血迹与尸体,而他和郭起,却是稍加收拾就出发了。 万卓在南城兵中总是有几个真亲信的。若被他们煽动起乱子,对目前缺兵缺人缺粮什么都缺的扈郡而言,也是个半大不小的麻烦。 “说起来,好端端杀了个人,这锅总得有个人背……”郭起喃喃道。他虽莽,却也知道无故斩杀己方一员将领这种名头不能随便认下。 步军校尉还是挺值钱的,要是有人拿这事一通瞎吹,对他名声影响可大了。 宿鸣在处理这些问题上向来思维敏捷:“连姑娘不是杜撰了个莫须有的刺客吗?就那个吧。” “可那刺客若要细究,很快就会出现破绽。” “随便有个由头就行,合不合理,没人在乎的。”宿鸣拨拨车厢中小几子上的炭炉,这上面敷衍地温着碗药,“会在乎的那些,我们不是正在去找吗?” “行吧……等等。” “找归找,老宿你能不能把这药扔了,或者把炉子熄了也成?”郭起忽地从车帘外探进头来,才片刻,被熏得脸色一变,飞快地又转了回去,抗议道,“实在太呛了!” 没错,他们正乘着辆装饰精美的大马车。宿鸣乘车,郭起赶车,晃晃悠悠往南城兵营去。 “不行。”宿鸣摇摇手,“做戏么,就要做全套。” . 南城兵营这一日的早晨,不大寻常。 先是一大早,主官万卓喊了蔡修去他的营帐,神神秘秘地嘱咐了些什么,然后蔡修出来,就一脸兴奋地整顿兵马,以及训话——虽然也没有训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之后万卓离开,蔡修十分焦灼地在营帐口翘首以盼。守营门的小兵敢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紧张又期待的蔡都尉。 在兵营前的大路上驶来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时,他觉得蔡都尉的眼睛都亮了。 在马车慢慢停稳在辕门,一位面容清朗温和的年轻将军率先从上下来时,蔡都尉简直忍不住要透过车帘看进车厢里了。 宿鸣下了马车,看见雪天依然一片整肃的兵营和营门外列队齐整的卫兵,在心底感慨一声万卓治军倒是有一手,而后肃容道: “我与万校尉——哦不,如今应当称一声万副将了——决心在这多事之秋,共同坚守扈郡。” 一旦打好了底,宿鸣也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一本正经:“然中途有了些小意外,请问万副将托付的……” “正是在下。”蔡修已激动地踏前一步,做出自己最好的姿态应道。 万卓离开前对他说,若事情谈成,少说也能给他升一级。若谈不成,待他回营,二人领兵莽过去也是一样。就算他回不来了,自己也可去他帐中取了虎符调兵,为他报仇雪恨后即可自行打下扈郡。 虽然不明白为何不直接莽过去,但既然校尉已经谈好回来了,那也…… 不对,“校、将军呢?!” 宿鸣面露哀色:“万将军与我们才谈好事情,不料屋内有个侍卫,大约是栾贼的忠心手下,听不得我们这般将扈郡当做掌中物瓜分,竟是抽出刀,趁我等不备,直直砍来……” 他摇头,似乎不忍继续往下说。沉默良久,才指着马车道:“而今他身受重伤,硬撑着有什么话要和心腹属下说,我们偏又听不清名字,只好将他带了来……” 蔡修都傻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终于回过神,忙抢到近前:“心腹正是在下!” 到了近处就感觉到车内传出的滚滚热意和浓重药味儿,当下更是信了宿鸣所言不虚,又紧张几分:“让我上去看看将军吧!” 宿鸣却拦下他:“我要如何信你?万一你想着取而代之,上去一刀杀了万卓呢?那我岂不是有负万将军所托?” “周围兵士都可证明!或者你随我进去,看着我一举一动便是!” 一旁小兵怔怔点头:“营中除蔡都尉,就只有一位徐都尉……” “不过是万卓借势上位的妻弟!”蔡修不屑道,“有何事,与我说便可,将军伤势若重,便莫耽搁了。” 雪织成灰蒙蒙的天幕,蔡修看着那辆静静停驻的马车,仿佛看到了自己光明万丈的前途。 · 同一片天空下,一道衣衫单薄的身影在雪中已经踽踽独行了一日一夜。 方承觉得自己的肢体已经脱离了躯干。他摇摇晃晃,全凭意志力让自己往前走。 没脸呆在将军身边,也没脸呆在扈郡了,可他也不知道离开将军,自己还能去哪里。 或许这一场雪,就是让他好好赎罪的。 雪铺满天空,整片天幕成了铁灰色。 他又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扑倒在漫漫白雪中,成为一个不易察觉的小黑点。他费最后的力气抬起僵硬的脖颈,看见远处似乎有黑色的城垣。 但是他走不动了。 在意识即将被极寒带走时,他恍惚听见风雪中有人喊道:“喂!那边的!还活着吗?” … 与此同时,一道高瘦清癯的身影骑着匹瘦马,与他身上长衫颇为不协调地背着只背篓,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蹄印,缓缓接近了扈郡南城门。 这两天杨文医生的事太难受了…… 哎, 第38章 南城兵营这边,蔡修一番急切自白总算是让宿鸣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侧身让他上了马车。 蔡修捧着不住跳动的一颗心有些惴惴地踏上脚踏, 揭开棉帘,先是被突然加重的药味狠狠呛了一下, 而后目光便全然集中在了车厢一头裹着厚被,只露出一点头发的人身上。 虽然没闻到血腥味, 但药味如此浓重,一时盖过了也是正常。蔡修面上露出情真意切的悲伤, 靠过去轻声唤道:“将军——” 那人没动。蔡修又凑近一点, 正要再唤, 身后不知何时跟进来的宿鸣忽然喝道:“你在做甚!” 蔡修不明所以地回头,还没来得及问是发生了设么事, 就觉得脖子一紧。 他嗬嗬两声,说不出话来, 只用眼角余光看见是身后原本安安静静缩在被子里的人忽然暴起, 一条胳膊探出, 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宿鸣站的位置能把这一切都完整收入眼中, 他却没动。 “你…我……”蔡修喉中咯咯作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宿鸣。宿鸣敛目, 口中继续道:“狼子野心……以为没了万卓,你们就能取而代之了吗!” 难……难不成是万卓他发现了自己的心思,所以联合宿将军做这一场戏?可、可自己还没动手啊…… 蔡修不甘地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心口一凉。 身后那人手中的尖刀,从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季沉略带嫌弃地把人推开, 宿鸣揪过,一把向马车外甩去。同时紧走几步,道:“万兄、万兄——” “你如何了?这……” 季沉捂住口鼻试图屏蔽这令人窒息的药味,默默看他表演。 这个位置原本是属于郭起的,但他嫌弃车厢里的味儿,愣是用什么体型不合的理由把季沉拽了过来,他自己则优哉游哉地去赶车了。 季沉盯着微晃的车帘,眼神颇有点怨念。 那边,宿鸣的表演也差不多结束了。 “万兄!你……唉!”宿鸣最后沉痛了一会儿,然后揭开帘子出去,站在营门处朝内叱道,“我没想到万将军麾下竟还有如此狼子野心之辈!枉费他对尔等悉心栽培!”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有人去通知了另一位徐都尉,还有几名闲散军官也都集中在了此地。此时听闻这番叱骂,都是垂头耷脑,不敢作声。 看着滚落在地,背上一刀穿心的蔡修尸首,心里想着这人平日虽好钻营,却没想到如此不择手段。眼下可不是一着不慎,连命都赔了进去? 面上则愈发诚惶诚恐,就差没对天赌咒发誓:“蔡修此人原先便汲汲营营,我等只当他好用些小手段,不曾在意,也没料到竟会如此!请中郎将相信,我等并非如此忘恩负义之辈!” 宿鸣原先地位就和万卓仿佛,现在听他口吻,万卓是凶多吉少了。只在万卓之下的蔡修又已死得明明白白,他们的前途身家,就都系在了眼前的宿鸣身上。 宿鸣听着他们的表忠心,面色缓和了少许:“你们既如此说,我也可再给你们一个机会。” “我与万兄的盟约既然定下,便不会再轻易更改。但南城军无人领头,也不是事。我对你们的内情虽不熟悉,眼下却也只能勉强管管了。今日你们便先商讨一番,做个推举。” 奇!书!网!w!w!w!.!q!i!s! h!u!9!9!.!c!o!m 他叹了一声:“至于万兄,我……先带他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会再来亲自询问你们每个人的意见。若不曾统一,也只好由我越俎代庖,来定个人选了。” 说着,他上了马车,留下一地人半跪在原地,面上谦恭平淡,心里却都盘算着接下来该操作些什么。 · 连微这边,已经看了半上午的账册。 万卓这事出来之前,她是按时间先后捋的账。这事一出,与他连襟的徐家就成了重中之重,先前的进度都要被推翻了。她花了半个上午分拣出来的账册在书案上堆着高高一堆,到现在也还没下去多少。 毕竟不是专业的,要她来计算账中错漏,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伸了个懒腰,连微起身觅食。听军士回报,去南城兵营的两位将军还没回来,她也乐得给自己开小灶,自顾自钻进厨房捣鼓。 今日厨房备的原材料不错,肉蛋蔬菜一应俱全,她打算做一道藕合。剁好肉馅,混好酱料,把藕切开塞进肉馅,在外头满满地裹上一层面糊,再扔进油锅炸得金黄酥脆。 连微脑中都已经有了炸好以后的美味图景。眼看着锅已烧开,滚油发出滋滋的声响。她用长筷夹起一片裹得均匀的藕合,正要往里放,门外就有仆役唤道: “连姑娘,连姑娘,二位将军现在何处,您可知道?” “还在外未归呢。”连微收手,探头,“怎么?” “嗐…”那差使苦着脸,“前头来了个老头,说是什么徐家的大管家,代他们主人而来,想请宿将军过府一叙…” 徐家?看了一上午,连微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见是该见的,然而那两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两位将军都不在,你问问他可着急?若不急就留下话来,待他们回来自有人转达。” 仆役急匆匆离开,又更加火急火燎地回来,传话道:“他说若将军不在,还请找个能主事的与他说话。” 连微刚下第一锅藕合,还没捞起,闻言奇道:“那便找去,你来寻我作甚?” “这…”差使嗫嚅,“府中上下,除却原先那位郡守的人,能说得上话的,眼下也就剩连姑娘您了呀。” ……想想还真是。 悻悻搁下半成品藕合,连微再三叮嘱接手的厨房丫鬟小心处理,就净了手去后院收拾。 翻了半天,好不容易翻出来一身比较正式好见人的衣衫,再重梳一遍头,稍稍描画一下眉眼,待她莲步轻移来到前厅时,也快半个时辰过去了。 连微承认,她就是因为没能好好吃上午膳而迁怒于人。 哪有没预约没拜帖,还捡这大中午的时候来访的?是拜访还是踢馆呐? 厅中,徐家老管家已经喝了三杯清茶吃了两碟点心,被家主急匆匆遣出来时还饿得发紧的胃都有些胀了,才看到前去传话的小厮跑回来,再三赔礼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宿将军不在,郭副将也不在,府上剩一位连姑娘,姑娘家耽搁得久一点,您可千万包涵。” 老管家觑觑屋角滴漏,心说这可不是一点了,奈何此行有求于人,只能捏着鼻子道:“无妨无妨,不过这究竟还要多久?”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3 “这便来了。” 屏风后响起一道清越的女声。随后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转出,一摆手令小厮退下,自己则旋身坐在主座上,举止自然大方: “老人家久等了。” 这气度,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老管家心头郁火压下三分,只对一名女子出来主事还是有些不满,却也没显在面上:“不妨事。老奴受主家吩咐,此行是来传些话的。” 连微扬眉:“你说。” “这话却与一郡之事相关,不知姑娘听得多少?” 挑事?连微似笑非笑地斜了一眼老管家:“能听多少我是不知。不过我既然能坐在这儿,想来,是比您老多些的。” “那便好,否则传不上话,老奴也是难做。”老管家平声静气,被这么一堵也未见不悦之色,“听闻我徐家女婿,南城步军校尉万卓,是意外去了?” “深表遗憾。”连微颔首。 老管家便叹口气,从袖中掏出块帕子,不知真假地抹了把眼泪:“小少爷急慌慌从营中回来说这事,我们还不大敢信,没料到…” 连微不搭腔,坐在上首看他自顾自悲伤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继续道:“姑娘见笑了。老奴此来打扰,也不是诉苦——听闻将军同姑爷是定下了什么盟约?” 说的是今早万卓威逼利诱以图达成的那玩意儿? “不错。” 连微好像知道他们的来意了。 老管家又叹口气:“两家结亲,便为一体。纵使姑爷去了,我徐家也没有不管他身后事的道理。听闻南城军那边现在因少了姑爷,正一团乱麻?” 南城军的事都传到徐家去了,还找上门来了?宿鸣去处理的时候明明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提起这事,是要威胁什么吗? 连微眉头一皱,不做表示,只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不知姑娘是否知道,我们徐家的小少爷,正是在南城军中服役。现下不大不小的,也是个都尉了。”老管家道,“只是年纪尚轻,姑爷早早去了,小少爷怕不好服众。” “主家知道府衙近来忙碌,本没有必要管这事儿,派老奴求过来,也是惭愧。”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精雕细刻的小盒子,双手递过来,“故而老奴这随身,还带了个小小单子——上边是主家的一点心意。” 连微倾身接过打开,低头打量。盒子里衬着锦缎,中央端端正正放着张叠成方块的竹纸。展开竹纸,上面用蝇头小楷从上往下,仔细列了数排的名录。 从大米粮油到布匹精盐,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品,单买不贵,礼单上列的量却不算小。 是能让一营将士嚼用一周的分量。 ——看过可怜的府库储量和出征将士的耗费之后,连微的计量单位就变成了人/日。 “主家自知府衙不差这点粮,只是小少爷年轻不知事,还望将军能稍稍照应一二。”老管家说着托人办事的话,神色却并不卑弱,反倒带着股胸有成竹的味道,“若小少爷以后领了南城军,我徐家还愿每月贴补军饷,以慰诸位军爷的照顾。” 连微终于从礼单中抬起头来。老管家不避不让,顺势看过来,道:“这事,姑娘若能传话,老奴感激不尽。若不能,老奴也可在此等候,待二位将军归来,再向他们解释。” 连微没接话,而是道:“若最后掌事的不是你家小少爷呢?” 老管家低眉道:“那掌事的那家,定也是极愿意为府衙分担一二的了。” 看来是有拿粮要挟的意思。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管家的态度虽然还有几分消不去的倨傲,但总的称得上服帖。这和他们原先预计的可不太一样。连微有些好奇今日在南城兵营发生了些什么,不过这些事情待宿鸣回来一问便知。 眼下还是快送走这位老管家吧,她要饿疯了。 逐客令下,老管家也不拖延,干脆告辞。连微放松下来,揉揉肚子,正要起身回去验收她的藕合,就听仆役又一次往里报道: “连姑娘?” 不知是因为什么,仆役的声音有点讪讪的。 “连姑娘,外头…又来了几名访客,等了有一会儿了。您看,要见见吗?” 第39章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来客扎堆了?还专挑着宿鸣他们不在的时候来? 连微抬到一半的脚步生生顿住,她哎了一声, 道:“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中年男子, 自称是什么何家的人。连微听着耳熟,仔细一想, 发现昨晚看账时,这个何家就在不同的账册上出现了好几次。 是个大户。 何家来, 是举荐一名叫何健的副尉的。 这位管家的行为说辞,和徐家的老爷子没什么分别。连微轻车熟路应付了几句, 没一会儿就把人打发了。 紧接着唤第二个进来。入门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这回不是为谁而来的了, 他上来先是自报家门,说是吴家吴成。 然后一抬头, 见了连微面貌,先是惊艳, 而后是不屑。或者是横惯了, 他毫不遮掩, 开口便道:“怎的, 我吴成亲来,却让个后院妇人来见, 宿将军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吴家?若是如此,吴某便就此告辞了。” 说话时眼睛还向屏风后瞟着,像是要揪出躲在后面的宿鸣或者其他什么人。 连微从那千八百本账册里,就没见几次吴家的名头, 心下十分有底,索性依他之言,得罪到底,直接喊了人进来把这吴成叉了出去。 磨磨唧唧什么呀,要说什么赶快的,她还没吃饭呢。 吴成还在园子里怒吼,连微已摆好了姿态,就等下一个人进来了。 第三个进来的…… 婷婷袅袅,娇娇怯怯,进来还没说话,眼波似有若无地一横,身姿先软三分。 是个浑身上下都带着股江南烟雨气的柔弱美人。 要连微说,这换成后世,有个词特别适合用来形容她:扬州瘦马。 瘦马姑娘或许是为了维持人设,没有抬头,福了福身就羞羞涩涩地道:“奴是孙副尉送来的。孙副尉说奴家这过了府,就是将军的人了…” 连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噗”地笑了出声。 瘦马姑娘意识到不对,慌张抬头——就连慌张也慌张得很有韵致风度——看清上座坐着的连微时,表情这才没有风度地变了。 “你——” 作为一个以色侍人,并且拿这一套人设屡试不爽的专业人士,她竟然有一天对着一个姑娘情真意切地表演了半天!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上面坐着的姑娘,比她还美! “嘤”的一声,瘦马姑娘哭了出来,都不用连微出声送客,已经自己掩面跑开了。 连微:…… 眼神不好,入戏太快,她也没办法啊。 瘦马姑娘跑开后,厅中空空荡荡,似乎还萦绕着来自江南的淡淡哀伤。连微哭笑不得地点点额头,把极其洗脑的嘤嘤嘤驱逐出脑海。 “门房,还有人吗?”她稍微提了一点声音,问道。 有人就快点,连姑娘今天很忙的。 果然有人,第四个人倒是颇知礼数,先在堂下候着,等连微出声唤他,才抬步进来。 进来先行一礼:“大人,恕卑职无状,擅自——” “喻先生!”不等他起身,连微惊喜道。 堂下这眉目清癯,满身风霜的书生,可不正是喻扬么! 连微眼睛都亮了。 ——这么多的账册,终于有人来帮她分担了! 喻扬说到一半,上面突然传来个女声,被惊得抬头看去。一眼看到灼目的容色,又猛地低头,唯恐冒犯了郡守后院…… 咦,他来扈郡这么些年,也没听闻郡守有什么内院家眷啊? 许是这两日新添的吧。他不及深思,慌忙躬身道:“在下…在下许是走错地了,并非有意冒犯!这便退出去,夫人万请见谅……” 连微笑出声:“什么夫人?喻先生不认识我了?” 喻扬茫然抬头,看了一眼又飞速挪开眼睛:“这……在下不知……” 声音是有些熟悉,可他能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连微下座将他拉起:“你不认得,小七或许还认得吧。收留之恩,不敢或忘。” 喻扬仿佛想起了什么:“付氏?” 啊?连微先是一懵,而后想起他们进城时报的确乎不是本名,符骞报作付寒,她自然就是付氏…… 看着喻扬澄澈的双眼,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解释。 好在喻扬似乎颇赶时间,只又在她面上扫了一眼,便转而问道: “那…郡守呢?大人他在何处?我出行方归,是该向他述职的。” 兄台,你这消息滞后得,可不是一点半点了啊。 连微扶额,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对这位书生的冲击会小一点。她想了想,后退两步,谨慎问道: “先生对我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没有什么疑问吗?” 快说有!她心里呐喊:这样我就可以从我们为什么乔装入城开始,给你解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喻扬懵道:“女子妆后,容色大增不是正常?夫人梳妆手艺确实惊人,喻某此前从未见过。” 连微:…… 这话她没法接。 喻扬似乎没看出来她的失语,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话:“敢问郡守大人现在何处?在下何时能拜访?” 连微盯着他诚恳中透着紧张,紧张中透着惭愧的眼睛,觉得良心很疼。 这位不会是真的爱戴那位郡守吧? 希望喻扬的君子风度能够撑住听到她说出真相以后保持冷静,不要打她,否则她也只能…… 拼了老命地跑了。 在心里做了会儿建设,连微咬咬牙,直接道:“栾尉成他死了。” “……什么?!” 连微从头到尾给他解释了一番,从符骞的身份到和扈郡的过往,从栾尉成突然下手到他们被逼上梁山。大体情节没变,但把他们的早有预谋不甚被阴,春秋笔法成了无辜的受牵连者奋起反抗。 “所以……?”喻扬被忽悠得有点发愣。 “所以,府中现下正是用人之时。”连微眨眨眼,诚挚道:“喻先生大才,看账本这种小事,应当是会的吧?” 话语神情,满满的都是期盼。 本以为还要再鼓动几句,没想到喻扬捋了捋,竟是没怎么推搪。 “征西将军之名,世人皆知。扬愿效犬马之劳!” 那一瞬间,连微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小天使。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宿将军会念叨喻扬这么久了! . 扈郡之北的平原上,风雪漫天,一支五千余人的精兵正原地驻扎。 前方就是玉屏关凭依的巴岭。行进了半日余,天又冷,人困马乏的不宜直接入山,符骞便下令在此停驻,休整片刻。 将士们各自取出干粮,就着烈酒嚼咽暖身。而大军之中,符骞坐在马上,沉静地看着匆匆而来的斥候。 ——为什么不是坐在符合他身份的帅帐里?因为他们此行轻装简从,压根没带什么辎重。人背马驮,一人带上三五日的口粮,就这么出来了。 得亏宿鸣手下这一批人多是当年老兵,信任犹在。目前军心还很稳定,黑压压一片但见人头,未闻喧杂之声。 这边斥候呈报道:“前方道路山林茂密,两侧崖高,我等未见异状,倒是碰上了此前领兵离开的崔都尉。” 遇上了昨日带兵去追督察使的小将?这倒是意外之喜。 虽说平常就不会有守关将领随便派人在山道上埋伏空气,在这样的雪天可能性更小。但毕竟不能确定安全,一旦受了埋伏,便要吃个大亏。 若能与崔都尉会合,确定他那边追踪的情况,便能得知他们的行踪是否外泄,从而推知接下来的行动安全与否了。 “崔都尉在何处?” “属下一见到人,便快马回来传递消息了。崔都尉那边有些麻烦,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符骞十分不解:“他不是有马吗?难不成双方打得竟如此胶着,连马匹都战死了?” “这…”斥候顿了顿,道,“以属下之见,看情形,倒像是那位督察使太能跑,崔都尉不得不遁入深林去追,以致…以致伤了马腿。” 符骞:… 通往玉屏关的这一条裕径他是走过的,两侧山崖坡度极陡,人尚且不好过,马匹更不用说。 这是怎么“遁入深林”的? “你带人去,接他们回来。”尽管狐疑,符骞还是道。这漫天的雪,且不说等上半个时辰会耽搁多少战机,光是在雪里站着不动这么些时候,手脚也都要僵了。 斥候领命,带上两匹好马离去。步行的半个时辰换作马匹果然快速,不过片刻,符骞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几道身影。 衣衫褴褛,发冠歪斜,满面尘灰,要不是这姓崔名恭的年轻都尉他认得,怕不要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难民。 符骞有点相信斥候的说法了。 到得近前,崔恭压着手中缚住的汉子跪下,自己行了一礼,闷声道:“幸不辱命。” 符骞抬手让他起来:“你带的其余人马呢?还有那一队护送的弓兵呢?” “属下的那些马都不顶用了,此时还在后头。那些弓兵…”崔恭嫌恶地看了手底押的人一眼,“箭已用尽,还被他拿来拖延时间,已死得差不多了。” 身为领兵者,最厌恶的便是这样无谓地拿手下人的性命不当命,明知不可还要拿去填坑的做法。 敌方的人命贵贱,符骞没有兴趣。他知道已经解决了即可。现在更困扰他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们的马是怎么伤的?” 崔恭闻言苦笑道:“这位督察使太能跑,我等追逐时情急,踏入了结冰的山溪,或者被碎冰划破马腿,或者在湿滑的卵石上跌倒…” 仔细一看,他的衣角裤脚确实有冰棱子悬着。 “追过山溪还没完,这人十分顽强,攀着山壁的树干往上爬,偏偏轻功又练得不错…属下很是废了一番功夫,这才复命迟了。” 符骞看他确实是奔波一天之后心神俱疲的模样,挥手道:“无妨,来得正是时候。你去后头吃点东西歇会儿。有了此人…” 他的目光看得督察使浑身一颤。 “一会儿入关就轻松多了。”符骞笑道。 第40章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督查使露出明显的抗拒之色。 符骞居高临下, 把这点不情愿看得明明白白:“怎么, 不想配合?” 他扬了扬眉,神色间不很在意。 督查使压下内心耻辱, 垂头不言。 “我还没说要你做什么呢。”符骞轻轻一甩马鞭,在空中打出一道夹着碎雪的气流, 刮过督查使的脸。 他说:“一会儿入了夜,你去那玉屏关城楼下报上名号, 让他们开门。门开之后你举止如常便可, 只要不露马脚, 剩下的就没你的事了。” 骗开城门这种事……督查使又抖了抖:“这岂不是去送死?” 符骞还真想了想:“……不一定,到时候局面乱起来, 没人会去注意你。能不能逃命,都看你自己的。” 督查使:…… 他就只有轻功练得好些, 这玩意儿在城中本还算好使, 但如果那是一座乱军之城, 就不一样了。 兵荒马乱之中, 一个没把住,可能就窜进了敌人之中。就算没有, 夜里误伤率也极高。符骞的名头他在吴胤帐中没少听过,是一员猛将——换句话说,也就是够虎。 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次次都是搞大事,这次八成也不例外。到时候四下乱战, 自己就算被放开,还不是个死? 思及此,他抬头,小心道:“将军想破这玉屏关不必急这一时半会儿,我同那守将王祜有些交情,或可把他约出来,将军与他详谈一番,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岂不美哉? 为了性命,势力和忠诚算个鸡毛? 可惜这个建议太过荒谬,符骞不为所动,道:“你只说去或者不去便是。” 督查使一个去字含在嘴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去简直十死无生——不如硬一回骨头说不去,同样是死,好歹家中娇妻还能被主公照拂一二! 于是闭了眼睛,咬牙道:“不去!” 几乎是他话音出口的同时,符骞鞍前长刀出鞘,轻易划开了督查使本就被林木钩挂得破破烂烂的衣物,从他胳膊上剐下一小片肉。 “啊啊啊————”一瞬间的僵硬之后,男人瘫坐在地,惨呼出声。 惨嚎声震起不远处林中的宿鸟,符骞眉毛也不曾动一分,冷静得近乎冷漠:“原本该用你的部下杀鸡儆猴,但他们既然先一步被你自己用完了,就只好劳你亲自体验一番了。” “你若真不去,我也不可能放了你,只好把你剐在这里,来年或者还能剩下副骨架。” 若是现在看符骞的眼睛,其中的寒意和杀气会让人切切实实感觉到,他这话不是什么威胁,就只是他此刻真实的想法。 沙场上筛出来的战将,平日里看着再可亲,也没一个是真的温和。 刀尖上沾的一点鲜血缓缓滑下,才脱离雪白的锋刃就被风带走了温度,变成一颗冰珠落进雪里。握刀者在这轻巧的一甩之后,又一次扬起了刀尖,眼看就要再度落下—— 督查使惊恐道:“我我我去!!” 于是,还反射着浅浅寒光的长刀在空中悠悠旋一个刀花,严丝合缝归入鞘中。督查使的身体犹在因寒冷和疼痛瑟缩,马儿从身侧踢踢踏踏走过,甩起的碎雪溅到伤口上,冰得他狠狠一颤。 “早该如此。”符骞淡声道,扔下两枚干硬的炊饼。 接下来,就等入夜了。 · 连微咽下最后一口藕合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喻扬也啪地一声,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 她早间筛了半天才整出来的几十本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如阳光下曝晒的白雪,以飞一般的速度被消融解决了。 她看着犹自气定神闲的喻扬,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生您……” 连微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 “怎么?”喻扬抬头,好脾气道,“还有别的要看吗?” “没了没了!”连微赶忙否认,“现在就这个徐家最是麻烦,我原先还在发愁这许多账册要如何理得出来,没料到先生做得这样快。” 喻扬笑了笑:“只不过是找出阙漏罢了,并不是要再整一份。略翻过一遍,也就知道得差不离了。” “那徐家的帐,可有什么问题?” “账是无甚问题。” 喻扬这话一出,连微心头就是一紧。若是徐家安安分分,他们要拿什么当口子去破扈郡目前这僵局? 扈郡的僵局——这还是连微在和宿鸣他们讨论时才知道的。栾尉成五年治理,整个官府的中层与大商贾们都勾结在了一处,成了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起从最底下的百姓身上吸血。 若是动商户,便是动了中层这些人的钱袋子,肯定要受到反抗。没了中层官员,光有军队,扈郡难以为继。但若维系现状,也不过是钝刀子割肉,死得慢些罢了。 连微紧张地看着喻扬,喻扬接着道:“徐家的帐是没问题,因为他们的手脚……做得可说是明目张胆。” 他在郡守府里并不主管税收财务,但不意味着他看不懂——徐家的帐,各处收支毫不遮掩,多出的银钱一笔笔流向郡守府和私库。就差没明说他们与万卓那边勾结一处,四处敛财了。 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埋头俗务想要多为百姓们做点什么的时候,自己的同僚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滴油水,填满自己的腰包 。 喻扬克制地呼了口气。 “那便好。”连微听到这话,心头一松。背后忽然传来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什么好啊?” “郭将军?!” 郭起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身旁就是宿鸣。两人不知去了哪里,竟是都换了身衣裳,一副刚沐浴过的样子。 连微看到宿鸣就禁不住想起午间那一群来得莫名其妙的人,神色古怪道:“你们出去不久,就有许多人来府上要找宿将军,大多还带着礼单……大约算是好事吧。” 郭起一扬眉:“这么快?我还以为他们要磨叽好久,才能想好究竟要不要上这个钩。” 就算是郭起,也知道如今扈郡的这些商户们没几个好货。 他和宿鸣打算着,先让这些人上赶着透点底,然后抓其中一户犯的事儿比较大的人家,连吓带打控制起来,再扶着这一户帮他们制衡剩下的商户。眼下这些人极其配合地一个个冒出头来,可不是正合人意? “咱们选哪一户?”他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道。 “选什么?”喻扬问。 “喻先生也在?”郭起喜道。喻扬原先坐的位置恰巧被连微挡住,郭起二人初初进来没有看见。此时见了,便互相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看来确如初见宿鸣时他所说,几人关系不错。 另一边宿鸣道:“选与之暂时合作的商户。”说罢,把不久前在去南城兵营的路上形成的计划向连微和喻扬解释了一番。 连微听着颇觉有理。喻扬却是不赞同地拧眉道:“合作?” 宿鸣问:“喻先生以为不可?” 喻扬颔首:“何必合作,更不必精心选什么人家。” 宿鸣拱手:“愿闻其详?” 喻扬指向桌上的账册:“这便有个现成的,徐家背靠的万卓不是才被你们杀了吗?” 宿鸣道:“不错,徐家眼下正是无依无靠之时,若我们能借此机会挟制,就有了与其他商户竞争的可能。” 喻扬眉弓低压,清隽的眉眼也显出一点厉色:“大可不必。万卓伙同徐家,这五年贪了不知多少财货。直接以此为名抄了这家,另扶些小户接手徐家的商道。” “届时,钱粮也有了,小户也听话。有了徐家在前,其他商户便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岂不更好?” 炊饼大户符伯功 今天有点忙,仓促啦……短小的部分1.1的更新补上! 大家新年快乐! 再次抱歉更新迟到啦 第41章 喻扬说的,确乎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若是用把柄挟制, 还需担心养虎为患。若是徐家日后做大, 记恨着今□□迫转而投敌,也是个麻烦。若直接杀了, 还能就着抄家的机会,立即凑出一批粮草, 送去玉屏关。 那边,郭起已经兴奋起来:“不愧是喻先生!先生既如此说, 可是已整出了贪墨的证据?若是如此, 我现下便可纠集人马去徐家!” 他眼睛都亮了, 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天知道符骞去玉屏关时他有多想跟着一道去,可惜那时候南城军还在万卓手中, 他要留在扈郡压阵。如今局面基本稳定,又有了光明正大赶去的机会, 郭起怎么可能放过! 作为亲眼见证喻扬以一人之力解决了巨大工作量的人, 连微觉得证据只是小事, 即使现在没有, 对喻先生来说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不管是整理出证据,还是索性编造一份。 她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徐家的老管家来访时, 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他家小少爷。我听他话中之意,那徐榕现在南城军中也算有几分势力,不要紧么?” 徐榕手底下还是有兵的,他们直接打上徐家,若是徐榕带兵反抗, 岂不麻烦? 喻扬:“既要杀,自然是不能放过一个。二位将军要寻个机会解决此人,想来不是难事。” 刺杀,毒杀,怎么不是杀?何必正面相抗。 郭起:“蔡修都已经被解决了,徐榕?现下不是战时,他能指使的兵最多不过数百亲信,若是知道要与官府作对,这个数怕是还要减去十之八九。” 除却高层军官和亲信,普通都尉并没那么大的权力。 两人同时出声,说完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 连微:“……你们今天究竟对南城军做了什么?” 郭起已经兴冲冲地拉着喻扬去一边,要他写一份声讨徐家的公文出来,“以免传来传去,倒成了我们滥杀无辜”,宿鸣则给自己斟了杯茶,坐下来向连微解释。 连微听完,被两位将军干净利落的手笔惊了:“所以现在的南城军,已经没有领头人了——都被你们杀了?” 果然百般谋算比不过长刀一砍?她以为自己喊来郭起围杀万卓已经足够冒进,没想到这两人回手就把整个高层都给砍了! 宿鸣带点笑意纠正:“万卓是死于蔡修之手,蔡修意图刺杀上官,罪有应得。徐家贪婪无厌,徐榕在军中没少为之提供便利,鱼肉百姓,触犯军法,也是死有余辜。” 有条有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连微抽抽嘴角,朝宿鸣拱了拱手:“不过如此一来,南城军就剩下了小猫三两只——难不成真要把那些副尉提上来?” “怎么可能!”郭起的大嗓门从旁响起,他从案后探出半截身子,笑道,“最多不过提一两个识相的做都尉,万卓的位置,哪是那么好顶的?” 真当上峰死了就该挨个儿往下数了?军中可不是这么个论资排辈法! “莫非…”连微看了眼郭起,后者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我手下的人都给将军带走了,就算是运粮也得有兵吧?”郭起一耸肩,满满的跃跃欲试,“南城那支人马向来得栾贼青眼,甲胄兵器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们来,我可盯了许久了,总算是让我等着了机会!” 他扬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于是计划这就算定下了。喻扬起草公文,郭起带上一小队甲士就往南城兵营宣告指挥权的转移,顺便找找徐榕;宿鸣则留下来,与连微一同伏案疾书。 写什么?自然是归拢计算符骞那边需要的粮草资源了。目前手下能派出多少人,筹出多少粮草,又是否要增兵过去,都还要仔细考虑。 . 但被郡守府几人惦念着准备后勤的符骞,丝毫没有要劳人为自己增补粮草的意思。 他既然带人携数日口粮就敢出城,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本来,扈郡可供调遣的人马也不算多,只与关内守军五五开,玩不了什么“十则围之”。他们所占的优势,只有一个猝不及防。 既如此,那就把这一点优势扩到最大。 黑压压一片兵马停驻在巴岭脚下,安静得仿佛只是一片被风吹落了积雪的黑松林。 冬日的天黑得早,今日又有风雪,不过申时,天幕已经暗下来,成了一片沉沉的铅灰色。符骞令众人散入林中靠近关隘,自己则押了督察使,顶着山风,沿着裕径直直往里去。 玉屏关的守军在城头已站了近一日,眼下正是困倦疲乏,就等着换班的时候。一人小幅度地抻了抻僵硬的腰背,忽然感觉前方曲折伸入山中的小径上,仿佛多了几个小黑点。 自从入冬,已多日不曾有人经过此地。自从长尧王合并了岭东河西二道,玉屏关便再未有过兵祸。平日从此而过的,多是来往两道之间的行商。到了冬日,山深难走,行商们也都不再出门,玉屏关便彻底闲了下来。 他莫不是看花了眼?守军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却见在铺满白雪的裕径上,踽踽向关隘移动的人影越发清晰了。 城楼下,守在门旁的兵士已经扬声喊道:“什么人!” 凡欲过关者,百步之外就需报上姓名来历,到得近前,更得受兵士检查,才能过关。且入关后需沿官道直行穿过,若无驿站文书,不得在关内停留。 听到守门人遥遥传来的问话,符骞松开一只扶着肩头担子的手,掌心翻出的短匕不着痕迹地抵在了督察使的后腰上。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4 督察使脖颈一缩,而后朝城楼大声道:“我乃长尧王手下督察!今受急令返回东安复命,任何人不得阻拦!” 说话间,两人已又靠近了不少。守卫像是没听见他的宣告,手中长矛一横,拦在前方:“可有通关文书?可有身份令牌?” 此时,若一个回答不对,守卫身后的城门就会立时关闭。惊起了守军的警惕性后,再想破关,就只有正面强攻了。 短匕翻了个面,用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刀刃提醒被它威胁着的人谨言慎行。督察使打了个哆嗦,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丢过去,没好气道:“看看看!看过了就快放爷爷过关!——这鬼天气!” 他粗暴不耐的语气反而打消了几分守卫的怀疑。他草草检视过令牌,扬手掷回来,随口道:“官爷这是怎么了,一身如此狼狈?” 督察使呸了一声:“路上遭了贼!” 被半真半假骂成贼的符骞低眉顺眼,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名挑担小厮。 确认过身份,守军便让出道路,放二人过去。督察使当先过门,走出数步,却听身后符骞“哎”了一声。 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是城门雪滑,让他崴了脚,把肩头担子撂在了地上。 “官爷,你家小厮没跟上啊!”身后守军喊道。 督察使不为所动,背对城门,心中冷哼。 ——平日惯用的双锏就有几十斤重的征西将军会挑不住这么个担子?谁信啊!!! 他不仅不转身,反而迈开脚步,一言不发,沿着中央的步道开始狂奔。 玉屏关建在巴岭之中,谷深路险,故而占地不大,他只要在骚乱波及全关之前穿过另一边的关门,就能算是逃得一命了! “官爷!官爷?”守卫又喊两声,见前方一身狼狈自称督察使的中年男人毫无反应一心奔跑,疑心顿起。 他追出两步,又想起那人带来的小厮还在后头,于是喊了同僚前去追赶,自己又往回去。 却见刚刚还跌坐在地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扁担两头的筐上,遮布被掀开,里头的东西正被男人握在手中。 ——是通体黑沉沉,唯有尖刺顶端泛出点点银光的狼牙棒! 符骞惯用的武器其实是锏,但锏善马战,论步战,还是狼牙棒更有压迫性。他掂了掂手中重量,侧头看了眼满面惊色的守卫,眯了眯眼。 “敌袭!”守卫下意识喊叫出声,见符骞看过来,反射性地把长矛平举在身前,想要阻挡片刻。 符骞却压根没再往他的方向看。他一跃而起,手中狼牙棒带着全身的力道,重重砸在玉屏关关门的门轴之上。 清晰可闻的一声裂响之后,半扇关门肉眼可见地歪了。 一击既中,符骞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点亮之后旋身避开守卫后知后觉刺来的长矛,投进被忽视许久的藤筐里。 一簇火光一闪而灭,然后尖啸声窜天而起,在昏色中炸开一道明光。 四面八方一片寂静的山林,突然传出隐隐动静,仿佛什么野兽正在觉醒。 而玉屏关正中的门洞里,符骞已一个横扫,击断了围攻的数名守军手中长矛,却并不往里走一步。 他回头看了看路尽头惊起的林鸟,唇角勾起一个在平时绝难得见的带点恣肆的笑,朝抽出腰刀重又冲上来的守卫、城楼上开始惊呼喧哗的卫兵、以及门洞那边渐渐汇聚,往这边过来的关内军队,扬了扬下巴。 在麾下兵马到来之前,他将又一次,一夫当关。 玉屏关是山间小关,只有一个城门的那种~ 第42章 尽管若宿鸣在这里,肯定会狠狠批评他这行为是不要命了——但符骞敢这么做, 还是右几分依仗的。 玉屏关是建在巴岭两座险峰之间, 小而窄的一座险关。横不过百步,纵深也没有多大。与那些其内自成“关城”的重关对比, 它纯粹是胜在地利——居高临下地俯视攻过来的敌人时,滚石、□□和诸多守备器械的威力可以最大化, 而狭窄的地势又使得敌人的人数优势毫无意义。 正是凭借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才有了历史上无数在此以少胜多, 数千守军却能坚守数十万大军的进攻数月的事迹。 但这些优势, 当敌人人数极少, 且就堵在门洞处时,就成了劣势。 狭窄的门洞本是方便关门破开之后的巷战, 现在却使得身处其中的人无法被围攻,更不用说使箭。高大的城墙本来是增加蚁附者的攀爬难度, 现在却也让从城墙下悬吊人下来变得难上加难。 符骞一个侧身, 攒过来的几柄长刀撞在一处, 他则从下而上一记猛挑, 有几个没握好的军士,手中刀顿时飞了出去, 顿时失去了兵器。但人又被身后的战友堵着,进退不能,只能干看着符骞手中两根乌沉沉的狼牙棒,不知所措。 而符骞不杀最前头的这一排兵,后面带刀的兵士又凑不上前来, 一时间门洞之中,竟还有几分诡异的和平味道。 符骞踢开脚下被巨力打到弯折的废刀,看不出半点疲态:“你们应该有人去报给王祜知晓了吧?” 态度自然,仿佛和对面的兵士不是剑拔弩张,而只是友好切磋。于是有人下意识回道:“这等小事尚不必劳动将军!” 符骞笑道:“你们的习惯我是知道的,不必嘴硬,一会儿我——啊,来了。” 从讯号发出的一刻起,就已隐隐浮起的震动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裕径两侧山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披甲精兵,黑压压一片齐齐向玉屏关而来。 城头守军急忙射箭,但被间夹排布的甲兵挡去了大部分。剩下的箭支零零散散落在阵中,不成箭雨之型,便也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了。 城门已毁,无需蚁附,这样的情况下本该推出刀车挡住城门。但门洞中还进退不能的那一批军士此刻已成了最好的缓冲带,即便后军不顾他们死活把刀车往门洞中填,来犯者也完全可以用守城士兵的尸体堵住刀刃,继续前行。 前排的盾兵张开一道小口把符骞纳入阵中,稳步推进。而原本堵在门洞处的守军在此压迫之下只能一步步后退,最终让出了门洞,前军踏入关中。 怠惰已久的关卡,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反应得就像个生嫩的幼童。 “符伯功,你突袭玉屏关,是想做什么?”身后城墙之上,一道声音穿过满耳喧杂,传至符骞耳边。 一员鬓发斑白的老将立在那里,手中长弓拉得满张,箭矢如星,遥指符骞头颅。 是王祜。 督查使说他认识王祜,实则符骞自己也与王祜有几分交情。不算多,也就是同席饮酒,同帐练兵的关系。 此刻见王祜出来,符骞也是扬声道:“吴胤无德,我知你不是迂腐之人,不如令你麾下众人缴械,一同并入我军,也免了无谓的杀伤?” 听到这话,王祜明显沉默了一会儿,手中长弓也松了弦,垂在身边。他静静地立在城楼上,往下看着已经进城的甲兵。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就要答应的时候,他重又张弓搭箭:“虽然很想像你说的一样做,但玉屏关毕竟是我的职责……人在关在,绝无例外。” 语毕,手中弦松,羽箭穿空而过,直直射向符骞面门,符骞手中狼牙棒一转,轻易把这支箭击飞出去。 王祜见一击不中,也不执着,箭头立转,而后接二连三地,力道与准度都远超一般箭矢的羽箭四散而落,穿过盾与甲的空隙,直击兵士的咽喉等薄弱处。 一时间,混战的兵士黑甲的一方竟被他一人压制得显出颓势,推进一时停滞。 王祜就在城楼上,还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援着这片战场。进入巷间混战后,将领的统筹便已无过大作用,双方人马混杂在一处,拼的就是平日实打实的训练和白刃相交时的一腔血勇。 符骞沉声道:“玉屏关今日必破,你却又是何必!” 王祜站在城垛后,闻言视线在这边停驻了片刻,不作回答,仍是继续发箭。 符骞垂眸,忽然对身侧的亲兵道:“给我一张弓。” 亲兵背后正好背着张普通的弓,闻言连忙取下递给他。符骞接过试了试,第一箭尚有些乏力,擦着城墙上军旗而过,第二箭便拉满了整张弓,绷得木质弓身几乎能听见木片被弯折的吱嘎声—— 而后“啪”地一声,弓弦乍断,但在此之前,弦上之箭已经射了出去,混在空中零零散散的流矢中,直射城头王祜的面门。 王祜正面向这边,理应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一步不曾动,连手中的弓也放了下来,遥遥与符骞对视。 即使这距离连看清表情都是奢侈,符骞依然读懂了他的意思:玉屏关今日必破,而他王祜也不可能就此投降,故而不如舍弃一名主将,尽早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战斗。 在旁边侍卫后知后觉的惊呼声中,那一支断弦之箭擦着王祜的面颊而过,弦断的那些微影响,还是使他射偏了。 “将军!您被那人盯上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危险了!”惊吓之余,侍卫立刻劝道。 王祜一动不动,仍然稳稳立在那里——像个靶子一样立在那里,手中弓张矢落,脚下寸步不移。 符骞仰头看着,忽然抛下手中废弓,将狼牙棒往背后一收,踩着身旁的建筑石基一跃而起,整个人堪称轻盈地踏着各处近乎不可思议的落脚点,飞速接近王祜所在的城垛。 注意到他的兵士,但凡手中有弓,都把箭矢瞄准了他,却被他一一闪过。符骞最后单手扒上城垛,另一只手操着匕首击飞了来到自己面前的两枚流矢,手上用力,一个翻身就站在了王祜面前。 周围的侍卫围拢欲攻,被王祜喝退。他转过身,信手把长弓挂在一边,看向符骞的神情平静:“来了。” 符骞道:“投降吧,没必要无谓地送命。”虽然已经站在了这里,但符骞并不想杀他。 王祜笑了:“职责所在。” 他抽出腰刀,比了个进攻的姿势。 符骞皱眉:“吴胤他不值得。” “或许吧。”王祜摇头,“但至少我在东安的家人是值得的。” 符骞还想再劝,王祜已一刀劈下:“不必多说。距上次你我过招也有多年,上次打了个平手,这回便再来练练吧!” 符骞后退两步,重又抽出匕首,却不肯再往前。 上次过招,他还是舞象之年,王祜则尚在壮年。而如今,王祜老迈,他还身强力壮,结局是不用多说的。 王祜却不肯退,一把长刀舞得生风,步步向他紧逼。 符骞抬手架住劈至面门的一刀,低声道:“非得如此吗?” 王祜仍然带着点笑意,身形交错间,同样轻声答道:“待你拿下东安,或可手下留情,照拂我妻儿一二?” “你现下降了,也不是没有办法转圜!” “不必了。”王祜淡道,“你还在磨叽什么?” 天色已近乎全黑,因为猝然打响的战斗,本该举起的火把没有点亮,一片昏黑中,两人只凭着直觉和记忆里对方的习惯过招。 刀刃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单调地响着,符骞习惯性地又递出一刀时,忽然察觉手下刀刃穿破了某种柔韧的人体组织。 他下意识拔刀后退。但为时已晚,老将黑色的剪影顿在原地,而后一个后仰,直直栽下城垛。 入夜的风声似乎都静了片刻。符骞垂眸站了会儿,抛下染血的匕首,喝道:“王祜已死!玉屏关已破!缴械不杀!” 还在外围的侍卫匆匆往这边跑,城墙下发现动静的黑甲军士也开始向上冲。两拨人再次对撞时,有甲士听到了符骞的喝声,不论真假,也跟着大喊起来。 声浪一圈一圈往外传去,过不了许久,整座并不宽敞的关中已回荡着一致的声音。 “王祜已死!玉屏关已破!缴械不杀!” 原本,赋闲五年突然被拉入战时状态的玉屏关守军士气就不高,而今天色已黑,周围一片混乱,似乎尽是敌人,还传来这样打击士气的呼喝,又见原本凶悍的黑甲士兵果然放缓了攻势。松懈之下,大半的守军顿时都放下了刀剑,摆出投降的姿态。 金属落地声此起彼伏,喧闹的玉屏关突然就静了下来,不知是哪一个率先点起了火把,一团橙黄的光晾在道中,引得所有人同时看了过去。 举火把的士兵发现自己突然收到万众瞩目,待在原地不知所措。符骞收来一捆火把走过去,从他的火把头上借了火,而后一支支传开,于是橙光色的光就由一点扩散成了一线,而后默默散成一片。 守军缴械后都靠拢在一边,黑甲兵士则几人一组,收敛着留在街上的尸首。这场战斗结束得虽快,但刀剑无眼,终究不能避免伤亡。 另一边,符骞已遣人去寻伤药和大夫,又分了人去烧热水,此时另有些兵士喊着:“有受伤的,不拘哪边,都来北边棚子里领伤药和热水冲洗!” 兵士们便都汇集过去。一时间,关中竟有了几分井然有序的和谐味道。 直到关外忽然又传来了沉重的车轮和马蹄声。 第43章 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的士兵们都还残留着被激起的警惕心。有听见声音的顿时喧哗起来:“外面来人了!” “听那动静,人数不少……” 也有人想起来:“门还是坏的呢!” 原玉屏关的守军一时失措, 失去了主将的他们本就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不安定感, 此时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符骞带来的亲兵则分了人飞快地跑去通知符骞,毕竟声源是河西道那边, 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扈郡派来的增兵。 百夫长们则自觉集合手下还能战斗的兵卒, 聚到城门处,随时准备进行反击。 符骞此时刚从王祜的居所离开。 局面甫定, 他分派下基本的任务以后, 就带人到了城墙之下, 举着火把找寻王祜的尸身。好在那片城垛之下是一个僻静的角落,上头还有树枝阻挡, 他们找到老将军时,他还没有被来往的乱兵践踏, 也不曾因为从高处栽下而变得面目可憎, 仍是一副安稳平和的模样。 除了颈间那道深深豁开的血口。 符骞命人把他带回居所, 整理遗容, 便去寻厨房要了壶酒,登上靠着岭东道那一边的城墙, 踩着城垛慢慢地喝。火急火燎的兵士赶过来寻他时,他刚放下一只空坛,目光沉沉地落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将军,另一边有些动静。” 就像一只慵懒的虎看见了猎物, 符骞周身那股懒懒散散的劲儿一扫而空。他从城垛上跳下,翻手将背后双锏握在手中——入城与大部队会合之后,他就换回了自己更趁手的兵器。 “带我过去。” … 郭起兴冲冲地点了兵载了粮,直直往玉屏关冲来,却在一路上都没见什么行军痕迹,到得关口,也不见营帐和金鼓之音,玉屏关好端端立在那里,就像是无事发生过。 他有点懵。 考虑到身后大半都是粮队,再就是护粮的兵士,没什么战斗力。他令众人都站在原地,自己策马往前查看情况。 再往近前,就见玉屏关关门竟是虚掩着的。偌大的包铁大门有一半从门轴上歪了下来,门内黑洞洞一片,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整座关都是空无一人。 什么情况? 郭起犹豫半晌,还是没直接踏入门中——他是勇猛不是莽撞——而是扬声道:“可有人在?” 喝声在门洞内悠悠荡了几个来回,正在他以为这座关真是不知为什么空了的时候,忽然一声不大不小的男声传出:“是自己人。” 而后是一片甲胄兵器磕碰的声音,郭起耳尖,还听到了弓弦的弹动声。这座静谧的关内,方才竟是不知有多少武器对准了自己,只等为首者一声令下,就要把自己扎成刺猬。 郭起抹了一把冷汗,仰头埋怨道:“将军您也太过小心了些——从关内来的,除了我们还能是谁?” 他已听出了刚刚是符骞的声音,虽不明白他怎么做到这短短的时间就已占下玉屏关,但这样的事,他是只有欣喜的,倒也不必深究。 “是吴胤在河西道留下的后手也未可知——我不是说了不用援兵?你过来作甚?”符骞一面收回手中双锏,一面慢悠悠从黑暗中出来。 郭起已示意后头的粮队跟上进关,闻言道:“郡内的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我们手头有了余裕,自然要来支援一二。” “南城军都解决了?”符骞闻言扬眉。他就是知道扈郡内的麻烦未必比玉屏关好解决多少,才把宿鸣和郭起都留下的。 “解决了!”郭起轻松一笑,“原本后面那些商户还有些麻烦,但喻先生回来得正好,他不过抬抬手,就把我们愁了半天的账册都做得干净利落——连姑娘还说要跟着喻先生好好学习一番,日后好帮上更多忙呢。” 符骞听头两句时,还颇有些赞许之色,想着那喻扬没想到竟是个深藏不漏的,听到后面半截,脸色就不由自主地黑了,好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跟随喻先生学习?” 郭起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心念一转,肯定道:“是啊,喻先生相当欣赏连姑娘,还夸她颇有灵性呢!刚好原本郡府中就有些人不大好起用,若连姑娘学成,也能……” “郭起,我记得你也是曾独领一军的,是吧?”符骞忽然道。 “啊,是。” “我带来的这批人,原先也是你的手下吧?” “不错。这帮臭小子没忘本,也还听您指挥吧?”郭起挠挠头。 符骞截过话头:“既是如此,你便留下来,带着这批人先守着玉屏关。刚好你还送了粮米来,加之关内原本的贮藏,守上一段时间应当不成问题。” “是……等等,将军您呢?”郭起下意识地领了命,才反应过来符骞话中意思。 “原本的守军由我带回扈郡,整顿之后便可再用。” 符骞几句定下安排,就离开去布置一应事务。留下郭起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络绎不绝入关的粮队,仿佛看到了自己兴致勃勃过来时脑子里进的水:他这不是做了个自带粮草后勤的完美替补吗! 他还想跟着将军打下河西道的啊!将军的计划他都听到啦! 然而没有人能听到郭起此刻心中的悲伤,符骞正急着理好玉屏关诸事,赶回扈郡;宿鸣刚抄了徐府,后续要公示徐家罪行,是流放还是直接处斩都需要商榷,一时也不得空。 连微那边,则真是在随同喻扬学习从账册到打理郡守府等等各种事务,只不过与郭起信口开河的不同,不是喻扬颇为欣赏她,反倒是她缠着喻扬问问题。 一天下来,喻扬被她烦得不行——也或许是害怕瓜田李下?总之扔了一堆的书给连微,让她抱回去好好读,读完再来询问。 连微欣然接受,然后就被封印在了房间里,像是临考的学生一样挑灯夜读。 大家都很繁忙。 连微捧着一堆大部头看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是被侍婢从床上惊起来的。 “姑娘!将军回来啦!” [奇^书^网][q i].[s h u][9 9].[co m ] 一句话惊起梦中人,连微猛地坐起来,四顾之后,茫然道:“他不是带兵出去了吗?” “是呀,将军他胜归啦!”侍婢欢欣道。 “这不是才走一天吗?”连微依然懵得不行,说好的古代打仗光是行军就十天半个月的呢? “玉屏关与扈郡,快马来回也就半日即可!” “……哦。”连微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往后一躺,拉起被子准备继续睡。她的脑子还沉浸在昨晚的书中,一时间对外界的反应都有些迟钝。 躺了片刻,又突然坐直道:“他已经回来了?!” 侍婢无奈道:“是啊,已经回府了,现在就在书房与大人们谈事呢,还问姑娘为何不在……” 连微这回是真的彻底清醒了。 她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飞快换好了衣裙鞋袜,又让侍婢帮忙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草草洗漱完,就熟门熟路直奔书房而去,然后在院门处顿住。 他们若正在谈话,自己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岂不是非常奇怪? 正踌躇,就听见人从院角转过来,是喻扬。 他手中抱着一摞盒子,身后还跟着同样抱了一满怀的小厮,正从前院过来。连微如蒙大赦,与他简单打过招呼,就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进屋后,一道十分有存在感的目光顿时落到了连微身上。连微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垂眸不去看,直到视线移开,才敢抬头看过去。 不过一日一夜,符骞脸上有了明显的疲色。颊边和下颌都长出了细碎的胡茬,眼底下还有青影,就像是一直没睡一样,但精神看着倒还可以。 确实一直没睡的符骞看着连微不仅跟着喻扬进来,还怎么也不肯和自己对视:“……” 他心底一阵气闷,索性也不去看她,转而向喻扬问道:“外面扎堆送来的都是些什么?” 喻扬一直在书房里,是方才突然有仆役进来汇报,说是外头有不少人送了东西来,问他们是否要送进来,才主动提出自己去前院拿一下那些物事。 他把怀中盒子放在桌案上,一边拆包,一边道:“看留下的名帖,大多是从一开始就没路露过头的那批官员,应当都是给将军们的礼物吧。那些人就算是想要明哲保身,现在也该摆明立场了。” 他拆出手中礼物,是一柄檀木扇,扇面是名家之作,如今颇为难得,是诸多文人墨客争相追捧之物。 宿鸣打趣道:“看来第一件却是送给先生的。” 徐家被抄之后,喻扬在其中的手笔不可避免地被上面这一批人知道了,送来礼物讨好也不奇怪。 喻扬面色平淡地摇摇头,又打开下一个盒子,拿出一柄镶金嵌宝的匕首:“不知是给哪位将军的。” 符骞瞟了一眼,嫌弃道:“给谁都没法用,这刀柄但凡沾一点血,定会滑得握不住。” 他手上也拿了一只盒子,说着打开它,低头一看,只见其中之物用锦缎包裹,只露出光华熠熠的一角。 符骞一挑眉,心想又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捏着锦缎把它拿起摊开。其余诸人都看了过去,就见符骞正对着掌中一只细细巧巧嵌宝玉镯发愣。 宿鸣的目光在符骞和坐得远远的连微身上晃过,了然道:“是连姑娘的东西?” 郭起:大家在收礼,只有我在吃雪…… 第44章 不用问也知道,这镯子纤细精巧, 一看就只能是给女儿家的东西。如今的郡守府, 除了连微又哪里有其他女子能被下面那一批送礼的官员记上? 连微没想到一直打酱油的自己也会被当做送礼讨好的一员,送的还是这样精细华美的一件饰品——坦白地说, 她很喜欢。一时间有点忐忑,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却久久不见符骞把盒子推过来。 符骞看着掌中纤巧的一枚镯子, 沉默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 忽然道:“过来。” 连微抬头, 发现他目光直直对着这边, 显然是给自己说的,自己过去, 大概会被他握住手腕,直接把镯子套上来吧。 要是前些天听到这样的呼唤, 她或许会很开心。但符骞在背地里与她划清关系, 现在又做出这样的举动…… 真的不会太渣了一点吗! 符骞还在那边凝眸注视着她, 站在目光中心的连微却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心头——她讨厌这样模模糊糊的关系, 要么坦然喜欢,要么断然拒绝。 一边否认着关系, 一边又做着暧昧的事,这又算什么呢? 纵使她不像真正的古代女性一样注重男女大防,也知道戴上镯子这样的举动有些亲密过头了,总之不是符骞口中“清清白白”的关系应当做的事。 划清界限还是要从每一个细节开始。连微做下决定,并不打算顺从他的意思过去, 于是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符骞等了片刻,不见她反应,犹豫了一下,竟站起身来,拿着镯子绕过桌子就往过走去,一副打算直接给她套上的样子。 连微眼角余光看着人越走越近,直到浅淡的阴影落在面前的桌案上,她忽然也站起来,垂着头匆匆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符骞手上还托着那只玉镯,闻言呆在了原地。 宿鸣面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喻扬则是放下手中新一件盒子,抬眸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淡淡道:“也好,记得多看看我给你的那些书。” 喻扬对连微的求教,态度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此时突然被提名督促,连微不免有点惊喜:“我昨晚一直在看,还有不少疑问,不知先生何时有闲,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那就今天午后,来我院内吧。” “好的!”连微被符骞暧昧不清的举动惹出来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欢欣雀跃地应声出门。 留下房中符骞黑了脸,差点没直接捏碎手中的玉镯,又在用力的前一秒强自放松了手上力道—— 他还记得连微的目光在这枚镯子上停驻了好一会儿,显然是挺喜欢的。 他憋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唤来一名小厮,小心翼翼拎着锦缎把镯子重新包好放回盒子里,示意他把东西送去连微房中。 连微那边,倒是没有回房,她直接中道转去了厨房,做她情绪不定时最喜欢做的事:做吃的。 刚好快到午膳时间了,她思索片刻,很快定下了今天的选择:水晶鱼饺。 本来是想做虾饺的,厨房里没有鲜虾,所以只好拿鱼来代替。把鱼肉焯水剔下,细细剁成肉茸,和上细盐和薯粉拍成扁平的皮。再用红白肉剁烂加上虾皮菌丁做成馅,一半上汤煮熟,一半炸成金黄——这就算是好了。 一半洁白晶莹,一半金黄香脆。两大盘色香味俱全鱼饺很快热气腾腾地摆在了案台上,连微深吸一口食物的香气,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食指搭在盘沿点了点,清脆的敲击声规律地响了片刻,她做下了决定:“有人吗?” 厨房的仆役在廊下应声:“姑娘有何事?” “这些鱼饺,”她指了指案台上另外分出的一大份,“分做三份,分别送去给宿将军,郭将军和喻先生吧。” “姑娘,郭将军昨日领兵出去后,还未回来。”仆役道,“这一份,是否送去给征西将军?” “不要。”连微拒绝得不假思索,“郭将军不在,你们就自己分了吧。” “姑娘,这……” “说分了就分了,要是不敢,那就都送回我这里来。”连微板起了脸。 从来温柔和善的人忽然沉下脸,震慑力还是挺大的。仆役不敢再质疑,捧了盘子退下。连微自己也捧了食盒,另挑出一只格外大的鱼饺叼在嘴里,很没包袱地往回走去。 心情愉快。 回到院子里,婢子马上迎了上来:“姑娘,您怎么回得如此早?将军那边——” 连微飞快地从怀中的食盒里拿出一只鱼饺塞进侍女口中,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言!姑娘我热爱学习提前回来,今天下午这个院子谁也不许进!” 想了想又补充道:“喻先生除外。” 又想了想,意识到这其实是符骞的院子,憋屈道:“若是符骞来了,至少不能让他来我的屋子!” 这才满意地回了房,把鱼饺放在案旁,一口鲜香一页书,愉快地开始学习。 另一边,连微走后的书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符骞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没有碰到连微,到底是哪里惹人生气了? 环顾左右,喻扬正一脸淡定地继续拆包,宿鸣低头饮茶,不与他对视。符骞只好咽下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把思路强行掰回原来正在说的话题上。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5 几人各有心事地谈了一会儿,宿鸣率先起身:“南城兵营那边我还得去看顾一二,就先走一步了。” 喻扬随后合上手中书册:“我也回房了。” 喻扬虽有自己的府邸,但这两日为了交流方便,他是直接住进了郡守府内,那一处小院子现在被堆满了各式书册,他回房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伏案工作罢了。 符骞连轴转了这么些时候,本想说他也回院休息了,忽然想起连微正是与自己同院,又是一副十分排斥自己的态度,话到嘴边顿时改了口:“喻先生若不介意,我可否去先生那儿叨扰一二?” “何事?”喻扬用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沉静眸子看过来。 符骞原本理直气壮的态度突然矮了一矮:“……骞也有些疑问,想要讨教先生。” 喻扬轻轻一扬眉,默认了符骞的跟随。 两人一路来到喻扬的院子,进书房坐下。喻扬取过之前看到一半的奏报,一边低头翻着,一边问:“将军有何事相询?” 符骞一滞。正要找个借口询问连微的情况,就听房门被轻轻扣了两下,一名仆役恭声道:“先生,连姑娘送来了点心,请问放在哪里?” 喻扬道:“什么点心——拿进来吧。” 虽然不到午饭时间,但稍稍吃一点也无妨。 “是。”仆役推门而入,手上食盒的每一处缝隙都往外钻着勾动人心的香气。 符骞想起之前那碟白玉糕的味道,对比眼前香气更甚的鱼饺,不禁道:“你去把我的那份也拿过来吧,我要在喻先生处叨扰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符骞等了一会儿,没见仆役回话,奇怪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仆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连姑娘吩咐小的……没有给您送。” “……”符骞忍了忍,没有向无辜的小厮撒气,尽量平和道:“只给喻先生送了?” 小厮的头更低了:“宿将军也有……” 那就是独独避开了他?符骞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看着已经缩成鹌鹑的小厮更是气不顺,挥手道:“走吧走吧。” 至少别再让他看见了。 小厮喏喏退下,符骞盯着那只盛鱼饺的碟子半晌,正在做心理挣扎,忽然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筷子,灵巧地探入碟子取走一只炸得金黄酥脆的鱼饺。 他猛地转头,见喻扬神色自若,姿态闲适地就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筷子吃掉鱼饺,评价道:“味道不错,郭将军说连姑娘有一手好手艺,果然不是虚言。” 说着,十分自然地又夹了一只。 符骞泄了口气,认命似的也伸手拿了一个。谁说她不送他就不能吃了? ……嗯,确实挺好吃的。 可是一想到连微精心准备的美食唯独自己没有,突然就更气闷了。 · 连微那边,美美地把自己的杰作吃完,拾掇拾掇案上书籍,就抱了两本往喻扬的院子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听高空中一声尖唳,一个小黑点急速向下俯冲,在喻扬院子上空盘旋两圈,听到一声唿哨后直直冲进了屋宇之间。 是鹰隼……?喻先生竟然还养了这种猛禽? 连微有点意外,脚下没停,继续往前走。却在刚到院门前时差点和疾步走出的一个人撞上。 她急忙闪到一旁,抱稳了怀中书籍抬头看去,就见几步之外,符骞正停在原地,看起来有些出神。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连微不想深究,礼貌地点点头就要转身进去。符骞却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上前两步拦住她:“等等。” “嗯?”连微不明所以。 “你回房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赶快离开。” “哈——?” 你们是不是为了让我每天的作话有东西可写呀233333 第45章 那只鹰不是喻扬的宠物,却是符骞惯用的与属下联络的信使绪光。 鹰隼性烈难训, 多年下来也只得了这么一只。加之此类猛禽经常出现容易引人注目, 故而若非急事,他们轻易不用绪光传递消息。 鹰唳声响起, 符骞心头便是一紧,什么纠结都暂且抛下, 先唤下绪光查看它带来的信件。 喻扬见此情形,知道可能是有什么秘事, 起身准备避出去, 却被符骞拦下:“不必, 先生既然选择助我,我也没有什么好避讳先生的。” 用人不疑, 即使曾因此被人算计,符骞也只会在暗中多加留意, 而不会把防备落到明面上。否则相比防住的那少许背叛, 更多的还是寒了忠臣的心。 喻扬闻言, 面上没有什么表示, 只回身坐了下来。看符骞取下鹰腿上的小竹筒,抽出内中纸条展开, 草草看过一遍,神情霎时变得冷锐。 “有何难题?”他道。 符骞直接把纸条递到喻扬手上。青衫书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展开卷起的字条,上面是潦草行书写下的一行字: 【寇平异动,处处窥探。仆已依计放出君伤重休养之消息,改覆天地之机, 便在此三五日。见此若不归,待君归之日,莫怪肃州城已在仆与石副将手】 字条内容看着形势十分严峻,但却很说不准写字的人其目的究竟是求援还是威胁。究竟是哪一个,对判断局势还是有颇大影响的。 喻扬抬头看向符骞,后者看出他的意思,抚额道:“子清一贯如此……这是说若我再不回去,他只能真当我已经死了,带着我那一派的人硬碰硬…” “总之,若非形势已到紧要关头,他是万不会发来这般消息的。”符骞道,“故而我须得立时出发,扈郡诸事想来宿鸣也与先生讲得差不离了?” 喻扬颔首。 “那么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扈郡便要仰赖先生看顾了。”符骞郑重道,“郭起尚在玉屏关驻守,他和宿鸣二人,我会传讯令他们听从先生吩咐,扈郡事务繁杂,骞在此先谢过先生。” 说着,他竟向喻扬行了一礼。 喻扬连忙起身避开,垂眸道:“但凡是为黎民利,在下心甘情愿,征西将军不必如此。”或许是感受到了符骞的坦诚,他也坦诚道:“但若有朝一日,将军也与那等鱼肉百姓之人同流合污,勿忘先废去在下官位,以免多生是非。” 符骞笑道:“若真有那一日,先生便是引剑来刺,骞亦绝无怨言。” 话毕,他便匆匆告辞出门。要离开扈郡,还有些事情要寻宿鸣他们预先说定,而若要今日出城,还想赶在天黑前到达可借宿的地方,就须得加紧时间了。 心中记挂着事,这才会在出门时未加小心,险些与人撞上。 符骞刚同喻扬交代完,此时见着连微,想的便也是她该随自己一道回肃州了,顺口便说了出来,一时忘了上午两人的一点僵硬。 连微猛然被迎头扔来这么一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离开?” “嗯。肃州城事态有变,须得赶早返回。” 连微还停留在要去找喻扬请教问题的思绪上,当下没多想便道:“我不去。” “什么?”符骞一时愣住,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肃州城之事,并不需要我吧?”连微顿了顿,觉得自己的思路没错,“扈郡这边缺人手,我留下来还能帮喻先生分摊些事务。回去肃州又能做什么?” 想为大家做点什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连微不想承认自己被符骞弄得有点心烦意乱,拒绝回肃州也是为了暂时隔开一段距离,好好冷静一番。 “你是随我一道过来的……”符骞被她这一击打蒙了,“不该一道回去吗?” 连微想起她被拉着过来的缘由,不由得忿忿道:“我过来不是被逼的吗?” 符骞想起当时他们对她的逼迫,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道:“那时的事,实在对不住……”现在想来,让一个根本无法单独在外生存的弱女子随他半夜在深山里跋涉,不管怎样,确实有失妥当。 “但,现在同我一道回去好吗?” 高大俊朗的男人垂着眸子站在面前,乖得有点不像话,眼底还带着连日奔波的青色,来不及刮去的一点胡茬也在坚毅的下颌上打出青影,看上去实在有点委屈。 连微一眼看过去,也不知是不是被美色所惑,突然就有点不忍心。 她是不是太凶了? 西郊别庄的事,不管怎样也推不到符骞头上才是。要是硬要算,还是符骞救了自己一命。 她不该迁怒的。 想到这里,连微软了口气,道:“我回肃州,也不过是回去澄园里天天看花吃茶,起不了半点作用,却又是何必?” 符骞很想说,即便是看花吃茶,只要她在,他就很开心。 然而话到嘴边,却是出不了口。 连微不喜欢他。虽然不惜冒险孤身闯进郡守府救了自己一命,但她亲口说了,“肃州一城百姓,扈郡半数军民…” 那确实是要比他符伯功一条性命,要厚重得多得多。 今日自己又才冒犯了她,更是不好把这样孟浪的话说出口,情急之下,只好道:“你随我回肃州,便可助我管理澄园,将军府诸般事务,也…” 他顿了顿,还是把后半句说了出来:“正缺个主人打理。” 连微压下心头不合时宜的一颤,强转道:“征西将军还会缺打理内务的能人吗?” 符骞微微收紧下颌:“何出此言?将军府至今没有进过女人,再没有人接手,子清就要罢工了。” 连微仰头看他。 符骞用力攥着拳,不让自己露出多余的表情。 两人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符骞又想起什么,增补道:“何况回了肃州,你也可以向子清学习,他若知道你的事,想必是极愿意指点你的。” 庾令白这人,最是喜欢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教个女子压根不算什么,他脑中恐怕就没有规矩二字在。 连微看着符骞深邃的黑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是纯粹的真挚,就像符骞这个人到目前为止做的所有那些事情一样——一直宽和,平正,真诚。 再度拒绝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了。 连微叹了口气,终于道:“好吧。” 说收拾,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到这里才几天,衣物尚且是去街上成衣店里现买的,其他一应物事更没有需要带的了。 连微在厢房里转悠两圈,双手空空地出来,还是转去了厨房——不如做点吃的吧。 她对来的路上符骞随手掏出的炊饼实在敬谢不敏,现下既然有条件,还是尽量避开。 在厨房窝了快一个时辰,准备停当的马车稳稳当当在二道门外停好时,连微手里的三层食盒也已经盛了个满满当当。红漆楠木食盒精雕细镂十分好看——可这也意味着它格外地沉重。连微从厨房提了它出来,走过两个院子,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她在游廊的坐凳楣子上搁下食盒,打算稍微歇会儿。才放下,就感觉身侧一道人影靠近。 “可是遇上麻烦了?”符骞几步过来,看到偌大一个食盒,明白了什么似的,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翻过查看。 连微还在揉自己的掌心,一时未及反应,就被把手抓了过去,于是纤细白嫩的五指和掌中红痕就摊在了符骞眼前。 看见被木棱硌得发红的印子,符骞顿时皱眉道:“这么沉,为何不喊下人们来拿?” 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已提了食盒,就要往前走去。 连微反应过来往回抽手,符骞感觉到掌中外抽的力道,忽然醒悟似的松开手,退了几步,想起早上连微的排斥,没敢看她的脸色,拎着食盒埋头就走到了前面。 连微:…… 连微其实没生什么气,符骞过来寻她,此中好意她还是拎得清的。只是这人方才闪电般地缩了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大步直走,她为了跟上只好拎着裙角小跑,待追上时再说不要紧就已经显得有些突兀了。 于是一直到了马车前,两人都是一言未发。符骞走得前,先撩了帘子把食盒放到车中的小几上,然后退到一边。 为了防备泥水污物溅进车厢,马车的底部做得挺高。连微穿的裙子褶皱细碎,裙摆又大,即使有脚踏,想要快速又优雅地登上马车也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若不想露出中裙,就会屡屡被裙摆绊住,根本迈不开步子。 符骞原本沉默地看着,连微失败两次后他终于忍不住从旁伸手,扶住连微的手肘往上一带。 连微感觉一股稳定又不容拒绝的力道从肘部传来,整个人直接被提了上去。她扶住门沿站稳,正要道谢,就见符骞已经转过头,十分淡定地抚摸车前骏马。 ……她发誓前一秒,这人脸上的表情还近似于视死如归。 … 这两日的风雪已停了,但残雪还积在道上,一不注意便要打滑,故而马车驶得不快。 晃晃悠悠地出了郡守府,又出了扈郡,连微揭开窗前厚重的棉帘想看看天色,却先被冷风扑了一脸。 迥异于车内温暖的食物气息,窗隙透进来的风带着冰雪的凛冽和冬季的萧条,利刃一样要穿进骨子里。连微被冰得一颤,想起来符骞还在外头辕座上赶车,抿了抿唇。 郡守府完全可以拨出一个车夫,他这么做,是察觉到自己对距离的敏感,为了免去同车可能带来的尴尬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了想,从靠近炭火处端起一小碗暖呼呼的杏仁茶,小心地把门帘掀开一条缝,递了出去: “天寒,可要稍稍歇上一会儿?” 今日重点: 连微说她只是为了百姓 而符骞他……他信了他真的信了!!! —— 这个部分每天都有话说真好hhhh 但是咳咳阿凌的期末周真的要撑不住了,明天开始考试非常密集……只能断更几天了orz 鞠躬致歉 我会按时回来的请小可爱们不要抛弃我!!!! 后面更精彩! 第46章 冬日的风吹彻连微细嫩的手背只用了一瞬。 指尖的温度飞快地流失了,贴着碗壁的掌心还剩着点热度, 但比较之下更觉得冰凉。 符骞像是没有听到, 连微于是又喊一声,他才像是被惊醒一般, 从遥远的天际收回视线,“怎么了——你出来做什么?” 他一手接过那碗杏仁茶, 一手拉拢帘子示意连微进去:“外面太冷了,你穿得单薄了些。” 连微越发愧疚, 原先盘在喉头的话不自觉出口:“你不必这样的。” 符骞正低头喝了口杏仁茶, 闻言抬头, 看起来有点疑惑:“什么?” “你不必…”把这样有自作多情之嫌的猜测说出口,实在有点羞耻。连微呼了口气, “你不必如此顾虑我,天寒, 下次还是令车夫赶车吧。” 话一出口, 她就想把它吞回去了:下一次?哪里来的下一次? 符骞闻言一怔, 眼角眉梢明显露出点笑意。他三两口喝完杏仁茶, 把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碗放回连微手中,察觉到她的手被吹得冰凉, 还顺手焐了焐。 那热度鲜明得像一支小箭,直接击穿了神经。连微感觉自己简直被烫了一烫,符骞在外面坐了许久,掌心依旧干燥而温暖,与她的手完全不同。 他笑道:“无事, 不全是为这个。人多事杂,还是两个人轻省——何况我并不觉得冷。” 虽然为连微释放出的好意而心生欢欣,但他多年征战,哪里有那么娇贵。在冰雪中跋涉也是常事,不过驾个车,实在微不足道。 倒是她…符骞用指背克制地贴了一下连微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果不其然触手一片冰凉。他于是顺势把人轻轻往里推了推:“进去吧,若要停下,天色黑透之前就到不了客栈了。” 连微也开始觉得面上被吹得微微刺疼,但她还有话要问,于是抓着车壁没回去:“客栈?我们不是睡车上吗?” 来扈郡时,一路上荒凉无比,压根不见村落影子。加之马车里面暖炉被褥备得齐全,地方也较其他马车宽敞许多,她便以为今夜是要同宿车中了。 “跨越常怀山过来的是捷径,寻常不走的。”符骞见她不动,不由分说地把人推回去,“我们此番回去走的是大路,与来时不同。” 有常怀山挡在那里,要绕过去自然要多走不少路。但也正因为此,路上会经过几座村镇,便有了补给的途径。 “何况以这车的备置,我尚且无妨,你睡上一夜怕是要着了风寒。”帘外,符骞低沉温和的声音穿过风声传来,“再等一会儿,很快便到了。之前没想到你会自己备着食物,车中的暗格里还放了些零嘴,你也可以吃点。” 被这么一提,连微才意识到这么小的炭炉扛不过一整晚。她在坐席底下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枚暗扣,打开暗扣,便有一块板子翻下来打开,成了一只翻斗。 她俯身去看。底下横陈的是两柄带鞘的剑,又有一张长弓并着一囊箭静静躺着。在这些上面端端正正放着只红木盒子,打开便见里面被分成了几个精巧的小格,盛着雪梅,楂肉一类的果脯。 捡一枚放进口中,便觉得一股酸甜微凉的清气炸开,口舌生津,令因颠簸和闷热而不觉间有些烦躁的心头顿时一轻。 果然是常在羁旅的人备下的东西。连微又拈了颗梅子,不自觉地弯起一点唇角。 走了大半个时辰,道旁渐渐开始有了些人气。农田不再荒芜,收冬的稻梗扎成一堆堆,在田间杵着,田垄间零零星星的也有了茅草屋。 再走一程,马车便慢了下来。没多会儿,符骞在外头敲了敲车壁:“到了。” 下车的地方比起一路上,已经算是繁华。夯实的土路两旁房屋错落排布,一扇扇窗中透出淡淡黄光,看上去简直是个小镇。 而他们面前的客栈,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就是这一片最精致的房屋了。 马车赶到后院拴好,回到前院,符骞率先推门进去,连微紧随其后。 一层大堂里散摆着桌椅,现下没几个人,只有灯焰一闪一闪地燃着。掌柜的听到开门声,已从柜台后面站起身,匆匆迎了过来: “二位…二位客官。” 他显然是因为两人不同于常人的形貌惊了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低眉顺气的模样:“二位,是想要打尖还是住店?” “来一间…来两间最好的房,要挨着的。”符骞摸出一块碎银子,扔进掌柜的怀里。 “好的,好的,客官您这边请…”掌柜的见了成色极好的现银,态度更殷勤几分,把两人带上楼,指了走廊尽头的两间房,“这边清净,二位看可以吗?” 以这小客栈的冷清程度,在哪其实都挺清净。两人无不可地点了头,拒绝了掌柜提供饭食的自告奋勇,在掌柜不知为何有些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关上了房门。 车上备着的食水已够他们路上两天的用度。两人各自回房,之后符骞来敲了一回门,递来一份干粮就要走,还是连微拉住他,塞了一半自制的点心回去。 再往后,两人各自叫水洗漱,不再叙话。 连微盯着紧闭的门半晌,神色有些不明。 明明说回去是有事要办,这会儿也不用嘱咐两句的吗?肃州城那些事情,她还一点也不清楚呢。庾令白怕是还对她有些误会,澄园的安排,也需要有人带她了解一二…… 她不想承认,自己就是觉得不适应了。 叹了口气,眼看着窗外月色渐明,她按下诸般心思,还是整好被子睡下了。 . 半夜,入镇的土路上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蹄音沉重而急促,一声声敲在鼓膜上,逐渐和心跳同了调。连微自梦中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心悸,猛地坐起身,喘了两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客栈的床上。 微凉的月光从窗纸外透入,照出房中桌柜朦胧的黑影。梦中的马蹄声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地接近着,搅得人心中不安。 连微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慢慢把窗户推开了一线。 趴在这一线窗户上看出去,可见远处的街口有两骑奔驰而来,在她观察的片刻,这两人已接近了客栈,像是要下马住店。 大约只是深夜的急行旅人吧。她笑一声自己敏感多疑,往床边走去。还没等她重新缩回被褥中,就听楼下传来砰砰的砸门声! 没有预先的呼喊和叩门,上来就是狂风暴雨一般,要拆了客栈大门的架势——连微在二层,都仿佛能感受到楼板的微微震动,足见他们用力之大。 这不像寻常的旅客,倒更像是什么强人! 这种时候,还是和符骞待在一处比较稳妥。连微也顾不上白日里有什么觉得尴尬的了,她两步跨到门前,拔出插销将门一把拉开—— 门外一个什么东西顺着开门的力道往里倒了进来,未及倒地,踉跄两步又站直了身体。 连微站在一旁,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因为倚靠物猝不及防的消失而显得有点儿狼狈的符骞:…… 符骞揉了把脸,刚站稳就马上转身,慌忙想要解释:“如今外面世道不算安稳,我…听到一点动静,有些担心…” 异动确实是有,可这人若是真听到了,方才便不会差点儿一头栽进来… 连微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被这一下打得乱成一团的那些到底是什么,她木着脸,按着符骞的话头,指了指楼下:“所以那些…是什么人?” 砸门声已经停歇,听声音,掌柜的被惊了起来,匆忙打开了客栈大门,此时正低声同来人解释。 来人并不领情,反而开始高声喝骂,喝骂声快速粗暴又夹杂着俚语,连微听不太懂,但本能地判断那不是什么好词。 她转头看符骞。男人还穿着白日那一身衣服,刚才尚写满了懵然和慌张的脸庞已经沉了下来,黑眸微眯。 “听着不是强人,倒像是官差…再等等看。”他说。 说得平静,但楼下的喝骂声愈演愈烈时,连微分明见符骞的右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伸向的方向,正是他平时佩剑的地方。 我回来了!恢复日更! 投营养液的小可爱们因为我在火车上用手机不太方便所以等我明天再一一感谢!!! 爱你们!!! 第47章 楼上两人只能听声,被惊起的客栈掌柜却是很清楚——这两个像是剪径强盗般的人, 确实是邻近县中的官差。 不只是因为他们身上穿得随意散漫的官袍, 更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冬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来收粮的, 来催租的……这村落里头只有自己一家借着南北交通的地利开了客栈,屋舍看着也利落干净。于是每回来人, 都必会先往自己这处来,吃喝盘剥, 总有他们一套。 若再来几次, 自己这小本经营的客栈, 怕也要开不下去了。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快步出去打开门, 不等官差出声,抢先开口赔罪道:“二位官爷恕罪, 小人人老耳聋, 一时没听着官老爷的马声, 来得迟了, 还望——” 为首的官差毫不客气,当胸踹了他一脚:“老夯货没个眼力见, 絮叨什么?还不给爷拿了上好的梨花酿来!” 掌柜被这一下踹得趔趄后退,好不容易扶着身后栏杆站稳,闻言只是面露苦色,告罪道:“小人店中的梨花酿早便卖光了,今年年成不好, 店里进账不过堪堪——” “谁要听你胡咧咧这些,没酒,那便拿二斤好猪肉来,要卤得透透的!” “这……官爷,小店也没有这般的卤猪肉……”掌柜一张脸皱出深深的褶子,满满的为难之色。 前几波官差一通折腾,原本还小有盈利的店面境况急转直下,如今进账的钱银,连买粮酿酒也不够。这样萧条的生意,又哪里来的余钱去买肉卤肉呢? 更何况寻常的旅人,也没几个能吃得起卤猪肉的。 官差们显然不打算听他的解释。一说没肉,为首满脸横肉的那人瞬间变了脸色:“酒也没有,肉也没有,我看你这开甚么客店,不如闭了算了!” 后面一个面相阴柔些的拽拽他,圆场道:“先问了话,旁的再说吧。” 第一人勉强压住了一身的戾气,扫开一旁堆起的桌椅,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没好气道:“半夜里赶着过来,还什么都没有——嗤。说罢,这几日可曾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掌柜有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常怀山中可有什么动静?近来有无生人过来打探情况?”阴柔些的那个补充道,“我二人收到禀报,说常怀山中频频有可疑动静,问这些也是为了你们安全。” 掌柜的犹疑一下,还是摇头。 今日来的那一对男女虽然不像寻常角色,但表现得相当沉默乖顺,应当只是路过,便不必把他们扯进来了。 蛮横的那个见他再度摇头,顿时心头一把火起:“你在这往来要道上开着客栈,竟什么人也没见着?莫不是和贼人沆瀣一气,有意包藏吧?”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这顶帽子一扣,掌柜的顿时慌了。他嘴唇蠕动几下,挣扎道:“这…这楼上有两人……” 他内心虽不愿牵连无辜,也只能把连微二人供出,以免惹怒一无所获的官老爷。可人高马大的蛮横官差已经不耐烦地把他推到了一边,还没等掌柜阻拦,就大步走到了一层后面的走廊中,想要推开面前的门。 “大人,老爷——那里不是什么客房,只是小人的寝居罢了!”掌柜被再怎么威逼也一直算得上平稳的态度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那些人楼上,在楼上——” 高大健壮的官差明显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慌乱,他回头恶意地扯出一个笑容,直接伸手,半推半撞地把门弄开了。 点着一盏橙黄色油灯的房中,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从桌前抬头看过来,绽开一个纯真的微笑,见进来的不是熟悉的父亲,笑容顿住,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她直起身,目光无措地往来人的身后扫过,想要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爹爹?” 官差也随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的掌柜看去,但他的眼中,已带上了不容错认的觊觎之色。 他低低笑道:“老弟房中还藏着这么个娇娃娃,竟也不说。” 掌柜的已经是一脸惊恐:“老爷,官老爷——这是小人膝下仅有的女儿,还请官老爷手下留情——” “留情,怎么不留情!”官差已一扫原先暴躁,哈哈笑着伸手向桌后的女孩儿,“待我收用了她,便抬做后院一房小妾,不好过跟着你过没酒没肉的苦日子?” “这,小女已定下了亲家,来年——” 官差丝毫不听他说,身子已经前倾,几乎要遮住了懵懂意识到有哪里不对,面露惊恐的少女。 就在这时,一道残影从远处飞射而来,直直击在官差探出的左手上。 这东西的力道大得把官差半边身体都带得一歪。他缓过来扶着桌案站直时,左手腕还在因痛微微颤抖。 “谁!”他忍痛怒道。 符骞扔开手中剩下的半块碎木片,从门旁的阴影中冷淡道:“在这。” 他考虑到自己不宜暴露身份,一开始的情况也不算太过,原本是打算就在楼上隐藏着,最多离开时多给店主些房资,以让他好过些。 却不料情势急转直下,他耳中听着掌柜的急呼,来不及走楼梯,便翻了栏杆一跃而下。栏杆年久失修,被他抓下了一段木条,又见房中人正要行凶,就顺手掷出,当了暗器。 官差没有得手小美人,又被这一下打得腕骨生疼,心中怒火炽盛,一时便没想到能用出这般暗器的会是何等人物,只觉自己的威严被冒犯了:“哪来的刁民——阻碍公务,其罪当诛!” 说着,抽出腰刀就向符骞斩去。 符骞用腰间短匕反手一格,匕首不曾出鞘,挡得依然轻松。面白阴柔的官差在一旁看着,觉出不对,在另一人气头上冲想要再斩一刀时,伸手把人拦了下来。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6 “你究竟是何人?”白面官差一边按着莽撞的那个,一边朝符骞道,“为何搅扰官家之事?身份文书可有?” 这人看着不凡,若是在官府有身份的人,他们倒不好太过得罪。 符骞垂了垂眼皮。身份文书是没有的,原本身份也暴露不得——若是因为从这边传出消息坏了庾令白的计划,简直荒谬至极——那么…… “当家的不过老实本分地住个店,又怎么惹着你们这些官爷啦?”连微慢了一步,终于下了楼,此时忽然柔韧如蛇地攀上符骞胳臂,在他颈间吐气如兰。 符骞被缠上的那只胳臂顿时僵硬了起来,他感受着颈间热气,不自觉动了动喉结。 “要妾身说,当家的就不必和这些官油子多说,一刀一个斩了就得了,咱们原先杀的官还少了么?”连微似乎没察觉到这一点僵硬,还是攀着符骞不放,做足了一副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的模样。 这世道,在这些官痞子面前,良民倒不如土匪来得更有几分薄面。 果然,听见连微出口的话,又看看她那非常人的颜色,白面官差眯了眯眼,口气松了几分:“既然只是住店,就不要多管闲事,速速回去吧。” 符骞直直站在原地,不容置疑道:“你们不是要问询近来的异状吗?不如与我说说,与这小姑娘却又何干。” 被拦了半天的那人此时挣出白面官差的钳制,冷笑道:“与你又有何干?识相的就快滚,饶你不死。” 符骞眸色沉了沉,正思索该如何解决此事,一旁被忽视已久的掌柜忽然拎着一柄锤子冲出来,用尽全力往还站在小姑娘前面的官差头上抡去。 官差及时躲闪了一下,锤子只擦过他还有些活动不灵的左臂,带起一阵刺痛。 掌柜的闷不吭声,提起锤子就要再来第二下。 “反了天了!”蛮横官差惊怒,勉强倾斜身体,又躲过一击。 掌柜的已经红了眼,接连挥锤。他自知自家女儿已被这两人盯上,即使仰仗这两名神秘的客人一时解决了难题,日后也还会被他们找上门来,甚至可能因为今天的得罪,进了他们后院还要受到磋磨。 官官相护,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做出多少挣扎呢? 至多不过是忍不下去时抽出武器,挥向头顶的大山罢了! 掌柜的本就不会武艺,一时激愤和绝望的驱使之下,锤子挥得越发毫无章法。官差很快寻了空隙抽出腰刀,眼神一厉就要下死手。 长刀却被一把短匕隔开了。 他蓦地回头,就见白面官差已静静倒在血泊中,身上衣摆也不曾弄乱,只有喉间一道利落的贯穿伤,一击致命。 而那把沾着同僚鲜血的匕首,此时就架在自己的刀上。明明是极不适合与长刀对战的兵器样式却被那人用得如臂使指,灵活地像一条蛇在吐信,每每往自己要害处袭来,逼得他手忙脚乱。 做出这样凌厉攻击的人却仿佛闲庭信步,只有面色越发沉冷,余者,连呼吸的频次都没有变过。 “你怎的…”官差看着高壮,招架得却颇狼狈。躲闪间,他断续道。 “我原还担心为店家留下后患,既然他自己做出了选择……”符骞对为恶者都深恶痛绝,并不在乎是官是民,“我自当帮他一把。” 第48章 匕首很快瞅准一个空隙,切断柔韧的喉管。官差的眼睛蓦地瞪大, 喉管中发出血液与气体混合产生的咯咯声, 往后一靠,又顺着墙壁滑倒在地。 血液喷涌而出, 溅在墙上衣上,又潺潺地顺着流下。桌后的小女孩儿在打斗开始时就吓得僵在原地, 好在符骞接管战斗以后,退下的掌柜及时去捂住了她的双眼, 没让她直面如此血腥的一幕。 而已经亲手杀过人的连微站在后头, 发现自己的内心无比平静。她看了一眼房中的狼藉景象, 主动到客栈后院去寻墩布和水盆。 而掌柜的此时还半跪在案后榻上,轻声唤着僵硬的女儿:“芸娘?芸娘?” 女孩儿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一言不发。 “芸娘不怕,爹爹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 咱们玩一回盲人过河的游戏好不好?”掌柜轻轻擦掉她脸颊溅上的血点, 柔声道, “爹爹遮住芸娘的眼睛, 芸娘只要跟着爹爹走,好吗?来……” 他解下发带, 轻轻绕过女孩儿的双眸绑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榻,引着她往门外去。 “来,这边……没事,那是爹爹不小心打翻了水盆,芸娘小心不要踩着滑倒了, 真乖……” 符骞目送掌柜半弓着身护着女儿出去,眼眸微垂,随手甩去匕首上的血珠,转身去了后院。他与连微一起找到水盆,又另外盛了一桶水拎着,便回到一层的这个小房间里,打算先清理一番。 却看到掌柜已经回到了这个房间,他垂头站在地上横陈的两具尸体前,额前头发散下,被油灯打出的影子遮住了表情。 连微想到几乎经历了变故全程的小女孩,不由得问道:“芸娘她还好吗?” “芸娘是个乖孩子…她受得住。”掌柜哑声道,依然双拳紧攥,看着那神色狰狞的两具人尸。 昔日飞扬跋扈的官差,现在无声无息躺在地下,本该是极解气的场面。可心头奔涌的热血随着尸体一起冷却,更现实的问题来到了眼前。 杀了官差,他这个小客栈,还能开多久? 这些人若是查到他头上,又会如何处置这胆敢冒犯官府威严的恶民? 掌柜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向符骞道:“壮士心善,不知……不知能否应允小人一个恳请。” “你说。”符骞道。 “小人…小人在南面百里的杜家村,尚有兄弟在,壮士若是顺道,可否将小女捎上,带上小人的话,托付给村东头的杜猎户一家?”他停顿片刻,又道,“若能办成,小人半数薄产,都可赠予壮士。” 符骞拧眉:“女儿自是跟着父亲的好,你这是要做什么?” 掌柜惨笑道:“今次虽是避过了这一波人,但他们久去未回,官府发现了,终会查到小人头上。到时候两人都死,不如先送走芸娘。” “我稍后便会把尸体处理了,届时无凭无据,没人能查过来。”符骞沉声道,“你大可不必担心。” 掌柜的摇了摇头:“知道这二人留宿过小人店内便已足够,官府做事,何曾讲这么多证据了?” 若是真讲究什么有凭有据,这些年来往旅人渐多,他这客栈又怎么会每况愈下呢? 符骞的气压低了几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那两人说的常怀山异动,和近些天有异的事儿,你是真的什么也不曾注意到么?” 掌柜仔细回想一番,还是道:“当真无甚异事,硬要说有,那便是来问消息的人多了不少。”他忽然抬头,“肃州的符城主,当真…当真是,遇刺了吗?” 这消息竟已传了这么远吗? 符骞惯来有口直言,不擅作伪。突然被提名,一时有点不知作何回答。连微迅速接上了话:“我二人一路上是隐约听人这般说道,传得这样广,或许有几分真吧。” 掌柜的便叹了口气:“我还听说肃州城那边近来治下平和,想着能否去那处讨生活,这样一来,南边也要乱了。” “我这半老的人怎样都罢了,芸娘可怎么办呢?” 拼了命不想让女儿落入那两人的虎口,却没想到转头就是乱世这样的狼窝。 “不会。”掌柜这么一说,倒叫符骞有了主意,“南边不会乱,你大可立时收拾行装迁去南边避祸,这样与女儿便能两全了。” “壮士莫要唬我,城主被刺,怎可能不乱?” 符骞没法袒露身份,一时被堵住。连微轻拍符骞肩臂,上前两步,笑道:“现在都是道听途说而已,肃州城主毕竟是曾经的征西将军,总该是有自己的布置的,哪会真的任由自己治下乱起呢?” · 与掌柜尽力解释完,天际也开始有了微微亮光。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就上车往肃州方向疾行。 消息既然都传到了这里,肃州城内恐怕已是人心惶惶,实在不容耽搁。两人匆匆忙忙赶了一整天,午膳也是在车上草草解决,终于在日落之前遥遥看到了肃州城掩映在山峦间的城墙。 马车在城外的一处小院子前停下。 符骞跳下辕座,有节奏地敲了敲低矮的院门。 门后很快传来脚步声,一个面貌平凡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先飞快地扫了周围环境一圈,才把目光集中到敲门人脸上,而后便是满面惊喜: “将——” 话到半截,他猛地吞声。回身打开院门示意符骞进去后,又匆匆跑回去同屋里闻声出来的一个青年交谈。 符骞将车赶进院子的功夫,青年已形色匆匆地离开,中年人去关好院门,回身便冲着符骞单膝跪下了:“将军,您总算是回来了!” 背对着中年男人,正从马车上往下扶人的符骞:…… 抓着符骞结实的小臂,刚扒开帘子就见一个大男人面朝自己直直跪下的连微:…… 符骞迅速一拖一提,把连微半扶半抱地弄下车,然后踏前半步,隐隐挡在连微前面:“不必多礼,你是谁手下的人?” “属下是石将军麾下蓟营中人。”中年人从怀中掏出一块制式特别的令牌,呈到符骞眼前,在他看完以后又收回贴身藏好,“奉军师令轮守此地。” “城中情况如何?” “寇平已与军师撕破脸面,直指军师乃谋划刺杀您的罪魁祸首。”中年人微微垂首,口中快速清晰地道,“寇平麾下飞虎卫已从城外调集,群情激愤。军师与石将军如今退守将军府,麾下众人也有少数动摇者。” 飞虎卫是寇平直属精兵,通常都在城外十里处的营中驻扎,调集进城算得上是大动作了。虽说偌大一个肃州城不至于放不下一支飞虎卫,但总是容易引起不安感。 符骞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当下问道:“百姓情况如何?” “军师对外一直只说您是意外负伤,还在休养。百姓信多于疑,总的还算安稳。” 但安稳也就只有一时,飞虎卫既动,明眼人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寇平就放下了最后一点犹疑,带着精兵直接在城中起事了。 符骞神色顿肃:“我回来之事,你着人去通传子清了吗?” “属下已遣人去了。” “很好。” 他说着,回身又朝连微道:“走,我们须得快些回城,现在去……” 现在去常怀山西南麓走通往将军府的密道,今夜还来得及在府中安顿下来。 符骞本想这么说,但他忽然想起了从这里往密道入口的路程,为了保密是不能骑马或者乘车去到附近的。而密道内部又极为曲折艰难——有些地方需要沿绳索攀援而上,有些要接近匍匐地穿行,而整条道又大半是阴暗潮湿的…… 眼前人站在夕阳余晖中,眉目明艳如珠玉,望一眼都觉得熠熠生辉。 他如何能因为一点私心,让她去同自己无比艰难地爬那种青苔遍布的脏污小道呢? 这个据点是安全的,连微呆在这里,可以安生等待车辆来接她进城。不与他一道,她便可作为与大局无关的寻常美人,在澄园中安稳住着,直到他了结诸事,再来接她回去。 于是话头一转,变成了:“我有要事,须得马上动身,你在此处稍待片刻,会有人来接你入城。” 同行一路,蓦地被抛下,连微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但听他们那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她明白,眼下的情形不是她能插手的,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听话。 她于是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符骞继续道:“入城之后,你会被送到澄园。不必担心,我会传话给子清安排好人手照应,有什么事找菱南也可,她是我的人。” 连微再度点头。 符骞于是披上中年人找来的一件不甚起眼的斗篷,往衣襟内又放了几件暗器,便算是做好了准备。 他往小院后门走了两步,就要转过墙角时,突然又转过身,快步走回连微面前,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有些执拗又带点窘迫地对上她的眼睛:“城中现在不是太平之时,入城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千万小心。”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千万小心。” 而后也不看连微的回应,猛地回身几个纵跃,就消失在院墙那头。 第49章 中年人垂着视线,直到符骞踏着的树枝上晃落的枯叶也静静落到地上, 才微一倾身, 朝连微道:“姑娘请随我来。” 他带路往院后走去。这座小院子只是为了作为城外的一个中转据点存在,房间不多, 条件也算不上好,只能将就。 连微随他沿着墙根走到后院。前院靠近城门大路, 后院则与其他人家相邻。她听见邻里传来隐隐念诵声,还有劣质香烛气息不知从何处飘来。 这是在……诵经念佛? 香烛味淡淡漫成一片, 说明不是一家两家在这么做。可现在将近年节, 还不是祭祖的时候啊?莫非这一片的百姓都有供奉神佛的习俗? 连微好奇地在墙头停驻了一会儿目光。中年人察觉, 问:“姑娘有何疑问?” 她便如实说了。 “神佛?”中年人眼皮一动,平平道, “肃州百姓不信神佛,姑娘听到的念诵, 大约是在为将军祈福吧。” “可……不是说百姓大都不曾听信那些谣言吗?”连微疑道。 “传言纷纷扬扬甚嚣尘上, 许多百姓不是不信, 是不愿信, 不敢信。”中年人道,“将军对肃州百姓而言, 不只是一城之主那么简单。” 从原先贫瘠偏远的山城,到如今多数人都能安居乐业,只要肯干,总有一口饭吃。百姓们虽然多数只能看见眼前一亩三分的天地,但谁对他们好, 照样心知肚明。 肃州城的人知道,他们的生活是谁支撑起来的,而失去了这根支柱,结果如何,亦是可以预见。 “他们或许会失去耕种的良田,或许会被人劫掠家财,再或者妻女都会被欺凌……要达成这样的结果,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征西将军已死。” · “征西将军已死?” 千里之外,泉平关前的平地上,两军旗帜分明,各自占下一片,浩浩荡荡地扎起营帐。 东侧挂着赤红尧字旗的军阵中央,一座高大的帅帐矗立。帅帐之中,方面长髯,鬓发和胡须都已带上花白颜色的男人猛地站起,长袖一挥,案上纸笔杂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下首带来消息的裨将跪伏更深,埋低了头颅:“……是。” 前几日就隐隐有线人传回这样的消息,他们俱不敢信,只命人再查。 但昨日里,他们收到了留驻肃州的寇平亲自飞鸽传书送来的信。内中不仅确认了符骞已死,更是上报了他趁此良机接管肃州的计划。 算算路上耽搁的时间,寇平此时都快要动手了。 吴胤虽在肃州放了不少人,但以符骞的威信,只要他尚在,就没人有胆子对肃州起觊觎之心。寇平竟已将夺权计划都一一呈上,便不由得他们不信了。 可是他想不明白,相信没人能想通——征西将军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果然,上面吴胤下一句便道:“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如何现在才传消息过来!” 他虽然已疏离了这名义子,也不在乎他过得是好是赖。但既然还归在他名下,那生死存亡便该由他掌握,何时竟轮到他人染指了? 吴胤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泉平关久攻不下的烦躁与这则消息带来的愤怒交杂一处,尽数发泄在裨将身上。他往案上一摸,发现已经空无一物,于是顺势踹翻了长案,案角结结实实砸在裨将肩上:“废物!” 裨将忍痛,不敢挪动半分。长尧王吴胤随着年岁渐长,近年的脾气越发暴戾难测,他若耍机灵趁吴胤怒起告退,恐怕会受到比被迁怒的这几下更为严重的惩罚。 吴胤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平静了一会儿,重又恢复常挂着的冷肃面孔,盯住下首的裨将:“具体是何情形,你们又有几分线索,详细说来。” 裨将所属的天机营,是专职情报的营属。这条消息既然上报,其来源经过至少是得到了一定验证的。 裨将不敢怠慢,忙把收集的消息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能够切实验证的信息不多,所以末了,他添上了天机营对此事的猜测: “据闻征西将军是遇刺身亡的,寇平列出了几名怀疑目标,属下等人分析过后,私以为有一人可能性极大。” “属下等人怀疑的,是月余之前新送入征西将军府中的一名女娘,入园数日便得征西将军青眼,颇为得宠。”裨将脑海中闪过呈送上来的那卷画像,补充道,“是个极艳极媚的美人。” “谁送上的?”吴胤眯起眼。在他眼中,美人越是艳丽,便越是危险。这么一句描述一加,他心中就将目标确定了一半。 “有消息称,是南阳王衡安儒手下的人。”裨将垂着头,眼神不自觉地向帐西侧飘了飘。 与他们一同驻扎此间,强攻泉平关的,正是南阳王麾下人马。 吴胤听到这话,立时一挥袍袖,一副要出帐去寻衡安儒问个明白的架势。但才迈出一步,他顿住步子,指尖在配剑剑鞘凹凸不平的纹路上轻柔滑动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又回到原处。 动作缓慢地扶起桌案,拂去案上沾染的灰尘,又把书册纸笔一一归位,甚至还坐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凉凉开口:“布置人手。” 裨将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立即俯首表示听命。 “今日起,严密监视衡安儒那小子的一切动向。去了什么地方,联络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办了什么事,事无巨细,全部呈给我。”吴胤的声音轻而低,带着阴狠和冰凉的怒意。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点什么。” 裨将领命,躬身往帐外退去。退到一半,吴胤的声音忽又从帐内传来: “肃州那边,再加派几个人过去。” 符骞在肃州经营数年,还是有几分根底的。寇平一人,恐怕弹压不住,还要遭到反噬。 · 被各处提名的符骞,此时正匍匐在通往城内将军府的密道中,爬过一段狭小低矮的地形。 但凡城池,由外向内的小道从来被控制得极谨慎。要么就在出入口都遣重兵把守,一兽一鸟也不得过;要么就将密道中的路径造得极其坎坷难行,务必确保敌人不能反过来借助密道渗入城内,进行破坏。 这一条密道正是后者。以符骞的武艺,也从薄暮之时走到了现在。虽然不知道具体时辰,但从路上极少数与外界联通的缝隙中看去,天色已经全黑,怎么也有酉末了。 通过那段尤为狭窄的地方,符骞一跃而起。前方总算是稍微宽敞些了,他奔出十几丈便看见隐隐有微光照着一扇木门。那微光是奢侈地悬在门旁的夜明珠。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迅速开了锁,而后侧身闪入门后。门后是一口枯井的井底,他熟稔地找好位置,就扣住井壁上深深浅浅的凹坑飞快向上攀去。 不过几息工夫,他已探出胳臂扒住了井口。手臂再一用力,整个人便翻了出去。 “可算舍得回来啦?” 符骞还扶着井沿微微喘息,身旁一道声音传来。 抬头,便见多日未见的庾令白不知何时搬了个躺椅到这井旁,此时正半躺在上头,没规没矩地冲他扬了扬眉,神色中带着点半真半假的怨气。 “你一走这么些天,什么人也没留下,坚之又做不来政务上的事,我一人干了双份的活,还要给‘病重的’将军打掩护,好悬没直接死而后已。” 庾令白秀气清隽的面庞上确实刻下了深深的疲色,眼底那两道青黑在本就苍白的皮肤上看着更是触目惊心。 符骞顿时觉得有种苛待属下的愧疚,朝:“子清辛苦。此番事了,我便可广招人手,不必再这般烦劳子清了。” 这么一番认真的解释,倒叫庾令白不好再开玩笑了。他急忙从躺椅上起来,先行一礼,才无奈道:“主公不必顾及我,这些不过是本分而已,当不得辛苦二字。” 即使过了这么些时候,也还是会低估他这主公在某些事上的较真。 “说起来……”庾令白直起身,目光在符骞周身一转,想起了什么,“那女人,终于还是动手了?” 什么?符骞怔了怔神,才反应过来庾令白问的是连微。两人从西山别庄离开后经历了太多事,此时提起来,别庄中连微误听他们谈话从而被认作刺客的事情,竟是恍若隔世了。 险些忘了,连微在庾令白这里,还顶着个刺客的嫌疑。 “子清你误会了。”符骞解释道,“连姑娘并非如你所想。” 他将一路的事情简要说了几件,着重强调了连微的善意无害。庾令白却是越听,表情越是变得有些难言。 在符骞因为自己还在“重伤”,以委托庾令白看顾连微的请求结束陈述时,后者的神色已经称得上精彩了。 听完两人经历梗概的军师大人一半了然,一半怜悯地看着符骞,先问: “这位连姑娘,可知道主公心意?” 符骞摇头。 “主公是想将佳人拱手让人,还是想收入囊中?” 当然是后者。 “那为何不将连姑娘接入将军府?”庾令白恨铁不成钢,“主公亲自照看着,不比托我看顾来得强么?” 今天太忙啦!对不住更晚了~ 第50章 “将军府被太多人盯着。”符骞下意识道,“她过来太危险了。” 庾令白一时语塞。要从这方面考量, 倒也不能说错。但盯着将军府的人眼中看着的只有那个“伤重”的征西将军, 一个女人就算再美,又怎可能被当做目标? 无人注意, 那将军府反倒是比澄园安全的,主公这是关心则乱了。 “也罢, 人我会给你看着。”庾令白摇摇头,“只主公日后不可再这般行事, 总要让姑娘们知晓自己的情意, 诸般小意才派的上用场。” 点到即止, 话不宜太多,免得伤了主公信心。毕竟是千年铁树开花, 需要好好珍惜。 符骞点头。连微的事嘱咐完 ,他整肃情绪, 便又成了那个大将军:“可有消息寇平几时动手?” 说到正事, 庾令白也稍稍严肃了些。他后退一步, 推开躺椅向院外走去:“主公请随我来。” 他们所处的虽是将军府, 但符骞从前因要造出沉迷声色的假象好麻痹吴胤的警惕心,久居澄园仪阳居。故而对这片地方, 一直在此处理公务的庾令白反倒更熟悉点。 他们抄近道来到将军府书房,庾令白从新置的一排架子上抽出几沓纸,分别在宽大的书案上铺开: 先铺开的是一张纵览全城的舆图,墨笔简略得勾画出肃州城的结构,而在其中, 一片被炭笔涂出黑色阴影的地域格外明显。 “寇平胁迫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与他同流合污,不仅大肆散布抹黑臣与石达毅的消息,更是令人伪作知情者假传政令,欺骗百姓。” “据暗访,这一带的百姓多已听信了他的说辞,都认为肃州不日便将易手,易手后将落入甚至不如五年前的境地。” 寇平欺骗百姓说刺杀了将军的庾军师等人如今是尚在交接诸事,待权力全数收归掌中,就会露出真面目,大肆搜刮,以饱私囊。 平民无从知晓更高层次的消息,就算派下专人去辟谣,向来也是这类引起恐慌的传闻更易被口耳相传。 对官府的不信任被激起后,再多的解释也会被认为是居心不良。 流言发酵数日,这一片百姓颇有些人心惶惶。 “昨日得到消息,”庾令白又摊开另一张折叠仔细的麻纸,细细密密的折痕让人猜测这张纸曾被塞进细竹筒或是蜡丸一类的地方,“谋划数日,寇平就要有下一步的行动了。” 光凭百姓的不安或愤怒,什么也做不了。寇平这般做法,只是为了之后的行动铺垫好适合的土壤。 “他遣人往隆兴坊前搭建了一座木台,旁边的极远楼上也有人去探过,还不知是做了什么准备。”庾令白在舆图上隆兴坊所在之处画了一个圈,这是那一片阴影隐约形成的半圆形的圆心位置,与将军府所在之地最为接近。 这么一画,墨圈顿时就像统领了后面那一片阴影一般,与将军府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静听半天的符骞沉沉道:“这是要借民众之力,冲击将军府。” “我与坚之也是如此想的。”庾令白在舆图上一划,“大半军力仍在我们手中,镇压寇平不难,难得是如何将平民从此中摘出去。” 若是强行镇压,势必会伤及无辜,这是他们绝不乐见的。寇平如此作为,未必没有存了仗着他们爱惜百姓而逼他们退让的心思。 ——若是符骞未归,庾令白二人确实得为此头疼一番。 好在符骞回来了。那么只要能在火势未达全盛时打出这张王牌,就如泼冰于炭盆,一切祸患都能迎刃而解。 庾令白看了一眼衣上还沾染着泥垢污渍,浑身写满风尘仆仆的符骞,不露声色地舒了口气。 “主公回来得还算及时。寇平那人既已备好了地方,我们正可顺势借用一番,也算没有浪费人力物力。” 在人流量最大的坊市前建起的木台,固然是进行宣讲,给已经蓄势待发的恐慌添上最后一把火的好地方,却也是打碎流言的泡沫,将一切反转,阴谋公之于众的绝好去处。 “在那之前,”庾令白带着点笑意道,“主公还是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在将军府的密室中养精蓄锐吧。” “伤重难行”的那个将军由暗卫扮了这么些天,自然还是原样扮下去,才不会引人怀疑。 “那个小美人,”说到身份突转的连微时,庾令白的神色依然有点难辨,“我明早便遣人出去接,主公就不用挂怀了。” · 庾令白自然不会妄言。第二日一大早,一辆简朴但结实的马车就停在了城外小院的门口,赶车的人带个压低的斗笠,深深遮住脸孔,安静等人出来。 连微得到通传,匆匆忙忙赶到前院,见到这么辆无名无姓的车,顿时有些犹豫。 虽说应当无人会盯上她这么一个普通人,但这辆车的情状,故作平凡得有点可疑了。 澄园会用这种与整体气质大不相符的朴素小车吗? 犹疑间,辕座的车夫忽然向她倾身。连微被惊得猛地后退一步,却见车夫掀开斗笠前垂下遮住脸孔的麻布,露出属于青年的常年带着点笑意的面庞: “怎么,在担心什么呢?” “…姜遇?!” 连微怔愣片刻,惊喜道。这给过她诚挚劝告的青年,许久未见,还是那么明朗活泛。 “嗯哼。”见连微顺利认出自己,姜遇满意地轻哼一声,“军师命我来接你,上车吧。” 入城的人不多,他们统共也没等多少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谈与符骞有关的事情,他们就天南海北地瞎扯着,从早市卖的杂货扯到马车的装饰,是久违的放松。 到得澄园门口,连微正要同门口侍立已久的婢女一同进去,姜遇突然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附耳道: “军师让我带话,说澄园里人多口杂,务必谨言慎行。当初你与将军一道去西郊别庄的事不是秘密,定会有人来问你将军的消息,若是遇见了,只需一问三不知便可。” 连微认真表示记下。姜遇弯了弯眼睛,又小声道: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7 “虽说当初建议你去找将军说清楚而非直接用毒,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这般地步——你的经历,我听军师他们的话也猜出了个大概,当真是险中求胜,听说还与将军有了些许……?” 话没说完,但那眼神和语气,但凡是八卦群众,无有不能秒懂其中含义的。 连微被他的直接闹得微红了脸,小声斥道:“道听途说!” 姜遇笑了起来:“不论是不是道听途说,总之我只祝你得偿所愿。将军是个好人,女子能托付给这样的伟丈夫,可是绝好的归宿了。” “走了!” 他朝连微眨眨眼,放下斗笠上的麻布,转身握住缰绳,一声清喝,马儿便哒哒地又跑了起来。他的身影被马车遮挡,只从旁伸出一只手,用力挥了挥。 连微唇角也带上点笑意,看着他转过巷角,才回身向侍女道:“带我去住处吧。” 澄园中的景色,与她离开时几无二致。最多是因为冬深了,天空的青灰色越发明显,带得小径旁的枯枝也添了不少森冷的寒意。 她依旧是被带到之前居住的鸿轻阁,在门口迎接她的也依然是迎露。 进了阁中,摆设不曾变化,居住的痕迹也不曾变化。 她上到二层的卧房,发现自己随手藏在角落的粗瓷小瓶依然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妆台的抽屉中甚至还发现了姜遇之前赠予的小药丸。 除了带她过来的侍女没有离开,反而默默留下收拾出新一间耳房住下,一切都与离开时一样。 她握着粗瓷小瓶把玩了一会儿,放回原处。又拿起那枚雪白玲珑的小药丸,对着窗户看了看,想到符骞的叮嘱,于是找了个锦囊塞进去,系在了腰间。 也算是某种安慰? 做完这一切,迎露刚巧领了中午的饭食回来。连微到楼下美美地用过了午膳,正倚在窗前榻上享受着令人怀念的安适,就听见鸿轻阁门外传来熟悉的叩门声。 ……突然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她支起一点身子,从窗缝望出去,果然见门口一名穿着素色衣裙的姑娘带着贴身侍婢,正静静等候着。景象入眼的同时,迎露问询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付姑娘来访,可要迎她进来?” 就知道。 想起离去前那一批不速之客,连微颇有些头疼。但她自知这一遭试探是避不开的,只有早早地应付了,才有安生日子好过。 只能无奈道:“请她进来。” 这位付姑娘她从未见过,甚至不在她即将去西郊别庄时来访的那一批人中。看面相,平素该是颇有点傲气的。 但关于符骞的传言很明显影响了她,她眼底有淡淡的血丝痕迹,进门让侍婢送上礼盒之后,甚至等不及客套一番的时间,直直便问道: “连姑娘,将军他可是真的出了事?” 另一名姑娘对符骞着急关切的模样在连微看着,着实有点不舒服。她压抑住这一点不适,刚摆出茫然不知的模样,推托之词还未出口,就听姓付的姑娘急急又道: “若他当真如传言所说…是遭了不测,连姑娘你可知,我们这些在澄园中的姑娘,又要如何安置?” 庾令白改口主公,是因为他默认符骞已经要独立出来自己干自己的了~ 第51章 虽说要装作一问三不知,但连微这下懵得是切切实实:“安置?” 听到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 这些姑娘们最先想到的居然不是符骞死活, 而是未雨绸缪地想起了自己的退路? 这也太现实了。连微有些咂舌。 “是呀。”付姑娘神情不安又焦虑,“这, 我等在澄园里,都被视作将军禁脔, 如今这般……也不知下一个接手的会是谁。姐姐才从外头回来,可有消息?” 消息倒是有, 奈何不能说。连微摇摇头, 遗憾道:“出去这些天, 我也不过是在西郊别庄的小院里住着,每日种种花逗逗狗, 除了第一日就再没见过将军,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这……”付姑娘匆匆赶来, 原本对这唯一的例外抱了很大希望, 被连微这么斩钉截铁地一说, 因奔跑而发白的脸色顿时更惨败几分。 她不死心道:“真的没有任何消息吗?也不一定是关于将军的, 哪怕是谁得了势,谁又吃了挂落呢……” 知道这些, 也能让她提前抱抱大腿,未来发生变故时也能更轻松些。 “都是姐妹,姐姐就帮帮忙吧!若肯透露一二,付娥感激不尽!”付姑娘见连微面露难色,咬咬牙, 又道,“来日姐姐有事,我定全力以助!” 真不知他们都是从谁那儿得来的消息,一个个着急忙慌成这样。连微看着她脸上急色不似作假,不由得想道。 口中说辞还是咬死了开始那一套:“不是我不帮,实在是力有未逮。”连微的愁苦之色简直要满溢出来,“我在那小院子里日日只有一个侍婢相伴,压根无人过来,出又出不得,就和软禁也没有两样,哪里帮得到你呢?” 付娥的眼神往连微脸上瞟了又瞟,许是看她懵然无知的模样实在真实,终于放弃了继续追问,颓然道:“好吧,看来姐姐确是不知。” 她目的极其明确,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不死心地道:“若姐姐新得了消息,请千万遣人来同妹妹说一声,定然重重酬谢!” “自然。”连微应得爽快。 付娥这才带着侍婢走了。 连微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卸下脸上无辜和懵懂的神情,同新住下的那名叫清霜的婢女吐槽道:“她也太着急了,生怕人看不出她急着找下家呢。你们将军选人还真是不挑,见着相貌还行的就收了吗?” 话里话外,有那么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意。 清霜垂头道:“姑娘自然是其中最美的。” ……要、要你说啊?!连微仿佛被这一句话挑明了内心深处的想法,面色微红,扔下一句“和你的主子一样不会说话”就匆匆回了楼上。 发誓这个下午都不下来了 。 然后很快就被迫倒了这个flag。 在时隔不久,第二名姑娘就携礼来访时,连微隐约明白了付娥那么急匆匆地赶来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了抢在大部队前头好拿第一手的消息啊! 消息的流传开始缓慢,到后面就越来越快。没多久,整座澄园都知道第一次有人从西郊别庄活着回来了。 并且这人还是他们最容易见着的,与将军有过亲密接触的人。 一时间知道的都飞快往鸿轻阁赶来,不知道的被动静惊动,了解情况之后也往鸿轻阁来。 连微一开始还能挨个请进鸿轻阁,说两句话奉一杯茶。到后来人多了,未免大家挤在阁中无处可坐,面面相觑的尴尬,她索性让迎露清霜在院中摆开一排桌椅,请人都坐到外面去。 “赏花”。 澄园之中一片热闹,但连微回来的消息却不只是在澄园中传开。与连微想的自己决不会引人注目不同,细心者已经有发现她的不同寻常,乃至加以关注的。 白曼青身姿优美地跪伏在一张宽大的榻前,为榻上的男人按揉着小腿。男人懒懒趴在厚实的熊皮上,微阖双目,忽然出声:“与符骞一同去西郊别庄的女人今日回来了,你可知道?” 白曼青手上不停,温顺地道:“妾未曾听过。” 男人哼了一声,翻过身,支起一点身子,挑起白曼青的下巴,暧昧地摩挲几下:“你这两日一直在爷这儿,自然没处听去。” 白曼青朝他勾起一个顺从又带点媚意的笑。 男人的手紧了紧:“你说,符骞那家伙…会是这女人杀的吗?” 白曼青目光微垂,想起了月余之前自己才见过人。那人虽然明艳不可方物,但眼神灵动而纯澈,不像是有坏心的人。 口中却道:“说不好呢,毕竟是枕边人,也好下手。” “是啊,说不好呢。”男人哈哈地笑了,“多有嫌疑的身份啊。既亲近,又与符骞相处了最后那段时间,还是庾令白经手过的人……嗯?” 最后一声“嗯”被他拖长了调子发出来,显得别有一番意味。 白曼青仰头,对上男人半眯的眼睛,心中一颤,立时应道:“是。妾明白了。” · 日暮。 澄园之中,连微正无奈地安抚伏在池边亭台栏杆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那场临时起意的小小“花宴”,在众人确信连微确实没什么独家消息之后已经飞快地散了——大冬天的,在外头吹着风看花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茶才倾入杯中就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温度,也就是在入口时堪堪不至于令人感到寒冷罢了。 但来访的其中一人见众人告辞,却不仅不退,反而上前扯住了连微的衣角:“你骗人!” 连微见宛冰语皱着一张白皙的面庞控诉似的看她,自己则略有些走神地想着,两次见这姑娘,她仿佛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不过这一次倒不是兴师问罪了。 “你明明是同将军一起出去的,怎么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宛冰语察觉到她的走神,提高了音量。 “具体情况我刚才都已解释过了。”连微两次看她,都觉得这姑娘并没有太深的恶意,所以倒也还有耐心,“你在这里与我纠缠,不如回自己的院子等着。” “不。”宛冰语执拗地不肯走,“将军若是出了事,我怎么能还能好吃好睡!” “……”连微伸手想安抚地揉揉宛冰语的脑袋,被猛地躲开。她也不生气:眼眶红红的姑娘看起来实在是没有多少杀伤力,倒像是在撒娇似的。 来得这么些人中。竟只有这姑娘算得上对符骞有几分真心。曾经的小冲突早就不被放在心上了,就冲这个,连微也觉得心软,她不能吐露真相,只好道:“你就算折腾自己,将军的境况也不会因此就好转了呀。” 宛冰语就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你果然知道什么!将军她没死对不对!” 连微:…… 宛冰语已经振奋起来,快步走进鸿轻阁,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我要在你这里等将军回来!” ……这怎么行?且不说她这房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个人通传关于符骞的事,就是她和宛冰语,也远不到能抵足而眠的关系。 毕竟鸿轻阁这栋小楼,并没有什么客卧。 连微抚额,只好狠心道:“原是不想断你念想,现在看来还是只能直说:虽未亲眼得见,但以我的观察,将军他……凶多吉少。” 宛冰语一下僵住了。 她刚止住的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还未及出声质问,就听门外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门外的人也适时向前一步,走出檐底那片阴影。 是白曼青。 她像是才刚外出回来,披着一身靛色绣青翅凤鸟的长斗篷,正弯腰去捡刚才惊吓之余掉在地下的木盒。将木盒又提在手中,她才抬起眼,目光流转间带着震惊。 “当……当真?” 连微只能也沉痛点头。 宛冰语见是白曼青来了,霎时转身扑进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白曼青虚虚揽着她的腰背,熟练地哄了几句,就见她的情绪竟慢慢稳定下来,随后不知白曼青又哄了点什么,宛冰语竟收了哭声,上来别别扭扭地给她道了句歉,然后提起裙子匆匆跑开了。 “……?”连微不可思议地看向白曼青。后者神色自若地冲她点头,自顾自在宛冰语方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个两个的都是自来熟。 但白曼青自来熟也不是第一次了,连微适应良好,甚至还觉得暌违已久,有些亲近。于是只好奇问道:“你同她说了什么?” “只是寻常的宽慰,占了冰语平时比较依赖我的便宜罢了。”白曼青轻轻带过。 “听闻你终于回来,本是出门买了些小菜淡酒,想找你小酌一杯,”她提了提手中盒子,“却没料到竟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连微看着她,觉得这人并不像是太过伤心的模样。 白曼青也不掩饰:“实不相瞒,我在将军手下只是讨生活,故而听到消息时不算难过。妹妹与将军颇为亲近,我本以为这一杯酒是喝不成了,现在看来,” 她美目轻轻从连微面庞上转过,“妹妹与我,大约是同一种人?” “姐姐要这么认为,倒也没错。” 连微已经被锻炼得能淡然喊出姐姐妹妹这样的称呼了。 “那可太好了。”白曼青浅笑,“这一杯酒是否还能喝得?关于来日要何去何从,我倒有些想法,想与妹妹分享一二。” “这世道待女子太过苛刻,我们还要自寻出路为好呀。” —— 抱歉因为卡文断了两天~恢复后续更新! 第52章 “线人传来消息,寇平要动手, 也就是在这一两日间了。” 将军府书房中, 庾令白端起一杯热茶,轻轻撇去水面上的浮沫。 符骞自回来后就一直在密室中待着, 此时已经彻底养好了精神,正随着庾令白说的话翻阅着桌上通报, 脸色还算缓和。 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 “吴胤那边, 有什么反应?” 符骞回来之后, 庾令白就开始遣人出去辟谣, 强调符骞只是重伤,并未身故。但没有铁证的情况下, 这样的辟谣只会被人当做是他最后的挣扎,反而更加确信符骞已经出事。 这也正是庾令白想要达到的效果。 这些时间, 也够消息传遍天下, 传到那几人耳中了。 “泉平关那边暂时僵持住了。”庾令白道, “吴胤似乎对南阳王衡安儒起了疑, 暂缓了攻势,反而放了不少人手去盯着南阳王。单正初本就擅于守关, 有这么个喘息之机,入夏之前泉平关怕是攻不下来了。” 符骞赞赏地看了庾令白一眼:“子清做得甚好。” 庾令白没有回话,只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符骞将肃州城托付给他这么些天,他自然不是只做了放出留言这么一件事情。 平时镇压一切的城主突然离开,如何压住城中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固然是一个问题, 但对于军师大人而言,这更是一个清缴城中蠢动者的绝好机会。 这么一场清缴,遍及全城,澄园更是重中之重。于是,他就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一个叫碧春的侍女。 他原以为这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探子,没料到他刚命人绑回去拷问,这侍女就用一种不屑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口中缓缓道: “我猜大人并非像您对外宣称的那样,是来为将军清缴叛徒的吧?” 庾令白眯起眼睛:“莫非你要说你对将军忠心耿耿?” “自然不是。”叫碧春的侍女神色诡异,“外头的传言,说大人排除异己、想要趁机夺权,也是假的吧?” 庾令白不说话了。他挥挥手,令人堵住碧春的嘴,就近带入一间柴房,才令她继续说下去。 经过这一番转移,碧春脸上浮现出一丝狂热:“就知道、我就知道——符骞死了,对吧?” 庾令白此时还没有放出消息呢,猝不及防被一个侍女叫出原本的计划,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几分惊色。 ——当然,也是因为他压根没打算掩饰。自从这几句话出口,这名侍女就注定不能活着离开了。 看到庾令白的脸色,碧春笑了起来:“果然!不枉主上养她这许久!” 庾令白盯着她,她却没有说更多的话。不过片刻,她被捆缚在房柱上的的身体就瘫软下来,面色青白,口角溢出一丝鲜血。 竟是自尽而亡了。 但庾令白没有放下这条线索,他遣人查了碧春的来历与在澄园中的生活轨迹,意外地被他抓到了一丝幕后人的蛛丝马迹。 竟然是从来摆出一副野心不足姿态的衡安儒。 他没忘记吴胤和衡安儒此时还陈兵泉平关外,若让他们过早破关回转,对肃州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于是就有了他假传消息,一面令人误导衡安儒他安排的刺杀成功,一面将这事中最大的嫌疑人摆到吴胤那边。 果然,成效甚佳。 “长尧王那边暂时不用担心了。”庾令白收回思绪,对符骞道,“城中诸事解决,再虑不迟。” 城中诸事,除去寇平,当然还有被将军带出去一圈,又完完整整带了回来的姑娘。 虽说是答应了符骞要看顾着人,但庾令白心中尚有顾虑。 毕竟,那个叫碧春的侍女口中的刺客,经多番调查,始终还是只能落在这人身上。 “军师!寇平那边又有新动静!” 外头廊下忽然传来咚咚脚步声,平时给将军府内外传信的小侍卫匆匆跑来。 “进来。”符骞道。 小侍卫涨红着脸进来,显然是一路狂奔而至,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急匆匆道:“报将军,寇平那边突然放出消息,说是抓住了行刺将军的人,明天就把人推出来,到将军府上向军师讨个公道。” “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群情激愤,大家都说…都说这下有了铁证,明日要一起打上将军府,好掀开军师的假面!” 庾令白从未安排过什么刺客,自然是不怕对证的。这下他们动手的时间也确定了,怎么都是个好消息。 但两人心中,同时闪过那么一点不祥的预感。 · 地牢。 水汽因为低温凝结,在长条石的矮顶上凝成一片片的水滴,水滴慢慢变大、滑落,然后啪嗒一声,滴在侧躺在地的美人脸上。 美人的眼睫颤了颤,白皙纤长的手指微动,眼见着是要醒了。 好冷。 这是连微的第一反应。 浑身像是被冰水浸过,僵冷而麻木。她甚至废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摆脱那一片沉沉的黑暗。 入眼是一片潮湿的石板。坑坑洼洼,洼中积了水,反射着一点白亮的微光。 自己就伏在石板上,紧贴着石板的半身又麻又疼,像是被摔打过一般。她费力支起身体,感觉浑身的衣服都湿了,像是绳子一样束缚着自己的行动。 这是在哪? 她转了转头,一眼就看尽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逼仄的小房间三面都是石墙,剩下的一面安装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透过栏杆能看到对面的囚室,不过是空的。 被关起来了。 发生了什么? 连微坐起来,在墙角缩成一团,试图抵御冰刀般不断渗进体内的寒意。她捂住胀痛的额头,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被绑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事。 白曼青以鸿轻阁刚结束花宴,阁中还有些凌乱,辄待收拾为由,邀她去碧云居喝酒。 有之前的接触打底,加上白曼青最后说的话立场很令人信服,观点也颇对她的胃口,连微没多犹豫,便同她离开了。 她也算受过白曼青关照,或可稍稍引导一下,至少让她多等几天确定具体情况,免得太过着急四处去寻出路,反而把自己赔了进去。 鸿轻阁与碧云居相距并不远,她带着迎露,走了一刻余就到了。天色擦黑,她们登上二层的小露台,点上灯,在寒风中饮酒闲谈,倒也还算舒畅。 白曼青的婢女早早离开去阁中打扫,迎露就侍立一旁给二人斟酒。 酒是梅子酒,清凉甘甜,并不冲人。她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几杯,还记得白曼青喊迎露下去拿醒酒汤,再然后…… 记忆里就只剩一片黑暗了。 连微垂下眼帘,眸中闪过一点寒光。 那梅子酒,大概也是加了料的吧。 倒没什么对“背叛”的愤怒,毕竟白曼青与她本就没有多少交情。更多的是对自己一时心软的懊悔,和一点隐秘的担忧。 她还记得离开时符骞的叮嘱,“千万小心”,没料到自己随后就大意栽在了澄园里。 不管怎样,先查看环境吧。 浑身还有点乏力,连微扶着墙站起身,挪到铁栅栏边,仔细看了看。栅栏排布很密,只有一掌宽,唯一的出口在一角,用沉重的铁链锁死,锁头有拳头大小,没有钥匙不可能弄开。 贴在栅栏上往两边看,能看出这一片都是类似的地牢,阴湿、昏暗。只可惜触目可见的隔间都是空的,尽管远处偶尔会传来一些模糊的回响,但摸不清状况,她不敢贸然出声。 只能等。连微很快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她又缩回那个角落,尽量减少温度的散失。在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她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她这间牢房的门口停住了。 “连姑娘。”在狭窄又死寂的地牢中,女人的声音再如何温润柔和,也显得如炸雷一般。 连微抬头,就见栅栏外一道靛色的身影亭亭地站在那里。她用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这才看清楚了是谁。 ——意识消失之前,还在与她对饮的白曼青。 “白姐姐。”声音一出口,连微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喉咙的干渴也一并鲜明起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曼青略略睁大了眼睛,露出个有些意外的笑容:“没想到,连妹妹居然和我是同一类人呢,妹妹平时藏得够深,我竟都没看出来,真是可惜了。” 她原已做好了连微哭泣、叫骂或者求饶的准备,没料到这姑娘如此平静。 和她一样,从不会做什么无谓的挣扎和期盼,永远能最快地直面现实,然后带点凉薄地直击关键点。 连微看着她脸上的笑,只摇摇头,不想辩解。她的嗓子干得已经有些疼了,于是说话也只尽量简练地表述:“有食水吗。” “自然。”白曼青一摆手,旁边就有人送上了一只食盒。 连微这才意识到白曼青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陪同的人都退到一旁,从她所在的位置看不见罢了。 那人矮下身,从门旁的送饭口把食盒推了进来。连微沉默地过去把盒子打开,安安静静地吃起了里面简单的饭菜。 饭菜简单但是不算简陋,还有一碗附加的汤。白曼青没有要折辱她的意思,相反,她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很有耐心地等连微吃完了。 “所以,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连微从怀中掏出潮乎乎的帕子,皱了皱眉,还是用它擦了擦嘴唇,而后看向白曼青。 第53章 白曼青这个架势,看起来在关押她的这处地方颇有地位, 纡尊降贵地等她这么久, 想必不是为了收回餐盒。 果然,她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挥下了身边的侍从。 “你怎知道我是来传话,不是特意来看你笑话的?”她凑近一步, 微微倾身,看向仍蜷在角落里的连微的眼睛。 连微眨了眨眼。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连微开口道:“莫非还要我先哭一遭, 让你看够了笑话, 你才肯说接下来的话?” 白曼青噗地笑出声,神色是澄园中未见的带点肆意的妩媚。连微有种莫名的感觉, 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 “你可比在澄园里有趣得多了。”白曼青笑过,道, “既然都是聪明人, 那我便摊开了说。首先, 我现在属寇平都尉手下。” 寇平。连微很快翻出了她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在西郊别庄时, 偷听到的那番差点没断送她性命的谈话,其重点, 便在这位寇平都尉。 是这次符骞匆匆赶回所要对付的那人吧。抓她来,难道是得知她和符骞的亲近,想要以她威胁符骞? 连微心中转瞬划过无数念头,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都尉知道妹妹与将军走得甚近,听闻将军意外逝世, 十分遗憾,想问问妹妹可知道其中内情。”白曼青道,“若是有线索,都尉想尽绵薄之力,为将军报仇雪恨。” 连微沿袭此前的说辞,只说自己一直被软禁房中,一问三不知。 白曼青没有气馁:“妹妹既无没有想法,那不妨听听都尉的?” 连微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都尉这边,却是怀疑那庾军师。”白曼青的语气,就仿佛她们还在碧云居中闲谈,“那人在将军手下颇为得意,掌了多年大权,近来是越发不知足了,将军极有可能就是被庾令白寻来的刺客伤了,甚至……” 她仿佛即将触碰什么极不好的词汇,轻轻捂住了嘴巴。 连微:哦。 大概知道这些人想要她做什么了,她想看看白曼青能怎么编。 见连微反应不温不火,白曼青也不慌张,而是继续道:“总之,处处都有蛛丝马迹。但这庾令白太过狡猾,我们屡屡无法得到他下手的铁证,于是城中局势,也就这么一日日地乱了。” “若是没法拿出服众的证据,这局面便没法遏制。连妹妹也不想肃州城一直这么一副乱象吧?”白曼青循循善诱。 “我需要做什么?” “坦诚自己的身份,指认庾令白别有图谋便可。”白曼青道,“只要有人指认,都尉便有了出兵的立场,届时飞虎卫一出,城中局面即刻便可定下了。” 连微没有应承,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靛袍的女人。 白曼青疑道:“怎么?还有什么问题?用这样的办法把你带来也是不得已,待这件事过去,都尉便会放你回去,到时候锦衣玉食,都是任你挑选。” “看来我在姐姐眼里,还是很像个傻子。”连微道,她觉得稍稍有些头疼,故而克制着音量,“我若站出去指认庾军师,岂能活到你说的万般事了之时?” 这个指认,表面上只是把苗头对准庾令白,实则最危险的是她自己。她若坦诚自己就是这段时间距符骞最近的人之一,那么在庾令白被怀疑为指使者的同时,她也不免要被怀疑为行凶者。 以肃州百姓对符骞的爱戴程度,他们是绝不介意错杀一千,只为了不放走一个的。 白曼青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轻轻一笑,温柔道:“可你若答应此事,还能看看都尉是否能够保下你,搏那一线生机。若不答应,却是现在就要死了。” 就像是应和她的话,不知从哪里钻进一股凉风,从连微颈后略过,让她浑身一缠。 白曼青看着角落里颤抖的美人儿,以为是吓住了,露出一点满意之色,也不催她,就静静等着。 连微被散落的头发遮住的眼中,却是黑沉沉一片,不见丝毫惧色。 她现在,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到现在,白曼青是个怎样的为人,她也看得差不多了——冷静,凉薄,唯利是图。 之前乖乖在澄园中居住,主动送东西来讨好她这个新得了符骞青眼的人是为利;后来符骞“被刺”,肃州人心惶惶,她转头就投向寇平的怀抱,同样是为利。 而现在,她只要揭露符骞还好好活着,寇平最多不过风光这几日的事,就有很大可能说服白曼青再次倒戈。以白曼青表现出来的权力,很有可能能带她…… 不行。 念头的产生和撕碎都在转瞬,连微闭了闭眼,竟有些畏惧自己方才的想法。 符骞的计划筹谋这许久,吃不起这样的风险和变故。 于是她轻轻颤抖着嗓音,答应道:“好,我会配合。” 而她的手则摸到身侧的锦囊,捏开了其中装着的蜡丸。 丸中,一缕常人不能察觉的幽香静静弥漫开来。 连微正要埋下头继续养精蓄锐,就听白曼青道:“那便好。来人,给她收拾收拾,我们该出发了。” 什么? 面对连微难掩震惊的目光,白曼青眉梢微扬:“怎么?现在已是寅末了,卯正集会,时间还有些赶呢。” 她这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第二日? 没有了准备的时间,她现在浑身发软,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就算姜遇这丸子真的有用,她标记的地方也不对…… 连微的心,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狂乱跳动起来。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8 · “寅末了,还没有搜到人吗!” 将军府中爆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随后是裨将砰地下跪请罚的声音。 “将军,实在是贼人留下得痕迹少,天色太黑,也没有人证,无从搜查啊!属下无能,还请将军降罚,再……” 裨将的解释声渐渐模糊,变成嘈杂噪音,吵得人头疼。 符骞用力按住跳动的额角,头疼仿佛缓解了些许,却又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大手攥紧,随时间过去,愈发用力地挤压着。 浑身发冷,难以呼吸。 他用力闭上眼,挥去黑暗中美人的笑颜,强行拽回一丝理智,沉声道:“下去,继续搜。” 已经搜了一晚上了,若不能摆出全城戒严的那种大场面,继续怕也是搜不到了。裨将想劝,但一抬头就对上符骞满是阴鸷与暴戾的视线,顿时缩了回去,打消了开口的冲动。 符骞座后,庾令白趁裨将抬头,也给他使眼色:快回去,不要想劝这种情况下的主公。 继续搜就是了,搜不到又如何,哪怕是为了让主公好过些呢。 裨将尽量小声地退下,庾令白合上门,转身便见符骞垂头坐在椅中,一手撑在额上,一手攥拳,唇角紧抿。 这是他极力自控时的模样。 除却知道父亲去世的真相时的那一次爆发,符骞一直把自己控制得极好。但昨晚,继“寇平抓住了刺客”之后,连微在澄园中莫名失踪的消息传来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久违的暴虐的冲动。 像心头有烈火熊熊,使它无时无刻不能安生,每一跳都像是被灼烫着,又像是有人被囚在其中,捶打着自己的胸腔。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能体会这样的煎熬,明明除了去救出那个娇弱易碎的女人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做,偏偏这一件事,他无法亲力亲为。 行动就在第二日,不能功亏一篑。于是他不仅无法亲自去搜,甚至要叮嘱行动者需在暗中寻访,不得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 “砰。”他重重锤了一下扶手,心中焦虑仿佛随着疼痛发泄出少许,但更多的恐慌随即席卷上来,填补了那一小片空白。 他为什么没有把人接到将军府?为什么没有在她身边安排更多的人看护?为什么能这么放心地、明知她手无缚鸡之力,依然与她分开这么久? 是他的错。 如果……如果连微真的因此而死,全是他的错。 血液在耳中轰轰地响着,他又一次捶打扶手,却没有再感到疼痛。有人推了推他的肩,他蓦地抬头,看见是庾令白站在身侧,冲他说了句什么。 耳中还有嗡鸣声,他没有听清。 庾令白又说了一遍:“姜遇求见,他说,他有连姑娘的消息。” “让他进来!” 符骞说不好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出了口,还是被收紧的喉咙窒在了里面,但下一刻,姜遇确实神色匆匆地推门而入。 “将军,我的阿香——”他抬手,指节上立着一只寸许大小的鸟儿,“它嗅到了香丸的气息。” 那香丸,肃州城中他只给过连微。 明天也是双更 —— 第54章 符骞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紧紧盯着那只玲珑的小鸟,尽管一贯对这些奇技淫巧颇为怀疑, 但此时他也只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线索。 “带我过去。”他斩钉截铁道。 庾令白看上去想说点什么, 又咽下了话头,转而向姜遇道:“你能否判断香味的来源究竟是哪?” 姜遇略一迟疑:“现在隔得太远, 只知道是城西方向,依属下看, 多半便是……” 不是寇平宅邸,也是那附近了。 庾令白略略松了口气。寇平的宅邸距隆兴坊口不算太远, 如今也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打草惊蛇的隐忧, 可以放下大半了。 符骞已经做下了决定:“子清,你率人先往隆兴坊口去, 在那处安插好人手,随时注意寇平那边的动向, 我带一两人先同姜遇循香去看看。” 以符骞的武力值, 就算营救不成也不至于栽在里头。带的人少, 行动隐蔽, 也不易被发现,确实是个绝好的选项。 虽然更明智的选择是先把连姑娘放着——寇平宣称自己抓住了刺客, 自然不可能交一具尸体出去,连姑娘的性命暂时是无忧的。待寇平出头,彻底坐实他图谋不轨之后,再遣人去把人救下。 但经过这一夜,庾令白将符骞的焦灼看得明明白白, 心知是劝不下的。于是只顺着道:“卯正集会,届时不论是否救到人,主公务必到隆兴坊口来。” 为了打寇平一个措手不及,从而用最小的代价拿下完整的肃州,他们最好的机会,有且只有那么一次,容不得轻忽。 符骞郑重点头,而后披上一袭深色斗篷,随姜遇匆匆离开。 · 另一边,白曼青“收拾收拾”的话既出,连微就被兜头浇下一瓢凉水。 寒冬腊月的,衣裳本就被地牢的潮意浸得冰凉,才被体温焐暖一点点,就再次被寒意浸透。连微打了个寒噤,怒视白曼青。 “你这一身……啧,没法出去见人,洗一洗给你换一身。”白曼青接收到她的视线,神色未变,又朝一旁的侍从道:“去把绳索取来。” 一旁侍从还拿着水瓢,还在盯着连微扬起的脸,有些呆呆的。白曼青不见人应声,一转头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连微在地牢脏兮兮的地上躺了一夜,鬓发凌乱,脸上也沾了泥沙污水,初初看去只是个狼狈的囚犯。但这一瓢水下去,泥污被冲洗干净,鬓发打湿,自脸颊两侧垂落,尽管依然狼狈,那莹白如玉的皮肤和艳如桃花的五官却是再难遮掩了。 不仅如此,因为低热,连微眼角脸颊还带着薄薄一层红晕。热度蒸得她本该苍白的脸色越发鲜妍动人,加上纤瘦又窈窕的曲线被湿透的衣服勾勒出来,这一层脆弱感,足以激发任何正常男人、甚至女人的保护欲。 看,这寇平派下来,说是多么忠心耿耿的侍从,前几日还赞了她美艳动人,此时不就被这人勾了魂去吗! 若她没看错,侍从脸上甚至还隐有不忍之色。看到连微被冻得打抖,还一副想要去把人搀起来好好安慰爱护的样子。 白曼青的指甲在袖中深深嵌入了手心。 她心里那一点隐秘的嫉妒被翻了上来。 在澄园的姑娘里,她白曼青算是人缘最好的,像是园中姑娘的长姐一般。姑娘们有了心事常来向她倾诉,有什么摩擦也多会喊她去调停评理,她的碧云居是园中最常有人来往的地方。 究其原因,不过是她对外说过,她对将军并无妄想,只盼着在澄园中安安生生过这一辈子,别无他求。 她确实也没做出任何僭越的举动,从不像其他姑娘一般,绞尽脑汁地吸引将军的注意力。时间久了,姑娘们相信她并非竞争者,自然就同她亲近了。 可女人一生总得有个男人依靠,她又怎么可能一开始就放弃符骞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好选择? 不过是久在尘埃中练出的敏锐教她看得清楚,符骞此人看似温和博爱,实则没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那些宴席上的爱语与亲昵不过是逢场作戏,散席之后,澄园中照样是冷冷清清。 所以她能容下那些女孩子们成天在耳旁念叨对将军的爱慕,甚至还宽容地为她们出谋划策如何得到那个男人。 因为她知道,她得不到,这些姑娘也不可能得到。 可谁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 白曼青垂眼看向连微,跪坐在地的人儿眉目低垂,长而翘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眸光潋滟,眼尾的小痣更是平添三分风情,端的是一副好容貌。 就是这样一副容貌,入园不过数日,就令整个澄园都求而不得的男人另眼相看吗? 白曼青余光看到侍从还呆站着,不由得怒上心头,夺过他手中水瓢,舀起一瓢水又泼了过去,同时寒声道:“还不快去拿绳子!” 看着连微被这瓢水泼得又是一抖,她心里升起一点不可言说的快意。在得知将军有可能身故时,毫不犹豫地就寻了机会转投寇平怀抱,焉能说不是嫉恨之下的冲动豪赌? 冲动之后的悔意在这一泼之下,仿佛也淡去不少。她将水瓢扔回桶中,从快步返回的侍从手里拿过麻绳,打开牢门,亲自把人的双手缚在了背后。 粗糙的麻绳紧紧扎在腕部,摩擦间产生阵阵刺痛。连微抿唇不语,只借着抓住她肩膀的力道站稳,踏出牢门后,尽量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的景象。 外头是一条长长的走道,她看到的微光都来源于墙上挂着的壁灯,走道尽头是直直向上的楼梯,走出去,便身处一间破落的小屋中了。 这小屋落在一间宅子的后院。连微被推搡着进了一间耳房,正头晕目眩,白曼青已从柜子里扒出一套黑色的衣袍并一块棉巾,扔在她身后榻上。 “换上。”女人言简意赅道。她示意侍从解了她腕上的绳子,然后转身出门,啪地一声,把门从外头扣上了。 连微叹口气,认命地扒下身上湿透的衣服,用棉巾勉强擦拭一番,然后换上黑漆漆的这一套衣袍。 这会儿本该是她逃走的最佳机会。但这具身体实在身娇体弱,不要说逃,她在这一番折腾之后已经感觉到随着体温上升,手脚越发酸软,能否稳稳当当地快步走都是个问题。 白曼青给她换衣服的机会,大概也是怕她到时候病得直接昏倒,没法指认庾令白吧。 马车已在宅门外等着。换好衣服后,连微再次被捆缚起来,扔进了车中。这一次她的脚踝上也捆上了绳索,难以动作,只能努力把自己挪到车壁边靠坐着,好缓解一二震动带来的不适感。 马车辘辘地走了一会儿便停下了。她以为自己会被拎下去,没料等了片刻,车厢微微一沉,她费力地抬起头,就见一个面色阴鸷,高大瘦削的中年男人迈进车厢,对上她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白曼青随后进来,自然地跪坐在地毯上,依偎到男人腿旁。 看来,这男人应当就是寇平了。 连微垂下头,不再往那边看。寇平却似被她那一眼挑起了兴趣,在狭窄的车厢中倾身向前,勾起了她的下巴。 “这就是跟着符骞那小子这么多天的女人?” 那大手的温度仿佛烙铁,捏在连微冰凉的下巴上,烫得她皱眉想要避开,却被死死钳住。 “原本想着拿你的命祭天的,”寇平毫不遮掩地就将原本的打算吐露出来,“如今看来能被符大将军看在眼里的人,果然有些妙处。” 他的目光□□裸地扫过连微藏在黑袍下的身体,即便遮得这样严实,久经花丛的寇平依然能轻易判断出被遮住的女性躯体是如何曼妙诱人。 拿去当个炮灰祭天,可惜了呢。 白曼青听见这话,双手虽然还在寇平腿上轻柔地按着,一口银牙却是咬紧了。 只是换一身宽松的黑袍果然不够! 连微觉得寇平与她接触的那只手黏腻又恶心,既然挣脱不开,只好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寇平对她的抗拒态度不以为意,只轻蔑笑道:“我知你还盼着你的将军来救你,歇了这个心吧。” “连续十几日不见人影,城内外再乱也闭门不出,”寇平一脸得色地数道,“不管多亲近的心腹,都只见得着庾令白的面。我可是听说,这次是南阳王筹备多年才动的手。就算他符骞命大,还留了口气在,我已安排飞虎卫守好了将军府,待我一声令下,便是有气也要给我咽了!” 连微配合地露出惊恐不敢置信的表情。这很好地取悦了寇平,男人在她脸上抹了一把,轻佻道:“所以啊,你不如就安下心好好服侍爷吧,嗯?” 若能不被捆到外头受千夫所指自然是好,连微不知道符骞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也不清楚那个香丸到底有多少作用,被带到寇平宅子里就算失身,也好过死了—— 于是她颤动着眼皮,轻声道:“……好。” 做足了一副良家女子被迫臣服,最能满足男人们征服欲的样子。寇平看得满意,又摩挲两下手下滑嫩的脸颊,引得连微厌恶地轻颤了一下。 “爷~”白曼青大感不妙,忙柔声道,“可咱们不是还要构陷那庾令白吗?这临时把人撤下……” 寇平低头,看进白曼青盛满柔情的眸中,一言不发。直到她有些瑟缩地想要躲闪视线,才用大手摸了摸她的头,低笑道:“没有这女人,再找一个替上去还不简单?” “女人多得是,没哪个是独一无二的。”他意有所指地道,“你是个聪明人,那些小心思……还是收着点好。” 第55章 将军府。 符骞一身黑袍,正好融进此刻尚嫌昏暗的天光中。 姜遇已放飞了他的小鸟, 鸟儿飞成雪白的一个小团子在前面带路, 两人紧随其后。好在两人的轻功都练得不错,一路飞檐走壁, 没落下分毫。 正到将军府外墙,忽然西方天际一个光点直冲而上, 在青色的空中炸开一朵烟花。 “是他们要动作了?”姜遇警惕抬头,却没看到后续其他反应。 符骞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道:“不要分神。子清会注意那边的动向, 我们现在要速战速决。” 姜遇点头。 两人翻过院墙。在城中这种街巷交错的环境, 用轻功远比骑马来得快速,他们打算一路奔过去。却在转过院墙一角时, 猝不及防被一柄朴刀迎面斩来。 姜遇反应很快地用袖中匕首一挡,然后跳到一旁。符骞已抽出了腰间配刀, 往前一步摆出进攻的架势: “阁下何人。” 使朴刀的黑衣人没有答话。他看见符骞并无遮掩的脸, 眼神一闪, 抬手便打了个唿哨。 哨声未落, 四处阴暗的树后、墙角、乃至隔壁墙内,黑衣人纷纷跃出, 丝毫没有停顿,一齐攻向已在包围圈内的符骞。 都尉下令潜入府中杀死征西将军,那么不管他们见到时征西将军是不是如传闻中一般伤重欲死,最终带回去的结果都得是征西将军已经毙命。 符骞往后一摆手,示意姜遇先退开些。姜遇不精于武艺, 且他们从未配合过,面对围攻反而会因为彼此束手束脚。 然后,他长刀一扬,便与当先冲来的几名黑衣人的刀锋撞到了一处。 黑衣人胜在人多,配合也娴熟。但符骞一柄长刀一力破十会在包围圈中不仅不落下风,还成功重伤数人。 但包围一有空缺便被后来者补上,这些人仿佛悍不畏死,一心只想要符骞性命。 打了一会儿,符骞觉出不对来。他荡开一圈空隙,冷声道:“飞虎卫?” 这打法进退有度,配合得当,不像是私家训出来的死士,倒更像军队里操练出的精兵。 其中一人戴着黑色面罩,闷声道:“拿命来便是!” 符骞却是不肯再打了。飞虎卫中精兵来要他的性命,无非是得到寇平授意。解决寇平即可,不必在此拖延,枉费兵士性命,也浪费营救时间。 他提一口气,手中长刀原先只是势大力沉地挨个击破刀阵的弱点,现在骤然加快速度,却还是一样裹挟着常人难以匹敌的巨力,几下击落黑衣人手中兵器。 趁着这个空档,符骞一跃而起。一旁的姜遇早已在屋檐上等着,见他上来,随即放飞指尖鸟儿。二人循着那一团白点,一路踩着檐角树梢,飞快远去,没入昏蒙蒙一片天光之中。 而就在他们去的方向不远处,寇平命人收起台下放过烟花后的残渣,自己略整衣袍,迈步踏上几日间飞速搭起的高台。 因为天色还不算全亮,高台周围插满了火把。火光与天光交错,照映在台下诸多大清早就赶来这里的百姓身上。 肃州城中谣言传播多日,百姓们无从得知真相,多有惶恐不安的人。平日还压抑着,此时有人出头举办这样一个集会,顿时积压的惶惑都喷发出来。 百姓们趁着这难得汇集的时候交头接耳。 “我听闻将军是死在身边亲近人的手下呢…” “别胡说,我大舅的姑奶奶的二孙子在将军府做活,他说将军还活得好好的,不过是受了伤需要静养罢了。” “出来说句话碍着静养么?依我看,那都是上头使人瞒着,这肃州城怕是要变天了……” 也有人大着胆子冲上台的寇平喊话:“大人!您给个准话儿吧,也算让咱大伙儿安个心——将军他现下究竟如何了?” 百姓哪分得清什么派系政敌,官大官小呢?端看寇平一身绯色锦缎官袍颇为气派,心下便认定了这是个能知道内情的官大人。 寇平轻咳一声,双手下压,示意众人暂先安静。陈兵隆兴坊周边的飞虎卫也散开围拢在人群边缘,随寇平手势高声喝令。 不多会儿,隆兴坊前虽然黑压压一片人头,但已整个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寇平这才满意开口:“父老乡亲们,我知你们今次前来是想知道些什么。不瞒众位,官府里头虽还对外说将军一切安好,但征西将军他……数日前,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台下轰的一声炸开了。尽管被这许久的流言洗脑,来这里的人都有了些心理预期。但由官大人亲口说的消息出来,还是有不少人难以接受,甚至痛哭出声。 寇平俯视着为一个死讯悲伤不已的百姓,有一瞬间扭曲的嫉恨。不过想到飞虎卫现在大概已经潜入将军府,把那小子彻底变成了死人,心头又松快了不少。 都是死人了,就让他享享这哀荣吧。 于是寇平很有耐心地等嘈杂声渐弱,才又一次抬手示意安静:“我知大家都很难过,我与你们同样遗憾这位同僚的逝世。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只因为……” 他蓦地抬高声音:“戕害将军的小人尚在!他们甚至要踏着将军未寒的尸骨,去谋取自己的权力和财富!” 底下又一次炸了,这一回,寇平没有等到声浪自然过去,而是运起内劲,让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依然能被听得清清楚楚:“我本不该说,但我不能看着将军建下的的功业就这样被他人作践!” 被他带着,下面已经有了些群情激愤的意思,有人嘶声喊道:“是谁!” “请大人告诉我们那人是谁!” “哪个狗娘养的夯货!” 寇平高高站着,嘴角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一字一顿道:“庾、令、白!” 旁边一家大宅的角楼上,庾令白本人掏掏耳朵,嫌弃道:“做什么喊这么大声,急着喊我出来给他收尸么?” 站在他身侧的石达毅低声道:“人手俱都安排好了,就等将军那边的消息了。” “知道了知道了~” 寇平那边,已经开始给民众们解释。 “你们对这个名字应当有些陌生,但或许有人曾听过另一个名号——金算筹军师,是也不是?” 庾令白:“嘶……这诨号被他这么说出来真是要命。”这还是当年为了洗白符骞征收女娘之事时,由说书先生随口编的,没料到连寇平这人都知道了? 更让他眉心直跳的是,台下众人一反听到他正名时的安静,叽叽喳喳应和起来。 “听过,可金算筹军师不是好人吗?” “是啊,都说是金算筹军师献策组了女营,给了那些姑娘们一条体面路子哩……” “金算筹军师他……” 庾令白简直想提前动手,只要能封住寇平这张该死的嘴。 寇平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往小本本上记了好几笔,正一脸严肃地瞎编乱造:“诸位是错信了。他好名声传出来也不过月余吧?——那是他提前为自己铺的路!” “咱们的征西将军,正是在他苦心积虑送到身边的刺客刀下丢了性命!” 寇平不待人质疑,朝台下一挥手,立时就有两人挟着一名被幕篱遮住面孔的姑娘上台来,他则指着姑娘高声道:“这便是证据!他庾令白用心良苦,将刺客安插进将军后院,谁人会对枕边人多加防范?还不是乖乖着道!” 姑娘一被推出来,庾令白立刻绷紧了神经。连微失踪与爆出刺客落网的消息是如此同步,他们都认为这名刺客说的就是连姑娘。 只可惜现在看不清面容,也不知符骞是不是成功把人救了出来。 “这刺客竟还想逃,好在被我寻迹抓了出来,”那边,寇平继续道,“你便在此对父老乡亲们好好说说,那庾令白究竟是如何指使你,你又是如何猪油蒙了心,动手杀害的将军!” 说着,他一把掀开姑娘头上幕篱,一张狼狈但不掩清秀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是连微。 庾令白松了口气,挥手令石达毅下去,随时准备动作。现在就等符骞回转,一切便可彻底终结。 而符骞,正面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地牢,表情空白。 第56章 牢门有斑斑锈迹,还半敞着。狭窄逼仄的牢房里, 坑坑洼洼的石板地上积了一洼水, 幽幽反射着漆黑一片的牢顶。 阿香一路毫不犹豫地向这边过来,就是停在了这样一间牢房跟前。 “阿香, 你确定就是这里?” 雪白的小鸟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从铁栏的缝隙中钻进去, 停在水洼边蹦蹦跳跳,又朝着姜遇扑扇几下毛茸茸的翅膀, 仿佛是在说:没错, 就是这里了。 姜遇紧皱了眉:“阿香从未出过错, 既然如此,想必连姑娘在这里捏开香丸后不久, 便被带走了。” 阿香仍然欢快地在地上蹦跶。姜遇把它揪出来,拿到地牢外的走道上, 试着让它换个方向走, 但小鸟一被松开, 就又一头扎进了通往地牢的暗道中。 “看来连姑娘身上的气味已被人清掉了。”姜遇只能做下这样的判断。 符骞紧抿了唇, 原地转了两圈,像是想起了什么, 快步又回了地牢中。他沿这走道往里,飞快扫过两旁空荡荡的隔间,直到看见一个隔间内蜷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才停下来敲了几下铁栅栏,问道: “从昨晚到现在, 这地牢中可有出去什么人?” 这隔间的位置比起鸟儿带到的地方靠外,有人进出必会经过,或者能有什么消息。 那汉子被吵醒,在脏兮兮的稻草堆中抻抻胳膊腿,眯缝着眼睛上下扫视符骞一圈,才缓缓道:“大约是有的吧。” “可是名年轻女子?”符骞心里骤然一提。 汉子回忆了片刻,道:“约莫是。还没走多久呢,大清早唧唧喳喳的,呵——” 他打了个呵欠。 符骞追问:“你可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要去哪里?” “没听着没听着,谁晓得要往哪边去,这里头本也没几个人能待久的……”汉子翻个身,埋进稻草堆里,似是又睡去了。 刚带走不久,实在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寇平今日在隆兴坊头的企图。最坏的设想成真了:连微确实就是那个“刺客”。 符骞沉着脸出来,带上姜遇转道向隆兴坊奔去。 希望还来得及。 · 隆兴坊头的台子上,少女刚刚“坦白”完自己的罪行,台下百姓已经一个挨一个地要往台子上挤。 挤到附近的,有伸长胳膊去打的,有推搡的,还有人向少女愤愤地吐唾沫。少女吓得直往后缩,够不到的人们便操起手边的东西往台上砸。 “贱人!”“没心的娼妇!”“狗娘养的□□!” 寇平满意地看着众人义愤填膺,适时道:“诸位可不要忘了,相较这么一把刀,更可恨的是幕后推手,那位高坐在上,玩弄了我们所有人的军师!” “大人,那军师现在何处!” “砍了他!” “大伙儿给将军报仇!” 随着天色大亮,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集会,甚至把隆兴坊口的路也给堵上了。众人被煽动得同仇敌忾,纷纷高举胳臂,要去寻“军师”讨个说法。 庾令白看着人群中那几个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托儿的几番起哄之下,滚滚人潮向着中间的高台推挤,心下开始觉得不妥。 说好很快回来的主公呢?总不会是救出佳人之后还在温存吧? “你去同坚之说一声,让人回去将军府看看主公是否在那。”虽然觉得自己选的人不至于如此不靠谱,庾令白还是同身侧卫兵吩咐道。 卫兵领命下去,庾令白将注意力转回眼前情况。此时寇平已经暴露了他的企图,又还不曾把这场集会转变为一场暴动,正是最好的机会。 但关键的人不在,庾令白只能干着急。他现在出去,被带动情绪的百姓压根不会听他解释一句,只会涌上来想把他千刀万剐。 台上,寇平已经喊了人上去,一边一个把惊恐得蜷成一团的少女强行架起,少女拼命低头不敢看台下,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脸颊两侧,他人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这具单薄的身体正发着抖。 “诸位,我今日既然豁出去揭露那人的恶行,就没想着要息事宁人!”寇平在一旁道。 “先杀了这刺客,以她之血祭将军在天之灵,然后我们便去将军府,将那恶军师揪出来,好好清算!” “好——!”台下哄然。 少女惊恐地想要挣扎,寇平踱步到她身后,嘴唇微动:“不想要你父母的好日子了?想要一家人死个齐整是吗?” 细瘦的手臂僵住,然后认命般垂下不动了。 台下又上来一名持鬼头刀的汉子。他并不磨蹭,上来便拍了两下少女的头,露出那一段雪白的脖颈,然后抡起手中刀,直直向下劈去—— “铛——” 远处,不知什么东西疾速飞来,挟着巨力撞在斩下的刀锋上。汉子没把住,鬼头刀当即脱手,与来物一起斜斜飞出,滚落到高台边沿。 众人这才看清,打落长刀的竟然只是一枚玉佩——这只是猜测,因为与硬物撞击,玉佩已经碎成一地的玉屑,只能从成色上判断一二。 而玉佩来处,一个人影飞快靠近,竟是踏着汉子们的肩头,就这样一路跃过来,最后直直落在台上。 然后两招将挟住少女的人都打下高台,自己一把将人揽了过来。 远处角楼上的庾令白:…… 这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绝佳武艺,就是自家主公没错了。但主公虽说是救人心切,眼力上…… 他有种微妙的欣慰与叹息交错的心态。 台上,符骞把人抢到手,马上也觉出了不对。 来时见台上女子就要被斩杀,心急之下不及多想,只道先把人救下再说。现在放下半颗心,异常之处就格外明显了。 胖瘦虽差不多,可腰肢不如连姑娘柔软;身量相差仿佛,可姿态不如连姑娘优雅;头发不够光泽,肩膀稍显粗壮,身周也不像连姑娘一般常常萦着一股幽香。 总之,哪里都及不上他家美人儿半分! 而且—— 察觉到臂弯间的少女一只手悄悄覆上自己的胸口,符骞如触电一般将人甩了出去,好在彻底离手前想起台下都是虎视眈眈的人,记得收住一点力气没将人直接甩下去。 可这么一甩也足够少女晕头转向半天,伏地难起了。 符骞没给被误认的少女再分半点目光。确认找错人之后,他心中就如沉甸甸一块巨石坠下,压得人发闷——这意味着连微的踪迹暂时无处可寻了。 俯视周遭,偌大的肃州城仿佛突然灰了一般,令人茫然不知何处可去。 符骞强压住心中恐慌。眼下还有事需要解决。 他把目光转向被这惊变慑住,面色变幻不定的寇平,心中郁火全数朝这个出口涌来:“听说本帅死了?” 征西将军作为四征之一,已是当今极高的武职,是可以如此自称的。但符骞平素极少用这种彰显官威的叫法,此时一半愤怒,一半为了镇场,便如此出了口。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19 寇平已看清了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正是失踪多日的符骞,登时就想后退,只用理智强撑着仍然与这人对视。 台下被符骞刻意带上浑厚内劲的这一嗓子震住,也诡异地安静下来。 “本帅竟不知,不过是隐居半月,就能引得手下都尉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还妖言惑众,污蔑本帅帐下重臣。” 众人感受到台上逐渐蔓延开来的危险气息,纷纷向后退去。高台边霎时清出一片空地。 “我……”寇平想要辩解,却发现当他坚信的“符骞必死”这一条被推翻之后,以此为基础搭建的所有说辞,都如同褪色的纸花一般,苍白又脆弱。 符骞自认自己那两句话已算是给出了解释,也不等寇平再说什么,抽出匕首欺身向前。寇平慌忙出刀反抗,却不过一两合间就被挑飞了腰刀,匕首顺利抵在喉前。 久未操练,寇平为首的这一系肃州军官们都已忘了,曾经被这人以技巧与力量双重支配的恐惧。 “末将……”寇平咽了口唾沫,余光瞟向安置在外围的飞虎卫。那是他预备用来控制万一发生的动乱的精兵。 但目光所及,乌钢甲的飞虎卫精兵已经不见踪影,不知哪里来的红袍兵士占据了他们原本的位置,正虎视眈眈地向这边注目。 那可是近千的精兵,怎么会这么快——? 寇平不敢置信,但事实摆在这里,这个男人不过站出来略动动手,他筹划了这么久的大计就这样分崩离析了。 “符骞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受伤重病都是骗我的是吗!你——” “闭嘴。”符骞微动匕首,在他脖子上划了小小一道血口。 寇平察觉到自己可能被人结结实实耍了一把,眼下又是大势已去,神情颇有几分癫狂:“我不闭!你倒是杀了我啊!你动手啊!!磨磨唧唧什么——” 符骞拧眉,手上匕首翻花一般利落地挑进他四肢关节,将其中大筋尽数挑断。寇平骤然吃痛,狰狞地扭曲了脸孔,跌扑在地,被符骞从上跨过。 现在还不能杀,要留着拷问连微的下落。 抱歉,因为武汉肺炎已经传到了我们这边,所以今天很长时间耗费在关注疫情上了orz 于是迟了好多好多 (假装我没睡就还是今天 —— 第57章 台上兔起鹘落一场惊变,汇集的民众傻愣愣看着, 一时竟难以反应。 直到符骞垂首俯视众人, 沉声道:“吾乃征西将军符骞,掌肃州城。寇平都尉心怀不轨, 趁吾外出之机假传消息煽动尔等,其罪当诛。” 有几个曾远远见过符骞本人的人把他认了出来, 小声向身边人道:“这个确实是咱们的大将军……” “我曾在城门外见过的,这是将军没错, 将军他没事儿!” 嗡嗡低语声很快扩散开来, 意识到自己被蒙蔽的百姓们们讪讪地歇了原先热血上涌的劲头, 悄悄退开些许。 庾令白见场面控制住了,命人上去缚了寇平带下去收入牢中。符骞则向百姓们解释道:“近日所有这些流言与恐慌, 俱都是此人因一己之私散布开的。诸位都被他蒙蔽了。” “吾已返回肃州,各位散去后各自向家人好友说说今日情况, 不要再被流言欺骗。寇平此人, 州府会核清他究竟做了多少恶事, 日后公之于众。” 简单说了两句, 符骞转身下台。庾令白以数倍的军力已经控制住了飞虎卫小头领,而余下的普通兵士本也不很情愿挥刀向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城池, 在头领受降后,纷纷也放弃了抵抗。 失去了有意煽动的力量,又有符骞站出来作为最直观的破谣证据,事态显然已被控制。但或许是符骞这番话留下的形象太过亲和,竟有百姓大着胆子喊道: “将军, 那些被拘起来的人……” 符骞不在的这十数日中,颇有人借着人心动荡的机会想要投机牟利。庾令白很是抓了些人,这也成为了寇平指控他的一大罪名。 所谓“将军一死便独断专行,将不听从他指令的无辜之人也尽数投入牢中,百般折磨,强逼人听从他的号令”。 如今这指控自然不成立,但因为被关押入牢的人出去投机的大小官员,也颇有些趁这机会到处滋事的百姓,或是传谣严重的人,故而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便免不了关心一二。 符骞瞟了发问那人一眼,没有回答。他现在赶着离开去向寇平拷问连微的下落。庾令白知他所想,已经快步上了台,接下了话头。 “被收押的人,多是寇平党羽。其中或者也有情急之下不暇细分的无辜之人,我们将再度提审……” 身为被抹黑后又飞速洗白的当事人之一,他的话自然也是很有公信力的。 符骞身侧的人群都自发让开一条路,用崇敬的目光目送着他离开。走出人群,已有亲卫牵来他惯用的踏雪乌,符骞翻身上马,飞快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寇平拖下去后,就被将军府亲卫拷入官家牢狱。这处不像他私建的地牢那般昏暗无光,但论起阴湿污秽丝毫不差,甚至因为常常监押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重罪犯人,还有蚊蝇嗡嗡地在角落乱飞。 寇平一路大骂,奈何四肢大筋都被挑断,根本无法反抗。直到被扣上脚镣扔进靠里的一间牢房,他翻动身体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姿势时,旁边的人终于听不下去了,凉凉道: “你说什么‘小贼阴狠毒辣,恶事做尽,终有报应’,如此激愤,怎么不见你向官爷状告?光在此处嚷嚷又有何用。” 寇平忿忿道:“干你何事,掌事的全是蛇鼠一窝,告了也无用。” 那人似是怒了:“你这不识好歹的!如今的州牧是何等清正廉明的好官,看你这样,必是死性不改,就死在这牢狱中得了!” “若是清正廉明,你这被抓进来的……”话到一半,寇平猛地吞声,才意识到自己堂堂都尉不仅与这等升斗小民关押一处,还意气用事与他们争吵起来,是何等跌份的事。 他于是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肃州之事,他早已加急通报给了长尧王,知晓这块硬骨头终于有了吞下的机会,主公定会派人来接手,到时候便是他出狱、符骞倒霉之时。 假死失踪这些天符骞做了什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吴胤只要查明,便再没有那人的翻盘机会了。 走廊另一头传来带着回音的脚步声。 这牢狱平素进来的人不多,除饭点外,不是押进新的囚犯,就是有人要被提走了。狱中无聊,犯人们都悄悄注目,看这回又是些什么事。 来人脚步急促,一路飞快扫过两侧牢房中人,到了寇平面前骤然停下。这人身后跟着的司狱忙上前打开牢门,提起寇平镣铐上拴着的铁链一抖:“起来!” 符骞伸手接过铁链,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拽,寇平被手脚上的链条牵引着,跌跌撞撞被拉到一处僻静的囚室,又被搡到墙上,滑坐在地。 骄傲让他不能在符骞面前低头。他仰起脖子,笑道:“怎么,征西将军也会干这种落井下石的勾当?” 符骞对他的挑衅充耳不闻,径直道:“你昨日,是否遣人掳去了一名姑娘?” 寇平心念电转,想起来今早见着的那女子妍丽之极的眉眼,又见符骞眼中未能完全掩去的焦色,忽然像是终于扳回一城似的,笑了一声。 “美人儿?我倒没命人掳,但确实有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今早被送到了我榻上。”他似笑非笑的说,“说起来,我在这世上三十余年,倒是头一次见着这般销魂——” 符骞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可怕,狰狞得像是要吃了眼前人。他一把掐住寇平的脖子把人按在墙上提起来: “你碰了她?” “呃……没、咳咳、没有……”寇平没料到他突然发难,艰难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符骞逼视着他,直到寇平的脸逐渐紫涨,他才松了手,任人无力地滑落在地:“没有最好,人现在在哪儿?” “咳、咳咳……”寇平被这一下弄得喉咙生疼,但心中突然而生的激动盖过了这份疼痛感—— 他授意白曼青带回的那女子,很可能便是符骞的心上人! 原本还担忧符骞一气之下不顾自己是吴胤派过来的人,将他直接斩杀当场,现在心下却是有了底:“在、咳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说。”符骞冷声道。 寇平却不着急了。 他顺了半天气,总算觉得喉间好受了些,抬头朝符骞道:“若你不想为一女子将整个肃州城翻个底朝天,闹得人心惶惶,便将我完好无损地交予数日后主公派过来的使者手中。” “我藏的地方,你光凭寻常的搜查手段,是决计找不到的。” 除夕夜的更新有一点短小 ———— 第58章 “不可能。”符骞毫不犹豫道。 不说寇平的命究竟价值几何,就说长尧王使者, 他绝不可能让人进肃州城。 “不愿意, 那就等着你的小美人因为多日无人照看,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被虫蚁野兽将尸身咬噬殆尽吧。”寇平颇有些恶毒地描述着,“可怜那如花美貌, 最终却是凄凉地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了一堆枯骨——” “闭嘴!” 符骞脸色难看极了。他抽出匕首, 手腕微旋, 寇平上臂顿时被削下薄薄一片皮肉, 血珠慢慢渗出。 寇平的脸扭曲了一下,很快平复下来。他道:“符骞, 你知道的,从战场上下来的人, 没谁会因为这种——” 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又一次划过, 这一回, 寇平已是抿紧了嘴, 既不求饶也不痛呼,似是笃定符骞不敢就这么把他剐了。 符骞确实不敢。 人还没找到, 寇平便是唯一的线索。他定定看了一脸软硬不吃的男人一会儿,收刀入鞘,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寇平带着喘息的低笑声。 回到将军府中,符骞第一时间便向城中驻军传下命令,“满城张贴告示, 悬赏搜寻逆贼寇平从澄园中拐骗出的女眷,凡有线索者均可报给将军府,责人录在纸上,呈递给我。” 寇平这事刚结,百姓们正好拿来当新一轮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这个缘故,官府突然下发的相关告示,很快就引起了民众的注意。 消息口传口地很快散布开去。 符骞就坐在书房里,一边心不在焉地批阅着这段时间积压下的政务,一边竖着耳朵等前厅传来消息。 往常冷冷清清,百姓都不敢多做停留的将军府,这道布告一下,果然热闹了起来。 被安排去前院筛选呈上来消息真假的文官看着蜂拥而来的人,皱起了眉头。 人看着多,实际说出来的线索多是些鸡零狗碎没有意义的东西,诸如“昨儿我听见邻居家的狗叫得厉害,恐是进了贼人”“我大婶子曾见人拉着个蒙面的姑娘从街角过,说不得有些关系”一类。 甚至还有单纯想来近距离瞻仰一下将军英姿的。 文官焦头烂额地将无关人劝走,记下可能有用的线索和提供者的住址姓名,做得头昏眼花,忽然头顶响起一道温柔胆怯的姑娘的声音。 “什么?你说…你说你就是被拐走的姑娘之一?”文官听她说了两句,已经再不见原来倦色,直直从案后站起,“你速去……不,小刘,你暂时接替一下我的位置,姑娘,请随我往这边来。” 内院书房里,符骞等了大半个下午,正觉得这样怕是找不着人,须得另想他法,就听见前面咋咋呼呼地有人来报:“姑娘找着啦!” 还没等他的心情从乍逢喜事的不敢置信中缓过来,文官就匆匆忙忙地叩响了书房门,令他进来,身后果然也跟着一名姑娘。 符骞却眯了眯眼。 文官躬身一礼,道:“将军,这位姑娘就在方才——” “你是何人?”符骞毫不客气,打断了文官的说明,朝向那姑娘站立的地方道。 啊?文官先是一懵,然后就出了满背的冷汗:他只想着无人敢冒认这种会轻易被发现的身份,故而听她一说就急吼吼把人带进来了。却没想到万一就是有那等青楼女子,自恃颜色不错,想来搏个富贵…… 若真让这样的投机者到了将军面前,自己怎么也有个不大不小的失察之罪。 他猛地看向安安静静跟了一路的女子。她被直指身份有假,依然不显慌乱之色,就是这样坦然又笃定的态度,让他毫不犹豫地…… “将军,妾身确实一直在澄园中居住。”白曼青那一双温柔端庄的眸子闪过受伤之色,“当年将军将妾身救出虎口的场景,妾身犹觉历历在目,原来将军……早已忘了啊。” 符骞盯了她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你可是住在碧云居?” 白曼青眼神亮了亮:“正是,将军想起来——” “拖下去。”符骞在她出口确认后,神色一瞬间变得冷厉:“好生拷问。” “等等!”白曼青保持在温柔中带着三分惊惶五分羞涩的脸瞬间崩了表情,她急道:“将军这是何故?妾身虽被掳走,却分毫也不曾透露您的消息!” 她还在寇平身边时,确实也不知道符骞还活得好好的,否则又岂会自己找死? 符骞既不记得她这么个人,想来她曾频频出园的事也… “是连姑娘也失踪了吗?”她做出一脸的懵然不解,“您担忧连姑娘是自然,可当日连姑娘虽是妾身邀去的碧云居,此事妾身却是分毫不知啊!” “拖下去。”符骞拧眉,重复道。 被唤进来的卫兵闻言,不顾白曼青挣扎哭闹,上前制住她的动作,把人向门外拖去。 符骞在背后道:“关她入水牢,别让人死了就好。” 白曼青震惊之下挣扎着拧过头来。符骞面色不便,俯视着那张芙蓉面,淡淡道:“别妄想着狡辩,你早一日吐出连姑娘的消息,便少受一日的苦。” 与她常远远看着的那个冷淡但暗藏温柔的将军,判若两人。 把白曼青处理了,又让文官继续去前厅盯着。符骞坐回座上,揉了揉额角。 目前的线索也就到这里了,能主动做的都已安排下去,他只能等。 焦灼之中,他下意识地不愿去想一个问题:若这些办法都无从找到连微,那他真要按寇平所说,枉顾扰民,遣兵士在城中寸寸搜索过去吗? · 连微很饿。 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想法。 想想她吃的上一餐是什么?还是昨日午间为了应付络绎不绝的来访者,一气之下举办的花宴。宴席匆忙,她也没好意思麻烦大厨房加班做菜,于是吃了几个糕点,碗许薄酒,就算作一餐了。 这点东西,早在被放倒的一夜里消化了个干净。从醒来之后到被绑在这个地方,眼看着窗外天光由暗转明再转暗,胃中的烧灼感已经严重到无法忽视了。 再这样饿下去,怕是要出问题。连微忍着胃部的抽痛,尝试小声叫道:“有人吗?” 她被送过来时,有人专门警告她不可高声说话。她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也没有触怒这里主事人的打算,于是只一遍遍小声喊:“可有人在?” “叫什么叫!”喊了半天,一名黄脸汉子不耐烦地推门进来。 连微好声道:“可否给些饭食?小女子饿了许久,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那汉子嗤了一声,倒也没有驳回,反身出去了。过了片刻,端着一盆糙面馒头走了进来。 他把馒头并一小杯水放在榻旁矮几上,自己就在旁边坐下,显然是打算看着她吃完。 “这位爷,还请帮忙解一解腕上的绳子,这样着实不便行动。”连微再次请求。 这许久没人找来,她猜那枚丸子定然是不知为何失效了,如今身家性命都在眼前人手上,她不介意把这人捧得高高的。 美人露出可怜兮兮的央求模样,没几个人能下狠心拒绝。汉子起身两下扯开了她腕上的粗麻绳,但动作却不轻柔,磨得连微火辣辣地疼。 她没说什么,只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拿起已经冰凉发硬的馒头,就着白水慢慢吃起来。 汉子一直看着她这边,连微不会武艺不说,脚上也用麻绳捆着,根本做不了任何小动作,只好乖乖吃完,然后伸出被磨得发红,有几处甚至往外渗出血丝的手腕,轻声恳求: “爷,能否暂时别绑住妾的手?” 汉子拿起麻绳抬腿向这边过来,没有被说动的意思。连微心里一紧,愈发可怜道:“妾身皮肤本就容易留疤,这样尚可,若是继续损伤,留下疤痕来,该多丑呀……” 垂头,又微不可查地道:“都督可别恼了妾身……” 她略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她的皮肤当然不是吹弹可破——正常人没有这样的。她只是在汉子过来解绳子前有意用手腕磨蹭了绳子,刻意做出的这样一副惨像。 此时,雪白的腕子上,道道红痕经过吃饭的这一段时间已经有些肿胀,与手腕本身的纤细对比,更显触目惊心。 汉子果然犹豫了。 他虽没有放轻动作,但自认刚刚解绳子那么一下也不至于弄出这样的伤。可这伤又确确实实是新伤,并非这姑娘一日里挣扎弄出的。 莫非真如她所说,她生来便是个娇嫩经不得碰的体质? 那倒真是不能留下痕迹,否则主上过来,定然会责罚于他。 这么一想,汉子便犹豫了。他踯躅一会儿,终是把麻绳放到一边,出去拿了瓶伤药扔到榻上,粗声道: “自己抹上。” 连微目露感激,柔柔道:“多谢爷!” “好生呆着,我就在门外,休让我发现你做什么小动作。”汉子未曾理会,又警告了一句,便合门出去了。 留下连微在房中,悄悄把脚腕上的绳子放松了些许,然后一边垂眸揉着手腕上的伤痕,一边思考脱身之策。 不让她大声说话,显然这里不是什么僻静地方,甚至很可能是闹市街坊,一嚷,邻里就能听见。 但她不能嚷。在邻里起疑之前,有足够的时间让看守她的人打晕或是杀了她。 她不知道符骞与寇平的争斗到底有没有结束,也不能贸然跑出去,以免正好撞在枪口上。 如此,只能先确定周围环境,以求获得更多信息了。 连微安安静静地在榻上又躺了半天,直到见夜色降临,房中因为无灯一片漆黑,才又弱弱开口道: “爷?可否给盏灯,妾身……想去更衣。” 第59章 连微到这里以来一直表现得乖巧顺从,这一次提出要求, 汉子已不再像开始那般警惕。 想到连微确实被关在房间里许久了, 他没多说什么,另取了盏普通油灯过来, 盯着连微小心地解开脚腕上的绳子,便把油灯给她, 领人出了房间。 这还是连微第一次亲眼看到关押自己的地方。周围黑漆漆一片,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出是个算得上规整的小院子, 她出来的房间是西侧厢房。 对侧厢房里亮着一豆灯光, 汉子大约就是住在那里。院墙外, 可以听到隐隐人声,可见她的判断没有错, 这里果然不是什么荒僻之地。 是个好消息。 汉子引她从主屋旁边穿过,主屋后是隔出来的另一个小院, 里面有些花草, 看着像是个小花园。一东一西的角落里各有一间屋子, 汉子带着她径直往西侧去了。连微用余光观察了东侧的屋子, 觉得那可能是厨房。 想起之前的糙馒头,她不抱希望地想, 这厨房大约是空置着没有人上工的吧。 到了西侧的净所前数步,汉子停下了脚步,连微端稳手中油灯,小心地提着裙角进去了。 净所内十分狭小,连个窗户也无, 更没有什么能利用的东西。连微看了一圈,正失望地觉得这回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听见隔墙仿佛有人声隐隐传来。 她忙凝神细听,墙那头的人许是刚用完夕食正在散步,声音渐渐靠近,她渐渐也能听清楚其中说了些什么: “……今日巷口的王大爷可真是差点没被他家那儿子给坑死。” “可不是,官爷那些事也是能掺和的?还嚷嚷着什么要给将军报仇……” 连微呼吸一紧。 “……谁知道根本是上头的人斗法,要不是将军来得及时,他怕不是真要冲到将军府去,喊打喊杀?” “王家老二这性子真是得改改,再这么着,万一被谁给记恨上可怎么好。” “说起来今日新发的那个告示你可见着了?” “将军府寻人那个?嗐……将军如此着紧,若是谁寻着了,那怕是有泼天的富贵。” “可不止如此,我听说隆兴坊那边已经有官兵在挨家挨户的搜……” 说话的人越走越远,声音渐小,听不分明了。连微几乎想将耳朵贴上墙面:搜什么,是搜她吗?现在又搜到哪里了? 听这两人话中的意思,符骞竟是已经动了手,应当也顺利掌控了局面,那看着她的人为何还如此淡定,没有一点要逃的意思? 她不知道,寇平当初为了保证这一处退路的稳定,根本没有告诉这边的属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本的用意是不知道真相也就无从告密,但此时却是让这间小院子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盲区。 汉子在屋外等了半晌,正要出声催促,就听见外头小街上传来阵阵喧哗:人声马声,还有人在鸣锣开道。 他匆匆到院门前往外一张:街那头几人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俱都是披甲执刀。身后跟着的兵士分批散入道旁民居中,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虽不知主家的身份,却被告知过若城中有异动,可先沿密道脱逃,待情况稳定再行返回。这会儿兵士来势汹汹,他想到主家的话,忙快步回到后院,朝安静隔在院子一角的净所中道: “你可好了?” 连微猝然听到汉子催促,心中已是一提;又听见他脚步匆匆地往这边接近,大有她就算没好也要把人拎出去的意思,心一横,吹灭油灯,急惶道:“好——啊!灯灭了!” “哪……哪里来的风?是谁?”她装作被突然的妖风吓破了胆子,“我、我找不着门了……” 汉子听屋里人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想到街头正逐家搜查的官兵,和主家“把人看好”的指示,也顾不上这可能是主家的女人,一把推门进去: “搞什么——” 话没说全,躲在门旁阴影中的连微已抓着灯盏照头给了汉子一下。滚烫的油泼在脸上,汉子一时间被打蒙了,连微就趁着这片刻的空隙猫腰钻了出去,拔腿向外狂奔! “——小贱人!”热油浇脸,不仅是烫伤的火辣辣的疼,汉子的一边眼睛几乎瞎了,另一边也有些睁不开。疼痛之下,他满心都是想要把胆敢做出这等事的人千刀万剐的怒火和恨意,也顾不上原先的打算了,拔腿追了出去。 虽然视力下降不少,但汉子对这间小院何等熟悉,光是听脚步声,就能粗略判断方向。连微跑得不慢,他追得更快,几息之间,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不足一丈,汉子狞笑着伸出手—— 连微猛地一扑,扑到院门近前,刚抓住门内横木,余光就见汉子已经近在咫尺! 她抓着横木一扯,把门扯开,自己同时朝一旁翻滚。汉子整个人收不住直接扑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连微握着门闩站在墙角,警惕地盯着正横在她和出口之间的汉子。 汉子被这一撞弄得有些晕乎乎的,他晃晃脑袋,正眯缝着眼睛看人躲去了哪,院门外忽然有人敲起了门板。 “有人吗?里头发生了什么?” 是被响动吸引过来的兵士。 汉子喘了两声,被这问话唤回一点理智。正要说无事,连微已尖声叫了起来:“救命——!!!” 女子的喊声尖锐地穿透了夜空,一时间外面街上众多百姓并着正在搜查的兵士都注目过去。 “该死!”汉子心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自己已经很难安然脱身,至少拖一个人垫背的想法愈发鲜明。 他向连微的方向猛冲过来,连微眼看难以躲闪,高举门闩猛地砸下,虽然被汉子的手臂挡住,但又争取了少许时间。 这一点空隙里,院门已被从外撞开! 外面街道有如白昼,火把的焰光穿过院门,倏地把小院照亮。 来者一眼便看见身形健硕的男人将女子逼到院角,急怒之下飞刀而出,短匕在火光中化作一道银线,直直没入汉子后心。 在连微的注视下,汉子神色蓦地一滞,原本掐向她咽喉的手顿在了空中,整个人随后栽倒在地。 她松了口气,抬头便见院门处掷出这一下的人正背光而立,定定地看向她。 乍见亮光,她只能勾勒出这人高大而略有些熟悉的轮廓。待双目渐渐适应,便看见他刀削斧凿般的五官与灼灼的目光。 是符骞。 大脑被众多情绪冲击,一瞬间给出的最直观的想法竟是:她安全了。 骤然放松,那股劲瞬间就泄了,她靠着墙滑坐在地,这一天一夜的疲惫和饥饿翻上来,让人忍不住蜷成一团。在她重新积蓄力量扶墙站起来之前,符骞已经快步过来,想要伸手,却又顾忌着什么: “你…可受伤了?” “没有。”连微摇头,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不知怎么的腿一软,在她跌回去之前,一条有力的臂膀在腰间一抄,她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没事了…”低沉微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与此同时,手臂带着安抚的味道收紧,符骞另一只手解下身上大氅,裹住怀中人,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我这就带你回去。” 连微的脸颊隔着尚带有男人身上余温的大氅,贴在坚硬的胸甲上。她仿佛能感觉到男人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和一下一下,强健有力的心跳。原本那一点点想要下来自己走的念头飞快地消散了,她悄悄伸出手附在符骞胸前,只感觉久违的安稳。 安稳得让人紧绷的精神都放松了,忍不住生出一点困意。 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符骞抱着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外走去,一边低声道:“这一回是我错了,我太大意,才累得你落在寇平手中。” 仗着院中只有门口投进暖光,其余地方依然昏暗,夜色中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继续道:“你不知道,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再也找不见你了。” “万幸你没事,否则我真是……” 他在门口驻足,望着门外的人影和火光,忽然道:“这一回,全城人都知道我在拼命找你了,整座肃州城都会把你看作是,”他抿了抿唇,“我的人。” 虽然这样有些卑劣,但是符大将军此时竟对自己情急之下的决定感到庆幸——这样,她是不是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所以,阿微,此间事已了,你要入主将军府吗?” 不比上一次试探地提出将军府,这一次,符骞几乎是把意图摆在了明面上。 但怀中安安静静,毫无声息。 符骞忐忑地等了半晌,终于感觉不对,腾出一点空按住胸前那只手的脉门。不消他探脉象如何,触手的一片滚烫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浑身一震。 无论多少旖旎心思,都在这一刹那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攥紧那只无力又滚烫的手,一声唿哨唤来坐骑,直接轻功上马:“驾——!” 同时,以内力传音给不远处尚在监督其余兵士搜查的裨将:“着城中一应良医,速来将军府!!!” 可怜的将军好不容易正经告个白,还要碰上意外…… 第60章 将军府今夜灯火通明。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0 城中有名有姓的大夫们都被使者快马敲开家门,迷迷瞪瞪地揪到府上。 迎接他们的是这段时间存在感格外强烈的军师庾先生。 平时大门紧闭的将军府今日从垂花门一路敞开, 庾先生在前面快步走着, 一边注意着几个已经两鬓苍苍的老大夫不要掉了队,一边简单地给一头雾水的大夫们解释: “如此星夜打扰着实对不住, 诊金将军府过后会厚厚奉上,单请诸位先生好生诊治。这一回病的是将军心尖上的人, 若是出了岔子,大家都不好交代。” 有曾经给大族们诊治过的大夫听得这么一句, 心先颤了两颤, 当下就想回绝, 庾令白那边及时道:“不过诸位放心,将军为人如何, 在肃州多年,大伙儿想必也清楚。一会儿若是有何难处, 诸位——伯功。” 等等, 若是有意外他们该怎么做?你倒是说清楚啊! 大夫们正被说得人心惶惶, 庾令白那边已看到符骞在廊下等候, 于是快走两步,上前问道:“连姑娘如何了?” “一直没有醒来, 还在高热。” 庾令白见符骞脸色已经极差,不再多问,回身令大夫们上前,道:“这四人是城中最有名望的大夫了,是让他们挨个进去看诊, 还是怎样?” 符骞把这四人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遍,直看得几人后背发麻,才退了一步,道:“一并进去吧,康先生已经看过了,正好让他们探讨一番。” 康先生是将军府中奉养的大夫。府中多是些精壮的汉子,平日里剐蹭几下自己寻了药抹抹也便好了,最严重不过练手时没收住,才去寻大夫包扎正骨。故而这位康先生主业是名疡医,简单的小病虽也看得,符骞到底不放心。 听符骞语气还算缓和,几名大夫才算安下一点心,鱼贯而入。 符骞是腾出了将军府主院的正房,空间相当宽敞,这许多大夫一并进去也不嫌挤。他紧跟在后面,一进去,目光就不受控制地锁定了榻上陷在厚厚的褥子里的人。 刚把人抱回来时,连微还是沉沉地睡着。但符骞放下她想起身出去寻大夫时,她就如同被魇住了一般,开始模糊的呓语和挣扎。 符骞后来只能用上安神香,才让她重又安稳地睡下,以便腾出手来。本以为这样能让她更好地休息,但现在看去,她的情况却是更差了——面色苍白,嘴唇也是泛白而干燥,唯有两颧连带着眼尾染上一抹绯红,带着点病态的冶艳。 符骞的目光一处即离,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别处:比如被轮流搭诊的纤细手腕,或是散落在枕边的乌黑长发……总之,不要在大夫们诊疗结束前,出声打断他们的思绪。 基本情况已由庾令白转述过了,四名新来的大夫很快一一诊过脉,聚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来。没一会儿,看着最年长的一位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我等已看过了。” “如何?”符骞尽量控制了音量。 “将军不必担忧,这位姑娘是受饥受冷,外加精神紧绷,这才导致正气亏虚,风寒入体,发为热像。” 受饥受冷,精神紧绷……符骞闭了闭眼,又问:“好治吗?” 老大夫捋捋一把白须,道:“年轻人底子尚在,喝几服药,好生用细粥调养着,几日也就好了。若要保险,便再喝几剂扶正安神的方子,便连根也都去了。” “都开来。”符骞毫不犹豫道。 一旁早已备好了纸笔,老大夫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地就写下两张方子,这胸有成竹的气势才让符骞心下稍微有了些底:看来的确是不重。 老大夫又嘱道:“先用凉巾子给她敷上,待醒了服药,若症状有变,须得使人去寻老夫,方子是要时时调换的。” 符骞一一记下,命庾令白将他们都原路送回。婢仆很快按方子熬了药送来,他令人放在炉子上温着,又使人取来冰盆、棉巾并一份小米粥,以备连微中途醒来。 自己则一手握住连微的手,另一手拧了棉巾,过会儿觉得棉巾被捂热了,便再拧一个。 中途庾令白进来问过是否令侍女替上,他平静地摇头。 一夜无眠。 天色转亮时,连微的热度总算是退下来少许。符骞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一成不变的姿势而僵硬的胳膊腿,又垂头看了一眼榻上总算不再苍白得毫无生气的女子,眸中一闪而过释然又温柔的笑意。 但这一点柔软也就仅限于此了。他披衣踏出院门时,丝毫不见熬了一夜的疲惫,反而像柄染了血的宝剑,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 符骞甚至没有用早膳,径直就往将军府的地牢去了——在白曼青被押进去不久,寇平也被带到了这里。城中官家的牢狱和将军府的地牢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在这里更方便做一些不那么适合公之于众的事情。 算账的时间,也该到了。 现下还只是凌晨时分,照理说牢中犯人都该正睡着。但水牢是什么地方?犯人的手足都被铁链牵扯固定住,寒冷刺骨的水直淹到唇边,一个不慎都可能呛水,更不用说睡觉了。 所以白曼青第一时间便发现,死寂的地牢中竟然回荡起了脚步声。 她被浸了这么一晚,已经觉得头重脚轻,昏眩间呛了好几口水。这下发现来人,也顾不上心底那些小心思了,连忙喊道:“我愿说!我…我知道连姑娘的消息!快放我出去!” 来人却没应她的话,步伐节奏不变,一双靴子停在她面前:“你倒是说,你知道些什么?” 是将军的声音。白曼青即使已经快被冻僵,依旧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她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仗着自己这数年的时间,想讨一丝情分了——这男人对后院的大部分人,无情得堪称冷血。 她只敢放低了身段,搜肠刮肚地把一切可能沾边的事都说出来:“今早都督,不,那人本是打算将连姑娘带去坊口……” 她事无巨细地说,期盼着其中有什么讯息刚巧是将军需要的,就能救自己一命。符骞不置可否地听了一段,忽然道:“澄园中,是你与寇平里应外合,将连姑娘掳出去的吧?” 事到如今,白曼青心知是瞒不住了:“是、是奴一时糊涂……” 符骞打断了她:“连微在澄园中总共也没呆几日,以她的个性更不可能与人结仇,你为何要害她?” 白曼青没想到符骞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怔住。良久,她艰难地往前挪了一点,以让自己仰着头时能通过水牢狭窄的空隙看到这个男人。 符骞冷淡地俯视着她。 白曼青忽然不想为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挣扎了。她直接问道:“将军是真不明白?” 符骞皱起了眉。 看到这样的表情,白曼青哪里还不知道他的回答。她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连姑娘确实与人为善,可单凭她入园数日,就占据了您大半目光这一点,已注定她不会得到多数人的善意了。” 哪怕是自以为看清了局面,早早放弃了将军的自己,也在这样的幸运儿真正出现的时候,生出了酸涩和不甘。 符骞道:“我在接你们入园时,都有命人传话,问过你们是否情愿,也告诫过你们不要多想。” 白曼青终于垂下了仰得酸痛的头颅,惨然道:“是不是多想,又岂是一句传令便能决定的?” 都是大好年华的姑娘,将军又是直接或间接救下她们一命的人,日日呆在这样的人物的后院,朝夕相对,甚或还会被带去宴席上同座同席,哪能不生出点心思? 符骞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地牢。出来后,径直便去了书房,闭门不出,一呆就是一上午。 被抛在门外的侍童还记挂着自家将军忘在脑后的早饭,却又碍于将军今日的低气压不敢贸然上前。 眼看着到了午膳时间,自家将军还没有要出关的意思,满心担忧的贴身婢仆终于去把庾令白拉了来。 庾令白没这么多顾忌,直接推开书房门,就见符骞埋首在一堆不知从哪翻出的文书后,正奋笔疾书。 没等他唏嘘两声符大将军难得一见的勤奋,符骞已从熟悉的脚步声判断出来者身份,头也不抬,漫不经心似的丢出个大消息: “子清,你准备一二,这两日就将澄园中人都散了吧。” “……啊?” /每次想吐槽的段落都在前半截 符大将军:(盯——)不是说可以悬丝诊脉的吗?不想让阿微的手被这些老头子摸! 众人:(死鱼眼)将军你话本看多了! 第61章 庾令白懵了一会儿,想起侍童来找自己时的禀报, 摸着了一点脉络:“难道是为了连姑娘?” “嗯。” 为美人散尽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没必要这么着急吧?” 散去澄园这个决定本身,庾令白没什么意见, 但对这个时间限定,他相当不赞同。 军师一一数道:“那些姑娘是以何等身份散出去、该送去何处、如何对外解释、日后又要如何生活……一项一项都是麻烦, 哪里是能贪功冒进的?” 以他的想法,这样一件事, 给出几个月时间来慢慢整理解决也毫不为过。单是为姑娘们寻一个靠谱的归宿, 就是个大半要靠缘分的活计。 他相信符骞不是打算把人一股脑扔进军妓营, 又或是打包送进青楼。 符骞想了想,拉过庾令白, 递给他一叠文书:“你说的不错,来, 我们一道将这些……” ……不, 他是来喊符大将军恢复正常的, 不是来与他共沉沦的。 庾令白看符骞一副沉迷公务的模样, 只好祭出杀招:“连姑娘醒了。” “什么!” 符骞如一阵狂风,抛下了庾令白和桌上成堆的资料, 从书房飞快来到正房门口,深呼吸平复心绪之后,才故作镇定地推开房门。 房中宽大的榻上,连微正靠着大迎枕半坐着,垂头小口小口地喝碗中漆黑的药汁。药汁太苦,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压制自己隐隐的反胃,全没注意到房中进来了人。 侍立在一旁的女婢倒是看见了符骞,但在他的手势之下保持了安静。 直到终于把药喝完,连微松了一口气,把药碗递回女婢手中,一转头就见一只大手伸到了面前。 掌心端端正正托着一小盒蜜饯。 口中仍满满都是苦味儿,连微却没去接,而是顺着看上去,看进男人带着少许忐忑的眼睛里。 明明在这一刹那心里生出不可忽视的欢喜和安心,她口中却是道:“你怎么在这里?” 符骞一时语塞,脑子也不过,直直道:“……这是将军府正院正房。” 连微的心猛地一跳,为这颇有暗示性的地方。她试图从符骞眼中看出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又回到了之前那种令人讨厌的模模糊糊的感觉。 或许是病中更容易任性,连微垂下眼,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淡,像是什么也不在意:“怎么不是澄园?” 不是一直让她住在澄园的吗?即便是在扈郡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回来之后还是直接把她送去了澄园。 尽管知道是符骞救了自己一命,当初那点帮助要说偿还早便还完了,自己不应该生出负面情绪。但一点小小的怨念还是悄悄冒出了头。 “澄园要解散了。” 符骞犹豫了一下,尽管这还是个计划,并没有真正实施,但某种直觉促使他提前说了出来。 连微那一点点怨念果然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炸得烟消云散:“解散?” “是。”符骞看起来想要解释一下原因。他动了动嘴唇,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一种方式:“拿下寇平,我与长尧王已算是撕破了脸皮,留那些姑娘在园中也无用了,不如趁着时候尚早,放她们归去。” 心情骤起骤落,连微只觉得才刚提起的一点希望跌落谷底。但她不想就这样放过这次机会:“那我呢?你要把我安排去哪里?” “什么?”符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 “我也是澄园的姑娘,澄园散了,你准备把我安排去哪?”连微死死盯着符骞,“许配给属下?放进女营?再送出去做成暗桩?” 她心知符骞应该不会这样罔顾自己的意愿,只是用最直接的语言,想要逼出他真正的想法。 符骞脸都黑了:“怎么可能!” “那我究竟要去哪?” “就待在这将军府!”符骞一时嘴顺,说出来之后便觉不妙。 果然连微紧跟着问道:“为何?” “你…之前寻你,已经闹得全城都知道了,你不呆在将军府,还要去哪里?”符骞说出这想了好久的理由。 解散澄园,固然是势在必行,可这么一来,他就没有了把人留在身边的理由。即使这个借口烂得什么似的,至少先留下人,后面再徐徐图之吧…… 连微已经要气笑了,她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之前隐隐感觉到的符骞的心意是不是错觉:“所以我就要这么没名没分地留在将军府?做你的婢仆?说好听点是管事?还是后院的姬妾?” “不是!”这误会大了,符骞心一横,哪怕已经说过一遍,只后来冷静了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也只好再次说出来。 这一回,他没再借着黑暗掩饰自己的窘迫,而是强迫自己盯住连微的眼睛——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如果知道真相后她执意要离开,自己肯定也不忍心将她桎梏在将军府中…… “连微,你听好了,不是什么姬妾下仆,若你愿意,整座将军府都是你的,肃州城是你的,我将来打下的一切都可以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我心悦你。” 所以才想要用拙劣的借口把人留下,结果果然失败了。 说完之后,符骞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她的反应。他闭了闭眼,背过身,最后道:“所以你放心,只要不为祸苍生,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我说完了。” 身为征西将军,何时将自己的脸面这样心甘情愿地递出去放在别人脚下?说这些已是极致,他也不期待得到什么回复,放下手中蜜饯抬腿便走—— “傻瓜。”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喃。 抬起的脚步诚实地顿住了。 连微看着门口看起镇定实则僵硬的背影,只觉得千百种情绪在胸中搅和成一团,酸涩却微甜,沉重却轻盈,仿佛意料之外,又仿佛本该如此。 汇集在一起,述之于口,就只是那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她想再说点什么,最好安一安他的心,毕竟这样一大只就那么蔫头耷脑地站在那儿着实有点可怜……这个想法闪过一瞬,又被飞快地抛弃了。 “若我说,我要出府自立门户你也应?” “嗯。” “我要去扈郡,离你远远的,你也应?” “……我给你寻个小园子,安置好护卫,护你周全。”这回的应答有些艰难。 “那我就要在肃州城呢?我要你把我赐给庾令白,做他的姬妾,你也应?” “你……他敢!”符骞忍不住回身,猝不及防撞进连微明明闪着一点水光,却又弯弯带笑的眸子里。 “真的是个傻子。” 连微轻叹一声,遵循自己内心的冲动,拨开身上的褥子,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就趿了鞋子下榻。 虽然烧着火盆,屋里还是有些冷的。单薄的中衣瞬间冰凉,冰得连微一个冷颤。已经退下不少的烧仿佛又有了存在感,外冷内热相激,让她蓦地晕眩了片刻。 符骞身体比脑子更快地上前把人接住,扯过毯子裹上,然后顿在了那里。 理智上知道不该冒犯,该要把人放回去,可又贪恋怀中温软,不愿放手。 还是连微缓过劲来,见状探手扒住他的肩,凑近了他耳边,坏心地问:“怎么不放我下去?” 眼见着符骞红了耳尖,仍然抿唇不语,她又是一叹:“就算这样,你也觉得我于你无意吗?” 符骞生涩的反应告诉她,若不是她说出来,他或许真的会这么想。 连微无奈地把额头抵住他的肩,喃喃道:“明明是你一直模糊不清……现在倒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她稍稍挣动让符骞放松了臂弯,踮脚踩在地上,手撑在男人胸前,撑出一点距离,仰头看他:“礼尚往来,你也听好了——符伯功,谁要自立门户?谁要跑去扈郡住在小院子里养花种地?你居然真的信了,还打算应下……” 说着,她轻笑出声:“罢了,以后你可要时时记得,我心悦你。” 所以,澄园散了就别想着再建,说了把一切都奉上来就别想着食言,也再不要内心不安地把自己放在单恋的位置,委屈巴巴地自顾自妥协…… “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说完这些,连微颊边也泛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红,她推了一把有点愣愣的符大将军,自顾自回到榻上,掀过褥子盖上,转向里侧。 “那……你好好休息,我将迎露她们调过来服侍你。”符骞下意识应道,见榻上人背着身没有再回应的意思,轻手轻脚出去把门带上,到廊下坐着,才有心思回味方才砸来的好大一个惊喜。 他之前确实几乎信了连微要躲开他去扈郡,不如说连微之前说的他都下意识地信了……就像扈郡郡守府中那次一样。 不过,就算再来几次,他大概还是会信的。就像这一次,她说心悦他,就算是假的,他也先信了! 高高大大的将军坐在廊下,忽然默默捂住了脸。 路过的庾令白:??? “主公,你不是赶着要散去澄园众人吗?为何还在此……”军师疑道。 符骞蓦地坐直,一双眼锐利地扫过去,见是庾令白,沉默地盯了他片刻。 庾令白被这久不曾见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毛。 主公通常只会对敌人露出这般神色,他方才是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吧?解散澄园不是今早主公自己提的么? “子清,你之前说常怀山下又有匪寇踪迹了是吗?” “啊,确是如此。”有些可疑的痕迹。 “明日你点兵出去,好好查探一下吧。”符骞不容置疑道。 “可……” 没听他再说什么,符骞以一种这是命令不许反驳的态度转身大步往书房走去。 庾令白默然:可是没几天就是年关了啊! 他果然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哪里得罪了主公吧? 1.论表白方式: 正常男主:你是我的 符怂怂:我是你的 2.连微:说好了要给我的,就不能食言收回 否则…… 否则,作者就有理由写女主争霸文了哈哈哈哈哈! 3.庾令白:所以你们俩的事到底为什么要牵扯到我???? —————— 今天没有加更了因为卡太久了 只好明天继续努力…… 第62章 常怀山匪患庾令白处理过不少,倒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只是这时间略有些尴尬而已。他既接了这任务, 第二日一早,便往内院书房去。 他可调用的兵士不少, 只平时为了避嫌,多将令牌放在将军府书房——反正他随时可以来取。但这一回过来, 他却发现将军府中平时总是敞着,形同虚设的那道垂花门, 如今不仅紧闭, 还有两名侍女在一旁守着。 军师本没太在意, 但当他想要如以前一样推门而入时,侍女忽然上前拦住了他:“先生若想入内, 还请等我等通报一番。” “通报?”庾令白拧眉,“什么时候新增的规矩?” 他怎么不知道? 一名侍女已经快步进去通报, 另一名则恭恭敬敬地回话道:“是将军昨儿新增的。” 昨儿……庾令白嘴角一抽, 顿时明白了多半。他看了看天色,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连忙让这名侍女把人喊回来: “让她不必去通传了,我下午再来取吧, 不急在这一时,不必大清早的打搅主公好眠了。” 这才寅末,天刚擦亮,主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个合心意的人,他还是先回去自己院子里候着吧。 如果符骞知道自家军师都在想些什么, 必定要狠狠申斥一番。 与庾令白想象的高床软枕、温香暖玉不同,他与往常无异地侵早起来,就到了院子里舞剑——可能还要更早一点,毕竟厢房久未住人,匆匆收拾出来,肯定是不比正房舒适的。 床不够宽阔,帐幔在箱子里放久了积起了尘土味儿,甚至家具都不够齐全……想起昨日收拾屋子的老嬷嬷不赞同的叨叨,符骞手中剑光流动依旧,熹微晨光被剑锋反射,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唇角的一点不自觉的笑意。 他什么地方没住过,凑合一点无所谓。倒是正屋因他不好奢费而装饰得十分简单,连姑娘昨儿,睡得应当还好吧? 一套剑招舞完,还未出汗。符骞扬手将长剑掷入悬在院角兵器架上的剑鞘中,随着干脆利落的一声金属敲击声,他身形连闪,又抽出一对流星锤掂了掂,开始挥舞起来。 每日晨练,他至少要换三种兵器。从小的经历告诉他,武器这种东西,须得尽可能多上手几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它们救命的时候。 譬如战场上刀口突然卡在敌人骨缝中,却不会用随手捡来的□□,就是找死了。 他一边按身体本能舞锤,一边走神地想着庾令白现在该到了常怀山的哪儿,忽然眼角余光瞟见什么小东西凌空而来。符骞想也不想,手中锤势骤变,拳头大的流星锤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当空截住了那东西。 没有锤身与暗器碰撞的清脆声音,反而是东西来处,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钻入耳中。 他蓦地回头,看见连微中衣外只草草披了件斗篷,倚在窗口,还保持着扔出什么东西的姿势,不施粉黛但依然灵动逼人的眼中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他呼吸一滞,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间院子已经不是以前他一人独居的时候了。 在符骞来得及想出最具风度的问早姿势之前,一阵剧痛猛地袭击了他的手腕。 “嘶——”在他发愣的时候,手中流星锤尚在空中,此时顺着原来的轨迹落下,就狠狠砸在了符大将军的手腕上。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符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形,不等他来得及懊恼,连微已经从窗户后面消失,紧接着又出现在正屋门口,脚步匆匆地下阶向他跑来。 他连忙忍痛放好流星锤,再转回去,连微已经到了面前,有些犹豫地低头看他的手腕,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符骞一瞬间忘了练武被自己武器砸到的尴尬,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该怎么做。 他豪爽地撸起了右手腕的衣物,期间依靠强大的毅力保持了表情纹风不动。然后把现在看起来只是有些发红的手腕展示在连微面前,故作轻松道:“放心吧,你看,我——” 连微伸出微凉的食指,轻轻摸了一下那块发红的地方,符骞说到一半的话顿时顿住了。 他觉得手腕上又疼又痒,还在微微发热,连带得耳尖也又有些发热,一下子把原来想说的话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连微看他的呆样,又心疼又好笑:“对不住,我不该打搅你练武的……害你受伤了。” 她在窗边看符骞舞得入神,没忍住促狭的小心思,就随手拿了窗沿矮几上一粒葡萄掷了过去,想看看他的反应,没料到会这样。 “你这院中可有药膏?我去拿了给你抹上。”连微仔仔细细看了男人腕上的伤,确定是闭合伤,松了口气。这比容易感染的开放创口要好的多了,但还是要好生处理。 “唔……床沿的暗屉里就是,红绳儿裹塞的青瓷瓶,掌心大小。”手腕被轻柔地托着,符骞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看着连微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才反应过来跟了上去,掀开冬日挂上的厚重棉帘进了屋。 刚进去就后悔了。 虽说这里是他以前的居所,但现在毕竟是连微在住,他这么不打招呼直接进来,是否有些不尊重?连姑娘会否觉得他轻浮?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连微已经找着了他口中“掌心大小”的瓶子,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回头一看,符骞正一脚屋里一脚屋外地站在那,帘子掀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怎么不进来?”她奇道。 符骞才醒神似的进去到窗前坐下。他垂头看着连微白皙微微泛着粉色的指尖把半透明的软膏在他腕上抹开,然后为了让药效吸收更好,一遍遍轻揉,忍不住微红了脸。 他仓促地转开眼,只想着随便说点什么:“你今日觉得如何了?” “尚可,”连微道,“已经不烧了,只还有些乏力,养两日也就好了。” “昨日睡得还好么?” “嗯,不管怎样总是比地牢好多了,不是吗?”连微觉察到眼前人藏得死死的紧张,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手中的手腕似乎绷得更紧了。 弄巧成拙的连微顿了一下,抬起一点头,悄悄观察符骞脸色。 符骞原本还只是僵硬,现在整个人都有些低沉——听她提地牢,就想到若不是自己疏忽,让澄园中混了些目标不纯的人,她本不必受这罪过。 他声音发紧:“对不住,不会有下一次了,那些人……他们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全城人都会看到。” 连微顺着他往下说:“那位寇平都尉吗?他会被怎样处置?” “还有澄园中背主的那些人。”符骞道,“今日便录案卷,明日就推到坊口行刑,令百姓来观。” “什么刑?” 符骞犹豫了一下:“剐刑。” 怕连微觉得他残忍,他解释道:“肃州本就有不少吴胤…唔,外敌安插的人手,纵使借着这一回寇平之事,能顺藤摸瓜地牵出几个,也难以尽除。” “此时唯有杀鸡儆猴,镇住余下那些人,才能为…” 他说了一半,又觉得剩下的部分不大好解释,牵扯到天下局势的这些东西,说了她或许也不懂,还平白给她添忧。 连微却是明白了。 虽然符骞直到现在都没死,可以说明剧情已经脱离了《策天下》。但大势上应当还未变。 符骞杀了寇平,算是和吴胤撕破了脸。吴胤作为当世最强的诸侯之一,若太早知道了符骞脱离他手下势力独立,绝不会给他徐徐图之的机会。 若要防止消息走漏,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封城,但封城本身就是个足够具有暗示性的做法,很容易引来他人怀疑。 想这些的时候,连微手上仍然不疾不徐地按揉着,她低头看了看,见药膏已经基本揉进去了,便从旁边的篓子里剪了一小块缎子,裹成了一截护腕,算是提醒这人不要过度用力。 包扎好手腕,她也理顺了自己的想法:“明日会有官员去观刑吗?” “或许。我并未要求官员们必须观刑。”毕竟是金贵的书生,不同于乱世中见多了生死的普通百姓,这年头能读上书的人,家境大都不一般。 养得娇娇贵贵的书生们若见了剐人的血腥场面,晕在当场,那真是既不好看也不好办。故而符骞从没起过把他们押过去的心思。 “可否令大小官吏必须在场旁观?”连微问。 符骞疑道:“怎么?” 连微肃容道:“百姓倒还好,最多知道些众口皆传的消息。若官员中也有他人眼线,走漏了日后的布置,甚或在关键时动些手脚,就麻烦了。” 符骞明白了:“你是想借机试探一二?” “是。” 符骞下意识揉了揉包扎完毕,疼通感大为减轻的手腕。看着眼前人颇为坚定的面庞,有点迟疑。 “不过一个剐刑,很难试探出什么。”他委婉道,“厌恶、畏惧、惊恐、反感…都是人之常情,无法以此下定论。”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1 连微摇了摇头:“若你在剐刑之后,再行试探呢?” 趁着血肉模糊的场面扰乱这些人的心神,来一记重锤。 “我自认在观察情绪一道上颇有些经验,届时,还请带我一并前往。”这是她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的毛遂自荐,“由我在暗处观察,挑出可疑者另行监视,定会有所收获。” 失踪人口回归(叹气) 出了点事儿对不住 不会坑的。 第63章 符骞其实并不十分相信连微的说法,但他也无法就此拒绝。 大不了就是陪她去一趟, 再喊人来做一场戏…他拧眉想道。 “那明日剐刑结束之后, 我命人都到将军府前院正厅去,你事先躲在屏后观察。” “不。”连微出人意料地否决了, “我要去剐刑现场。” 符骞不赞同地道:“不妥。” “为何?” “剐刑不比其他,十分……”符骞停顿一下, 选择词汇,“血腥。有些见惯了血的兵士都看不得剐刑, 你还是别去了。” 若是吓出什么好歹, 才是更糟的事情。 “要有前后对比, 才好看出猫腻。”连微坚持道,“放心, 我有分寸。” 符骞端坐原地,岿然不动。 “真的。”她忽然一笑, 凑至近前冲人眨了眨眼, “大不了到时你陪着我?若觉得我受不住, 就及时捂住我的眼睛, 把我带下去。” 凑近的这双眸子如水晶般澄澈又清亮,盛满了笑意, 偏偏眼尾勾出一抹上挑的弧度,于是纯澈中又带了点媚。眼睫如蝶翼般纤长,闪动的每一下,都撩在了心头痒处。 符骞藏在腹中的一大堆否决的话就此被堵住,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与这双眸子对视着,最终还是他先撑不住移开了视线。 “好,那你做好准备。” 匆匆抛下这么一句,符骞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半个身子已经迈出门槛,他忽然顿住脚,解释似的道:“府中积下了不少事务,我须得去处理了,你自便。” 而后不敢回头,径直转过影壁去了。 连微在后面,借着屋外的阳光把他耳后泛起的红晕看得真切,再也压不住唇角的弧度,扑在软榻上闷笑起来。 这就脸红了吗,也太——可爱了吧! · 符骞匆匆转入书房,撑着桌面平复了一下仍然跳得喧嚣的心,抬起头,就见一枚令牌端端正正躺在对面的书架上。 很眼熟,不是自己那块,倒像是庾令白嫌平素用不着,一直扔在这里的军师调令。 他捏着穗子把令牌拿起来,果然端端正正刻印着庾令白的官阶。 子清他……符骞抬头看了看滴漏,确定眼下已近辰时。若要点兵出去,现在不走,待赶到报上匪患的村镇时都已过了午时,兼之查探地形、问明情况等事,这一天就连山也进不了了。 按这人的习惯,明明应该尽早出门,力求早点把麻烦解决掉才对啊。 符骞颇为不解地拿上牌子,准备去找自家军师问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刚跨出垂花门,迎面就看见一人在门外站得笔直,像是个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引得门旁守着的两名侍女时不时瞟他一眼,偏这人似乎浑然不觉,毫没反应。 符骞有点意外:“坚之?” 石达毅向来爱在城外兵营中窝着,怎么破天荒地跑到将军府来了? 那人闻声,立时转过来行礼:“将军。” 石达毅行过礼,不待符骞发问,就从怀中掏出一封草草封起的信件,双手呈上。 符骞接过展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寥寥几行字:“见字如晤,二门不开,我已自寻兵马去也。勿念勿念。” 是庾令白的字迹。 自寻兵马?符骞捻了捻手上熟宣,看向等在一边的石达毅。 后者轻咳一声:“军师一大早便来寻我要了我的私令,我麾下那些亲兵,俱都被他带去了。” 话中还颇有些幽怨。亲兵和石达毅作为征西军副将所掌的军队不同,是他到了肃州之后真正精挑细选从新兵开始练出来的人马,来之不易。平素交好的庾令白一副事急从权的态度管他借兵,他不好意思不借,可毕竟还是心疼: “将军这是令军师去做什么了?如此赶得紧?” 符骞对着石达毅的目光,背后是昨日下令此后不许外人随意进出的二门,不由得有点心虚:“坚之放心,只是往南城剿匪去了,不日便归。” “如此便好。”石达毅明显放下心来,“若无他事,属下便先回去了。” 符骞摆摆手。石达毅转身正要离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军师临走,还让我给您捎句话。” “说。” 向来干脆利落的副将难得有点迟疑:“军师说,他出城剿匪,城中诸事,还要劳您……费心了。” 他虽然对这些不敏感,还是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只是找不出问题所在。 符骞却是一听便明了了:这段时间大动作不少,因此积压了许多事情尚待处理,譬如寇平手下人马的筛选和重新安置,庾令白一走,就全都压到了将军府正经的主人这儿。 毕竟能被信任到拥有主事权的人,整个肃州也没几个。就算下面人会把信息都整理好,甚至给出备选方案,最后要一一分辨拍板的还是他。 昨儿一时冲动吩咐下去的事,到头来倒是把自己坑了…… 符骞颇有点头疼,当下示意石达毅自便,自己匆匆折回内院,径直往书房去。 政务拖不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赶工了。 另一边,连微十分悠闲。 作为一名被全府紧张着的伤患,她的待遇就像个易碎品,要做任何一件事,侍女随时准备接过她手中物件帮忙完成,大至取一件摆设,小至代为翻书;去一趟净所,侍女紧紧守在门口,恨不得跟进去扶着它防止她一个头晕栽进去。 这些都是下人们谨慎的照顾,她虽然不习惯,但还能理解。 但在她想要吃一瓣橘子而迎露用温水浸了许久,才把已经温温热热的橘瓣递给她时,连微受不了了:“我想吃凉的。” “姑娘,大夫说您是寒气入体,浸淫肌肤,才有的这病,怎能再用寒物?”迎露立即温和但不容置疑地予以驳回。 连微试图辩驳:“橘子算什么寒物?鲜果一类,哪里有热着吃的道理。” 迎露不为所动:“将军吩咐了要好好照料姑娘,奴婢不敢不从。” “……好好照料就是这样?” “不许再让您碰着一点寒物,这是将军原话。”迎露也有些无奈。 连微默了一会儿,道:“他在哪里?”她要去找他说道说道。 “姑娘或可去内院书房看看,就算将军不在,在那里留个信,也容易被看见。” 说走就走。连微本还想去小厨房做点小食,免得空手前去,但被小厨房的婢子理所当然地拦了下来,理由是不能碰凉水。 连微欣然放弃,心中又给好心办坏事的某将军小小记了一笔。 内院书房与主院只隔了两堵墙,就算因为分成了两个院落要稍稍绕路,也不过走上片刻就到了。连微到了廊下,示意门口守着的书童后退,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贴着窗沿往里看。 院中人在连微被带回来时就已得了吩咐,此时也不阻拦,只在原位上分出一点注意力,悄悄关注着她的举动。 万年和尚庙的将军府居然真的进了姑娘,这可太稀奇了。 “哎,将军就在里头批阅文书,真不用通报一二么?”有新来的洒扫小童觉得不安,怯怯地问避到廊下倚着廊住闲站着的书童。 “不必不必,”书童大剌剌道,“你是这两日不在这边的院落里,不知道将军的态度……嗐,你看看就明白了。” 书童想到前几天将军府中那动静,自己也忍不住轻啧一声。 在这之前,可真是没人能想到征西将军也能有那般模样。 连微这边,透过窗子看见符骞确是在房内,便轻手轻脚推开门,侧身进去,站到他身后。 符骞正专心翻阅一份文书,一时没注意到进来了人。连微见他竟然毫没察觉,促狭心起,从后探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说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连微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视角已经颠倒,视野被符骞占满,男人气势全开,那双平时看起来温然的黑眸此时满满都是逼人的厉色。 即使知道无需害怕,某种生物的本能还是使她脊背一紧。 可能还因为颈前的威胁。 那一瞬间,符骞身为一名战将的本能使他将“偷袭者”整个掀翻压到地上,同时还抽出了随身短匕,横在来人颈前。 即便没有直接碰到皮肤,但饮过血的刀刃散发的森森寒意,已经足够有存在感。连微紧了紧喉咙,轻声道:“……伯功?” “对不住,我不该擅入的……”她尽量克制着利刃在喉时本能的颤抖,“可以先松开我吗?” 被掼到地上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生出,脑袋也有点发晕。 毕竟才休养没多久,身体还不算完全恢复。 这一声仿佛惊醒了符骞,他像烫手似的猛地把匕首抛到一边,手肘撑起一点空间,不再整个人压制住她,但没有起来。 “伯功?”连微疑问道。 符骞低下头,直直看进她的眼睛。 连微怔了怔。 男人叹了口气,一手轻轻伸到连微脑后,另一手揽住她的脊背,把她从冷硬的青砖上完全隔开,然后松了口劲儿似的,垂头埋进她的颈窝中。 尽管是个看上去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下来的姿势,但连微清晰地感觉到,男人只是小心又温和地托着她,轻柔地像是怕弄碎了一件珍宝。 “下次别再这样了。” “不会了。”连微苦笑道,“这次擅入书房,是我不对——” “不是。”符骞少见地打断了她,声音有点闷闷的,“书房你随便进,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别再从后面突然碰我了,我怕……” 我怕我一个收不住,会真的把你弄伤。 战场上淬炼出来的反击本能是不分敌我的,当看清刀下是谁时,他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一点小小的冲动冒头,符骞忽然侧头,飞快吻了一下怀中人的唇角。 “我一定会尽快习惯你的存在,但在那之前,千万、千万别给我伤到你的机会。” 第64章 在书房窗前的美人榻上坐下时,连微还觉得面颊有些发烫。 一贯隐忍的人突然裂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壳子, 露出一点热乎乎的内里时, 很难不被触动。 符骞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命人给她做了碗暖呼呼的杏仁茶, 又从一侧书架上取了本书放在她面前,自己则坐回长案后面。 “你旁边的架子上都是些人文地志、话本册子一类, 若想看别的便说与我,我让茂林去置办。” 连微这才发现, 她身旁的书架与其余的画风迥异。这书房中大部分木架上都是史册兵书、又或按日期封起的公文卷册, 只有她身侧, 线订的书抽出来,写的却是些《玲珑扣》、《胭脂记》一类的娟秀文字。 翻开看看, 里头写的都是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之类, 一看就是给女儿家的消遣。 不用想也知道, 定然是这人吩咐下去的。只不知是谁出的主意, 竟会想到在书房腾出空来放这些? 她这么问了, 那边符骞正翻页的手一顿:“是我觉得你在这府里或许会无聊,书房放些话本, 你闲了也可过来坐一坐。” 那张美人榻也是同一时间令人赶制的,这其中还有他的一点私心:他毕竟不好常常呆在后院,若能让连微习惯在书房呆着,便多了不少共处一室的时间。 但他毕竟还有点把不准,有点迟疑地又道:“或者, 我该给在正房中加几个针线篓子?虽然迎露说你在鸿轻阁时从不曾碰过针线……” 连微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加什么针线篓子,你要做这事,倒不如把我的禁令给解了。” 她可没忘自己原是为的什么才找过来的。 “什么禁令?”符骞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你叮嘱的不许我碰一切寒物?”连微扬眉,“凉糕凉水我可以不碰,但水果也要吃热的,甚至不许我进厨房,未免有点过了吧?” “……”符骞下这命令时,还真没想过下面人会把它贯彻得如此扎实。 “要不是这禁令,你现在就能吃上桂花糕或是如意酥了。”连微闲闲补充道。这可不是自己坑自己? 符骞显出一点懊恼,很快又恢复过来:“来日方长,你还是早日把身体养回来吧。” 别看连微现在贫得紧,她说话时还是难免有些气息不足。这一点气虚在符骞一介习武之人耳中听来清清楚楚。他也不留连微在书房坐了——美人榻如何也比不得正经床榻宽大舒适。 他选择暂时放下手中公文,亲自把人送回院落里。 连微来找他本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在房中枯坐太过无趣,此时得了几本闲书,总归聊胜于无,便也乖乖地跟着回去。 有了符骞友情帮忙抱过来的这一摞书,时间过得极快,连微直到被昏暗的烛台晃得眼睛发花,才迷迷瞪瞪地去盥洗就寝,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 但第二日起来时,精神确实是意外地不错。 还记得符骞说今日是那几人处刑的日子,连微急急收拾好,不见人来唤,想起符骞就住在厢房,便从廊下往厢房中探了探。 厢房门半掩着,看不见里面情况。连微正想唤个侍婢来问,就听男人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微,走了。” 符骞穿着金边绣有虎纹的皂袍,黑发高束,站在院门处向她伸手。 连微回头便觉眼前一亮,快步过去,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衣裳?郡守的官袍么?” 符骞这人一向以简单舒适为着装标准,少有见他穿得如此郑重。 “是四征将军的官袍,肃州一城是独立存在的,没有什么郡守。”符骞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不住转悠,弧度锋利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点弧度。 “真是难得见你——” “就这么好看?” 两人异口同声,连微一滞,垂眸一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把话说完:“难得见你穿得这样庄重,确实……很好看。” “我箱笼里还有那些人送我的华裳,若你喜欢,咳…” “好啊!”符骞能勾得那许多姑娘为了他在澄园中蹉跎年华守着活寡,底子本就极佳,只是有个瞎穿衣裳的坏毛病。今日好好打理了,不说判若两人,也足能让人惊艳。 看过这样的符大将军,再想想平时那个仗着没人敢挑他的刺就毫不考虑搭配有什么穿什么的家伙,连微顿时对他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她是不是还可以帮着参详一二? 有了这么一个惊喜,即便今日天气有些阴沉,也丝毫不影响连微的好心情。两人乘着马车,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就到了行刑的市口。 布告昨日便已贴出,原以为过于血腥的行刑会让民众们避之不及,不料早市散后的不少人留在了此处,三五成群围拢,目光都时不时扫过市口连夜洗刷过,此时静静矗立在昏沉天色下的石台。 那就是给犯人施以剐刑的地方了。 百姓簇在街头巷口看,一众大小官吏自然不可能效仿。好在肃州城上下也没有多少官,除却那些干着跑腿打杂活计的小吏,值得专程试探的也就只有将军幕府中的数人。 这几人,符骞一早包下了临街茶楼最好的雅间,轩敞不说,临街的部分还做成了露台,再合适不过。 地址一早给了出去,此时人大约已经到了。 符骞率先下车,一身醒目的官服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他对一静之后响起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回身接引连微下来,侧头对身后一人道: “这一会儿功夫,还要坚之多多看顾了。” 连微:? 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车前的石达毅:“将军放心。” 符骞俯身,克制地虚虚揽住连微,在她耳畔歉意地道:“寇平是一营都尉,我须得去石台上宣告他的罪名。你先同石副将去雅间中,待行刑开始,我便去与你会合。” 连微微讶。她没料到自己会与符骞分开行动。不过符骞不在也有好处,那些人对她一介女流之辈忌惮的可能性很低,应当更容易露出破绽。 她于是点头应下。 茶楼中人应是提前打好了招呼。见两人进门,立时便有小厮迎上来,将两人引至三层。不比下面两层的喧杂,此处并非寻常百姓会来的地方,很有些清净。 清净到站在雅间门口,便可听到内中隐隐语声。 连微想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石达毅已当先推门进去。雅间中顿时一片静默,她只好紧跟着进去,人是规矩地站在石达毅身后,视线却飞快地将整个房间扫了一圈。 小几在房间两侧排开,其中散坐着五六人,都是文人模样。看清来人后,这几人纷纷起身,拱手行礼:“石副将。” “不必多礼。”石达毅平平道。他自顾自去较上首的坐席入座,连微正犹豫是否要单独占下一席,便听他一线声音在耳畔响起:“姑娘是将军的人,可坐上首,也可随意入座,都凭姑娘喜欢。” ……说了和没说差别不大,不能帮她选择,但兜了个底,保证她怎么选都不会错。 既知道可以自便,连微也不着急了。一双盈盈美目大方扫过隔间中众人,还不等她在心底分析一二,一名面相颇严苛的中年儒士已对她板起了面孔。 “石副将。”他却没向连微说话,而是转向石达毅,“这女子是你带来的茶侍?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不知收敛?” 这说的是她到处看的举动。 这片刻,连微已经给自己定好了人设。闻言,不等石达毅回应,她抢先娇笑一声,轻飘飘地道:“副将,这是何人?轮得到他来说我不懂规矩?” 连微一直注意着满座的人,没有错过石达毅脸上一瞬间的僵硬。 好在只僵硬了片刻,他就找回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孙从事不得无礼,这位连姑娘是将军内眷,莫要冒犯了。” 孙从事闻言,面色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口,只哼了一声,侧过身不看连微。 连微摆过了谱,便袅袅娜娜往最上首的案后坐下,纤指拈起细嘴壶,往古朴的根雕小杯里浅浅斟了些茶水。 她没骨头似的伏在案上吹着杯中浮起的白雾,孙从事一脸不忍直视状地转开头,另一侧却有人道:“前些日说要遣散澄园,臣与同僚们都猜测是怎样天仙般的女子才能令将军独取一瓢,如今一见,竟是比我等想象中的佳人还要更娇美三分。” “哦?”连微懒懒挑眉。 “半分不假!”见连微搭理他,王司马笑得更殷切几分,“属下这几日恰好得了些罕物,那些美玉珠贝都是流光溢彩,正配您这样的美人……” 这人絮絮叨叨的,连微还没表示,他身侧一名肤色微黑的中年人先打断了他:“司马这些话何不留待日后再说?大人今日召集我等到此,可不是什么闲散雅集,是观那寇平行刑的。” 王司马面色一黑:“与你何干?” 中年人拧眉:“你在此对将军房中人如此殷切,像什么样子?” “说两句话又怎地了?比不得你在南城作威作福——” 眼看两人有当场争执起来的势头,角落里一名长相极为普通,毫无特点的灰衫儒士淡淡插道:“司马还是收敛些,赵参军说的不错,那边要开始了。” 连微:生活无聊,搞事搞事搞事~ —— 第65章 随着时辰渐近,百姓们渐渐绕着市口围拢起来, 行刑的高台周围一圈圈的都是黑压压的脑袋。嗡嗡的议论声混成一片。 石台上, 寇平为首的几人已经被绳索缚住双手,捆在了粗壮的立柱上。为了一会儿的震慑效果, 他们的嘴都没有塞上。台下有百姓对着几人唾骂,投掷垃圾, 他们只是垂着头,像是聋了一般毫无反应。 在刑柱旁的空处站着几个人。其中, 身着缁衣的司刑官展开手中罗列着受刑者罪行的素绢, 双手将它呈给负手静立的符骞。 符骞没有接过, 他朝前一步,一手微抬, 向下扫视了一圈,台下霎时便安静下来。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地穿透人群, 到达每个人的耳畔。 “征西军飞虎营都尉, 领肃州城南城戍卫寇平, 私囤精兵, 里通外敌,联同杜循使、白曼青等人, 戕害无辜,阴谋反叛,罪证确凿,今——” “反叛?”一个嘶哑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因为虚弱和缺少食水而不够响亮, 但足够让相距不远的符骞听得清清楚楚。 “——由刑司定罪,处以剐刑。时辰已至,即刻执刑。”符骞没有理会他,直到说完,方才转身看向为了受刑已被基本扒光的寇平,淡声道:“罪人有何异议?” “咳、咳咳……”刚刚被符骞盖过去的那一声已用了寇平所剩不多的气力。他此刻喉咙干渴得像是灌进了铁砂,每发一个音节都极疼。 但他还是运了内劲,嘶声道:“我反?反贼实乃你符伯功!长尧王养你至今,你什么不是他给的?你却这样待他手下亲信,不忠不孝不义,莫过如是!” 这一声吼完,寇平的嗓子眼顿时泛上血腥味。但他不以为忤,垂眼看到台下众人面有惊疑之色,低低冷笑起来。 “这许多百姓都听到了你的罪名,悠悠众口不是一人之力能遮掩的。”他没了力气,只能咬着牙从唇缝间挤出低弱的声音,“失了民心,我看你如何自处?” 符骞睨了他一眼,看出来他在打什么算盘,轻嗤一声,对已经有点骚动的百姓沉声道:“来肃州五年余,征西军如何,我待你们又如何,诸君心中自有一杆秤,无需多说。” 只这一声,还未传播开来的些许骚动便消弭了。 百姓固然重道义,但更重的还是衣食俗物。符骞来前,肃州作为边远的山中城池是何等境况,还牢牢印刻在他们的记忆里。加之这些年不断有从外地逃荒过来的流民,提醒着他们这片大地上多数人的生活,区区名声,是不值得他们为此背弃这样的父母官的。 何况…… “既然当年吴胤能对安定侯符征杀人屠城,如今符征之子一一奉还,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符骞平平道。 “什么?”寇平猛然听到完全陌生的名姓,愣了一愣。 符骞却不再说了。他往后退去,朝手持剔骨尖刀的行刑者示意:“行刑吧。” 冬日的寒风已将缚在刑柱上的人浑身吹得僵冷。因此也就省下了先兜头泼一盆冰水,以使血管收缩的过程。行刑者按照流程高声报出第一刀,紧接着,手掌长的尖刀便从寇平胸前剔下一片皮肉。 刀太快,风太冷,皮肉削落的痛感一时竟然不显,寇平只觉得胸口一凉,比疼痛更加有存在感的,竟然是随着刀锋而来的刺骨寒意。 温热的血液沿着胸口滑落,烫得沿路的皮肤刺刺麻麻。他垂头看了一眼蜿蜒的血色,忽然再深刻不过地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人生的终点了。 强烈的不甘促使他扭头寻找符骞的身影,在他尽最大力拧转脖子后,终于扒出了那袭快要走出他视野边缘的绣金玄衣。 “无义叛徒!我就在泉下等着你!”他厉声道。 肃州这么多人,总有人会把这消息传给长尧王,到时长尧王大军开拔,他看符骞小儿还能怎么得意!他不过是早一步下黄泉罢了! 符骞的步子顿了顿。 他侧过身,审视似的上下扫了寇平一眼,道:“国已不国,哪里来的叛徒。这世道,背弃百姓的才是真正的叛徒。”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又回身站到台前,振袖道:“诸位,肃州城近日将贴出招贤榜,不拘士农工商,凡有才者均可来投,诸位可细加思量,切莫错失良机。” 说罢,他不管众人是何反应,径直下了石台。 台上的行刑者继续下刀,茶楼中,王司马却已经看不下去了。 他拖着因为厚重的脂肪而显得颇有些笨重的身体起来,把着临街的竹帘,粗声粗气道:“看也看过了,这帘子可以放下了吧?” 孙从事拧紧了眉:“将军令我们观刑,是让我等以此为鉴,你才看个开头便急慌慌要拉帘子,是何意思?” 连微扬眉,颇有趣味地看向这位面容清癯的儒士,没料到他居然会站出来直指这人。 她决定添一把火:“莫非司马心中有些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见到那寇平便想到自己,故而不忍卒视?” 此话一出,赵参军的目光顿时也落在了王司马身上。角落里一开始打圆场的灰衫儒士看了连微一眼,又低下头静静呷茶。 王司马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对上连微柔柔媚媚的眼神和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又吞了回去。 这婆娘就是仗着得宠来戏耍他们玩儿的!不可给她落了进谗言的由头!忍一忍为好! 他于是挤出一点笑,用力卷起竹帘,道:“下官是怕这满眼血呼啦差的,污了姑娘的眼……既然姑娘不在意,那是下官画蛇添足了。” 说罢,他坐回案后,双手捧起茶盏,用力吸了一口带着茶香的水雾,像是要洗去并不存在的血腥气。 这么片刻,隔街石台上的场景确乎显得有些骇人了。深色的血已如蛛网般从各个伤口中流出,虽然即刻便被从者用白棉巾擦去,以防碍着下刀,但躯体上密布的伤口光是视觉效果,便令人轻易可想见那是怎样的折磨。 王司马转过头不去看,面色有些白。孙从事拧紧的眉头就没有再松开,赵参军和剩下的灰衫儒士没什么剧烈反应,那儒士甚至还抬头看了一眼刑台,眼睫颤动两下,才又默默垂首。 房中一时静默。连微不露痕迹地挨个看了一圈,撑着胳膊用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撇茶面的浮沫。 这时候,隔间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轻重和节奏十分熟悉,连微立即起身,推开隔间的门,果然见符骞大步往这边过来。 见她出来,符骞下意识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正要上前把人揽过,连微忽然贴上去,悄声道:“他们也出来了,严肃点。” 符骞下意识绷住面孔,果然见几人陆陆续续从隔间中出来,向他行礼。王司马还隐晦地朝连微又看了一眼。 而连微此时已做足了一名宠姬该有的姿态,柔柔贴在符骞身旁,成为一个依附品——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依附品。 “进去说吧。”符骞克制住心头猫挠似的微痒,板住一本正经的面孔,率先进去,在主座上坐下。 众人紧随其后纷纷落座,连微为了不影响符骞的正事,稍稍挪开一点,照旧歪在案前小口小口吃着茶点,还仗着没人敢顶着符骞的视线看她而明目张胆地四下乱看。 符骞感觉怀中温软一空,虽生出些许恋恋不舍,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几位都是我手下近臣,看过寇平之刑,可有话要说?” 这其中的试探意味有些明显。连微做好了再看到一片寂静的准备,没想到孙从事径直开了口。 “属下以为,寇平虽多有动作,但毕竟不曾造成切实的伤害,属下也不曾听闻他与衡安儒等人有何往来。虽是该罚,剐刑却是太重了,时近年关,如此血腥有伤人和。” 连微在心里默默为这名勇士赞了一声。迎头而上,好胆量。 符骞没做什么表示,只略略点头,又问:“还有谁要说的么?”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2 一阵安静,灰衫儒士站出来,拱了拱手:“将军唤我等来此,想必不止一个观刑。您于石台上的话既已出口,想必日后之事亦是已有成算。我等愿为将军参详一二。” 这间茶楼是将军府掌控下的产业,早在几人汇聚楼上雅间时,整层楼就已被掌柜的清空了。故而在此说事,虽看起来简陋了些,但无甚妨碍。 符骞看了看问出这样一个大问题后,依然仿若无事的郭长史。这位长史从入他府中起就一直是副十分稳重、波澜不惊的模样——即使其余人都被他直入正题的问题惊得变色。 就像现在。 孙从事豁然变色,显然有所异议;赵参军欲言又止,似另有顾虑;王司马面上五彩斑斓,显然情绪十分缤纷。 连微在旁,若有所思地把几人的表现一一记下。 几人反应各不相同,共同点是看起来都很想把郭长史绑起来扛走,再把他刚刚说的话也揉吧揉吧塞回他的肚子里。 符骞看在眼里,对这反应不算意外。这不是他计划的摊牌时刻,但迟早有这一步,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他不介意顺势而为。 “那你便参详参详。”符骞在一众目光汇集之下,平静道,“我欲承继我父安定侯之名,自立一方,诸位……” “以为如何?” 自立了! ———— 第66章 安定侯,实在是一个逝去太久的名字, 在场的虽有听过。也大都被时间模糊了记忆, 须得特意把人从记忆中提溜出来,擦一擦上面厚厚的封尘。 那是曾经, 盘踞北方的霸主。 在大衡尚未分崩离析时,符征作为深受先帝信任的重臣, 就已经被派遣至岭东道北部鄢山一带,陈兵向北, 成为大衡北部边境的藩篱。 后来帝国崩塌, 各方诸侯并起, 他虽手握重兵,却并不参与争斗, 仍然守在边城,继续防御着北部戎夷。 所有人都以为安定侯就如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 会静静驻守在那里, 等到中原分出胜负, 再归顺胜者。却没想到十五年前的一天, 北夷大军忽然突破鄢山防线,直捣顺城,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整座顺城便连同安定侯府和其中的符征一家人一起,变作了一片火海。 鄢山军群龙无首,顿时从各大势力中除名。幸而符征的得力属下及时赶到,收整残兵, 驱逐北夷,挽大厦于将倾。后来又一反安定侯固守一方的做法,励精图治,步步蚕食周围的势力,最终做大。 这便是现在的长尧王了。 本是个乱世之中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但听符骞所说,这其中似乎…… 在座的几人神情都有些微妙,虽然都有些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但限于身份,着实不好询问。 虽不问,这消息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知道其中或有内情后,原本似乎有话要说的赵参军往后稍退,闭上了嘴。王司马自这个话头被挑起就一直安安静静地龟缩在一角,此时更不会出头。 连较为古板的孙从事,因着有一项父仇未报的名头在这儿,也不好开口了。 倒是郭长史在一片寂静中,仿佛不觉气氛的古怪,仍然保持着十分冷静的态度,道:“现下长尧王势力正是鼎盛之时,贸然触其锋芒,将军有几分把握?” 符骞坦然道:“五分。” 这是个足够让人拼上身家一赌的数字了。郭长史显然有些吃惊,接着又问道:“莫非有何消息我等尚不清楚?……唔,此处不妥。” 再是自家的产业,毕竟也是街边茶楼,太不保险。郭长史拱拱手,恭声道:“属下僭越了。” “无妨。”符骞没在意,“你们呢?可有何见解?” 他转向剩下几人。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孙从事道:“世人都重声名。我等虽知晓了将军身世,但世人尚以将军为那长尧王养子,养育之恩在此,将军贸然叛出长尧王麾下,怕是……” 怕是难招揽那些重声名的谋臣智士啊。 这是个挺现实的问题。吴胤手握北部大片疆土,本就掌握了大部分已出仕的人才,这世道兵好补,将难得。有才的谋臣,更是难上加难。 符骞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不过要实现他当下的目标,这并非最大的困难。故而他只是微笑颔首,表示记下了这条提醒。 “还有么?” 没人再说话了。 符骞平静地点了点头:“猝然要你们说事,确实难为你们了。今天便到这儿吧。你们回去可细加思索,三日后,再来我府上商议。” 四人忙连声应下,整理衣袍,当下便退出了雅间。符骞目送着他们出去,起身把临街的竹帘放下。 在他们叙话的时间里,街那边的石台上,原本还有□□声的几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像块烂肉似的被粗绳吊在木桩上,不成人形。 确保竹帘彻底遮住了那边的景象,也不会再有惨呼声传来,符骞才回到座前,手轻柔地在连微颈后安抚地抚过,问:“没有吓着吧?” 连微的坐席并不正对着窗口,何况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注意着其他人的神情改变,只在最开始时看了几眼。 她道:“当然没有。” 要说被吓着,也是那几名幕僚。 想到这里,她道:“这一遭,我确实看出些苗头,待回去与你细说。” “……好。”符骞的反应似乎有几分迟滞,连微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很快醒神,转移话题似的道:“时辰还早,要不要去街上逛逛?临近年关了,正好热闹。” “你的衣裳……”这一身官服,要怎么出去走? 符骞简直是有备而来。他朝屋角百无聊赖地坐了半天的石达毅指指:“马车上放了替换的便装,我们换了衣裳,让坚之把车赶回去就好。” 石达毅抬起头,投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但还是默默点头应下。 “那就去吧。”连微确实也挺想好好看看肃州城的。 她到这里之后,仅有的几次出府/园,不是远赴扈郡,就是被人绑票,再就是今日,出来观刑…… 想想还挺可惜的,符大将军亲自治理了这么些年的城池,她都没有仔细看过呢。 * 大街之上,果然是一派年节时的欢快景象。 在得知连微想要看一看肃州城之后,符骞让石达毅驾车将他们送去肃州城相对较短的东西径上。不像南城门作为河西道南部关口,长年不开,东城门外就是延入周围山脉的陉道,各地商贩常常由此往来,也因此,贯通东西的长兴街成为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尽管今日不少百姓都去观刑了,长兴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马车停下,符骞正要迈步下车,连微伸手拦住他,眨了眨眼。 “你等等。” 她摸了摸身上,发现没带银钱,正犹豫时,符骞看出她的意图,从座旁暗格里掏出一只锦袋递给她。 “多谢~!” 连微拿着钱袋离开,没多会儿便又折返了,手上拿着个纸糊的面具。 她把面具递给符骞:“戴上吧,比较方便。”符骞这张脸不遮遮,分分钟要被民众围观,就不用逛街了。 后者接过面具端详片刻,默默系好。这面具画得面目狰狞,横眉怒目,大约是年节时应景制作的辟邪小神形象,和符骞新换上的一身锦衣十分不搭配。连微并不在意,见他戴好便拉过他的手下车。 石达毅把车往回赶,连微则兴冲冲地拉着符骞往刚刚下车时看好的地方去——那边有座向街的戏台正在唱戏,绕着戏台吃的玩的一应俱全,人潮涌动,十分热闹。 可走了几步,连微觉得身后那人有点拉不动了。 她疑惑地回身看,被那张红白相间的鬼面罩着的符骞,只能从眼孔中露出一点漆黑的眸色,完全看不出情绪。 “你等一会儿……不,还是一起过来吧。”面具后传来微微发闷的声音,男人反手握紧掌中柔荑,温柔但不由分说地把人往一个岔道拉去。 连微抬头一看,那边不就是她方才买面具的小摊吗! 符骞十分利落地从摊子上捡了个和自己脸上的鬼面同样别具一格的黑色鬼面,扔下一角碎银便走。摊主慌忙起身接住银子,不敢置信似的看看摊上空出来的那一角,又看看已经远去的一对背影。 他这两张面具因为做得太过“别出心裁”,一直没有卖出去,谁知道今天竟飞快地都被买了。 他咬了咬这一角碎银,慢悠悠坐回小马扎上,心道:有钱人的品位,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那边,符骞不用连微动手,已经把面具扣在了她脸上,给他把带子轻轻系好。 摸了摸脸上凹凸不平的粗糙面具,想起那一瞥看见的黑色鬼脸,连微无奈道:“又没人认得我,何必戴这个。” 她今天穿着秾艳的绯红色留仙裙,还化了桃花妆,挽了倭堕髻,正是开心的时候。被这张粗笨的鬼面一遮,简直要多突兀有多突兀,就像是给一幅绝美的画上毫不留情地挥了一笔焦黑的墨汁。 符骞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看着面具遮去那双灵动的眸子,他心底除了不舍,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别以为他没注意到有多少人在不着痕迹地向这边看,而且看的都是他身边的人,连自己极尽夸张的面具也没法转移他们的视线。 好在扣上黑色鬼面后,他终于满意地看到周围人的视线悻悻移开。 “走吧,那边似乎换了一出新戏了。”符骞转移话题道。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传来,确实宣告着一场新戏开场。有人从内圈往外走,更多的人往里涌。 为防被人群挤散,符骞伸出一只手揽住连微,顺着人流往里去。刚走到街中,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忽然炸开一般飞快向两边哄散。 符骞动作极快,也带着连微朝后退去。 复健orz,这几天在忙三次的死线,预计逐渐恢复正常更新到完结……实在抱歉! 第67章 前方的骚动还在继续。 在惊慌的人群的聒杂声中,渐渐能听出东城门的方向有呵斥声往这边靠近。不等他们分辨出来人究竟在喊些什么, 前方惊呼声突然放大, 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冲开拥塞的人群,扬蹄朝他们踩下。 符骞环着连微轻轻一旋身, 轻松避开马蹄,却听身侧喧哗声愈大。 在他们原先位置的后方, 一名稚童正愣愣站在那里。匆忙退开的人无力援救,只能徒劳的叫喊。 “那孩子——” “快跑!小心马!” “跑啊!” 稚童原本的位置被符骞挡着, 没法提前察觉危险, 此时一道仿佛遮天蔽日般的黑影蓦地从头顶压下, 几乎夺去了他全部心神,他被惊得僵在原地, 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 有人已不忍见地闭上了眼睛,却听一声厉叱, 一道身影疾步上前, 一手精准地夺过驭者手中马缰, 直接向后一拽。 健壮的成马前冲的力量何等磅礴, 围观者见了这一幕,都觉得这人不过是徒费工夫, 其心虽然是好的,可援救不成,没准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但一拉之下,那道人影分毫不动,马匹却是一声惨嘶, 急刹之下被迫人立而起,马背上的人被这一下直接摔倒了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在连连后退的围观者脚前停下。 反应快的人已经跑过去把孩子抱离了原来的地方,符骞放下心,松开手中缰绳,一边娴熟地安抚马匹,一边看向被甩出去那人。 那人似乎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摔懵了,他撑起身体,扶了扶被摔歪的发冠,环视片刻,才找到了一派坦然自若的“罪魁祸首”,当下不假思索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妨碍公务!” 围观众人有机灵的,已看向他腰间挂牌,果然有官府的标志。只这人不知为何穿着便装,一开始无人认出。 另一边,符骞也看到了那块腰牌。他抬了抬眉,难辨喜怒:“你是谁手下的人?” 腰牌朝外的那面刻着征西军通用的标志,他手下,何时出了这样骄横跋扈的货色? 那人见拦下他马的人不仅不回答,反而施施然站在那里发问,心中已是愠怒。又见来人罩着个廉价的鬼脸面具,身上虽着锦衣,却不是多稀有的料子,胆子便大了起来: “呵,这是哪来的破落户,轮得到你管?我告诉你,肃州城不是你仗着有几分银子就能嚣张的地方,爷可是征西军中人!” 符骞眯起眼睛:“你隶属哪位主官麾下?” “怎么,还想着要去行贿?”那人嗤笑一声,“我上头可是将军帐中亲信,哪里看得上你那点银钱?” 他反手抽出腰后别着的马鞭:“别想着搬救兵,你今儿既然敢犯上来,爷就算耽搁点时候,也得好好教教你好歹!” 说罢,他毫不客气就是结结实实一鞭抽下。 马鞭的虚影划破空气,随后被一只手稳稳截在空中。 那人明显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抓着鞭子呆在原地。 符骞反手夺过鞭子掷在地上,看了一眼连微那边,没有摘下鬼面,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甩在那人眼前。 “我确实没料到征西军军纪竟已败坏到这种地步。” 直接取下那人腰牌,翻过看了看背后的纹路,符骞淡淡道:“看来射声卫需要整顿一番了。” 他向明显被镇住的这名越骑卫队正伸出手:“是何消息,直接给我便是。” 队正脑海中还满满都是那面闪现一瞬的令牌,闻言抖着手取出怀中书信,双手奉上。 符骞接过展开,草草看了一眼,当即蹙紧了眉头。队正就见他十分熟稔地翻身上马,长臂一伸,从人群里捞出个同样带着鬼面的姑娘圈进臂弯里。 这街因为队正之前的蛮闯,人都退得很开,刚好把街中道路都腾了出来,他一声唿哨,马儿极其配合地撒开四蹄,扬长而去。 唯有离开前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飘荡:“自去尤易那儿领罚吧。” 顶着周围人意味不明的目光,队正汗如雨下。 连自己所在营队的上峰也能这么随意地称呼,他这回,到底是撞上了谁? * 东城门外,临时营地中,一名青衫黑巾书生装扮的中年人正略显不安地在粗布随意支起来的帐篷中打转,身边瘦削的女童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木凳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看着他。 或许是单调重复的脚步声惹起了帐外人的不耐,中年人转了没一会儿,外面就有人粗声粗气地道:“别转悠了,这两日城内禁严,外城的要进去,都得在这儿等着。” 中年人顿住脚:“我那消息……” “给你递上去了!”帐外看守的兵士不耐道,“至于上面人看不看,又如何处置,便不是我能管的了。” “添麻烦了。”儒生歉然道。他按下心中不安,在另一张小木凳上坐下,神情依然十分严肃。 旁边的女童小声问:“爹爹,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很快就会进城了。”中年人柔声道,轻轻揉了揉女童的脑袋,“我们会在这座城里待……嗯,或许会很久。” 中年人摸了摸怀中的一沓书信,眼中有暗芒闪过。 “爹爹不再是文书官了,那是不是就可以陪着小七了?”女童扯了扯他的衣角,脸上露出些期盼。 喻扬一愣,犹豫之色一闪而过。他吐了口气,道:“爹爹此行若顺利,或许吧……” 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兵士将戈矛立起行礼的声音。喻扬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即刻起身,刚好对上掀开帐幕大步进来的人。 “将军!”喻扬认出符骞,立刻躬身行礼。 为了方便进入城外临时营地,符骞出城便把那鬼面摘下收好,一路刷脸进来。连微嫌冬日的风刮得脸疼,于是入了帐篷才摘下面具,喻扬见了她,也给她一个熟悉的笑容。 连微这才把一路赶来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人和扈郡郡守府那名清癯沉静的文书联系起来。她忽然想到什么,往喻扬身后看去,果然看到小七缩在那里。 符骞已经紧蹙着眉头与喻扬低声交谈起来,连微对上小七黑澄澄的大眼睛,心里一软,蹲下试探着朝小七伸出手,小声道:“还记得我吗?” 小七点头:“是很厉害的大姐姐。” 连微一赧,忙转移话题道:“你们怎么会过来啊?扈郡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七眨眨眼:“不知道……爹爹出去了几天,回来就急急忙忙辞去了职务,带着小七往这边来啦。” 听起来是出了什么事。连微看向那边,符骞在简短的谈话后,面色更为凝重,此时用食指在手中书纸上轻弹着,往这边看了一眼,与连微对上目光后,他忽然转头道:“喻兄,你一路过来,是骑马还是乘车?” “担不得将军如此称呼。”喻扬拱拱手,不知为何,他此次前来比在扈郡时看着要恭敬许多,“赶了一辆普通马车,就在营外统一由人看管着。” “甚好。”符骞当下出去唤人将马车赶来,回头道,“此事不可不慎重,我们回府再谈。” 喻扬乘着过来的双辕小车实在不宽敞,容下他们两人就已经显得有些逼仄,故而符骞还是继续用了来时“借”的马,与连微共乘,一路疾行回到将军府。 一入府,符骞与喻扬便径直往书房去。连微想了想,没有把小七转交给婢女带去为喻扬安排的小院子,而是自己领了人,回到了正院。 还是个孩子,自己怎么也算她面熟的人,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书房那边,甫一进门,符骞便唤人把守了各个出入口,这才拉喻扬到案前,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喻扬也不磨蹭,左右看了一番,取下墙上一副舆图,在案上摊平:“我前几日听玉屏关换防的将领同我说,岭东道那边仿佛有些异动,我便带了几人出去查探。” 河西道地处偏北,巴岭的雪一冬也不会化。一行人穿着粗布棉衣裳,在里面穿上厚实的里衣,背上弓箭,伪装成猎户的模样,连夜踏雪进了巴岭。 换防的将领给他们指出了大致的方向,因为这异常是将领在空暇时进山打猎发现的,故而地方不远,但他们却走了足足一天多,才到达那处地方。 因为在半道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难以遮掩的人类踪迹。 “是车辙和马蹄印。”站在一道崖头的喻扬喘息着,朝下方看了眼,道。 这两日巴岭没有新下的雪,故而下面的印记依然十分清晰,重重碾压的冰辙深深印在底下的雪中,凌乱纷杂,一眼可知不是商队一类的规模可以留下的痕迹。 跟随而来的一名都尉神情凝重:“我们再往前走一段看看。” 积雪的山路很不好走。他们不得不像个真正的猎户一样顺道寻觅野兔、狍子或者其他动物的身影,以在雪窝中保证有充足的热量,不致被冻僵。一直跟着这痕迹到了一处岔道口,几人才停下了脚步。 “那是通往岭东道内的岔道。”喻扬回忆着,在桌上的舆图上以指划出他们当时一步步跋涉过的道路,这条不长的曲线终止在一处岔口,他继续着曲线的方向虚虚一划,瘦长有力的手指稳稳停在岭东道中部的一座城池上。 “这条道,直通东安。”他道。 第68章 东安,吴胤的大本营, 汇集岭东道财力、军力以及各层行政机构的地方, 真正的中心。 “我不曾得到单正初那边达成和议的消息。”符骞道。 那样大片的冰辙马迹,显然是有军队刚过不久。 可吴胤的兵力, 早在之前共谋单正初时就倾巢而出,与衡安儒齐聚泉平关下。为求速克, 甚至只在岭东道留下堪堪够驻防的兵力,此时又哪里能有增兵? 究竟是泉平关久攻不下, 累得长尧王没了耐心, 年关也要强征民兵再度往泉平关施压, 还是这些兵马,是一股想要趁虚而入的势力? 符骞与喻扬对视一眼,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事,将军待要如何处置?”喻扬轻轻摩挲着腰间锦囊。 符骞垂下眼皮, 勾了勾唇角:“先生既然来此, 不就是心有成算了吗?” 突然出现不明来处的兵马痕迹, 说是有两种可能, 但以符骞对吴胤的了解,真相只可能是后者。 偏安一隅的这些年, 吴胤早就失去了当初统合三道的雄主气场,变得妄自尊大,刚愎自用。将岭东道兵力倾巢而出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极限。即使泉平关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那样一触即溃,但为求稳妥再度征募兵力,也不是现在的吴胤会做出的事。 率先增兵, 会让他觉得自己在衡安儒前头丢了脸。 想到自己被下派至肃州的理由,符骞眸色更冷三分。 “既如此,不知喻某可担得此任?”喻扬笑道。 以河西道与岭东道互为犄角的位置,如果符骞还是那个长尧王吴胤的养子,那他只需向吴胤递出消息,同时整合兵力,预备抄了这支兵马的后路,也就没喻扬什么事儿了。 但以在扈郡时符骞表现出的态度,明眼人足以察觉,这位征西将军,是打算就此反了。 喻扬对造反这事儿没什么意见——不如说,在前朝皇室的最后一缕血脉被清除后,这世上就再没什么正统,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造反了。 对他来说,关心的只有未来的上位者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以及他会对治地产生怎样的影响。而从肃州的成绩来看,符骞相对于近年开始露出横征暴敛之势的吴胤而言,甚至称得上是个更优解。 喻扬不是个迂腐的文人,更有着许多文人不具备的一股狠劲。在想明白这点后,他就已经决定选一个适宜的时机,投奔符骞了。 而现在,无疑就是那个时机。 符骞若想独立,光有个肃州远远不够——肃州凭借常怀山,对南是座险关,却难以防范从内而来的兵力。只有占下整个河西道,凭借北部玉屏关,东部长岭陉道与梧山陉道防守,才是长久之计。 现在吴胤后方空虚,又有兵马暗渡,自身尚有危难,更不可能分出兵力找河西道的麻烦,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理当以最快速度整合河西道。 但以喻扬的调查,符骞手中虽有兵,将领却严重不足,更不用说用兵之道,其上伐交,能通过三言两语威逼利诱使各地暂且归顺是最好的办法。可征西将军手中可堪此用的文人,实在是太少了。 喻扬浅笑着又问了一遍:“喻某即刻便可动身,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将军大可不必疑我,小女就在肃州,某必然竭尽全力。” 符骞把自己能信任的属下捋了一遍:宿鸣等人和石达毅一样,不是这块料;庾令白被自己派了出去,估摸着还在常怀山里和游寇捉迷藏,一时找不回来;新来不久的姜遇心思单纯了些,这种靠直觉做事的人太容易被带跑。 此外,一时竟是找不着合适的人了,不得不说喻扬这波雪中送炭,来得恰是时候。 “你对河西道诸郡情况,了解如何?”符骞心中已然定下,但还是稳妥起见地问道。 “尚可。”喻扬道,“地理水产之类,我在早年游历时都一一了解过,若说当地属官为人,便都是些道听途说了。” “那些人的履历,我倒有收集一二。”符骞道,“既如此,这两日你尽可来这书房,那一架上都是河西道中诸事的情报,你随意翻阅,尽快摸清状况。” “是。”喻扬正色应道。 “所需大约几日?” “请将军备好文书与马车,三日内,扬必动身。” * “敬叔受饷,吴祜遗衣;淳于窃笑,司马微讥……” 小七趴在软榻上,黑澄澄的眼睛要睁不睁,显然已经困了。 连微在念书的间隙瞟了一眼窗外,外面黑漆漆一片,连月色也不太见,只有桌案上这一豆灯焰在轻悠悠地晃着,溢了满室暖光。 天色已经晚了,她们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用过了晚膳。 但喻扬还没来接走小七,这几日都十分准时地来主院用饭的符骞也没有人影。 他们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连微有些不安,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停了。小七仍然趴着没有动静,她起身给小七披上一床薄毯,自己起身掀了棉帘出去,有些犹豫地往廊下张望。 就像是呼应她的期待似的,一点暖光晃晃悠悠地从影壁后转了出来。连微快步下去,却又很快停住了脚步。 这脚步声不是符骞的。 果然,来人走到近前,掌灯的侍女退到一旁,一道瘦削清癯的人影从后面走出,颇为规矩地向连微行了一礼:“午间匆忙,未及寒暄,连姑娘好久不见。” 是喻扬。 连微忙避开道:“先生不必多礼。不知您此来……” “是来接走小女的。”喻扬歉然道,“今日多有叨扰,将军已为某安排了宅邸,便不再麻烦姑娘了。” “并不麻烦,小七很乖。”连微笑道。她示意喻扬稍等,自己进去唤起小七,将人领了出来。 小七揉着眼睛被喻扬牵住,他正要告别,连微忽然问道:“不知符……不知将军现在,可是还在书房?” 喻扬想了想:“我走时他尚在那儿,不过我是去那处宅子拾掇了一二才来拜访的,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多谢先生告知。”连微谢过,送人出门,有些心累地扶了扶额。 虽然喻扬说不确定,但符骞八成还在书房呢。 这人的工作狂属性只要稍加相处就暴露无遗,今天又像是发生了大事,他现在说不准连晚膳也没吃。 连微叹了口气,默默转道去了小厨房。将军府上下婢仆比起照顾主人衣食的寻常家仆,倒更像军营中的下属些,此时也不知有没有温着饭食,她还是自己做一些吧。 好在主院的小厨房在她的要求之下,已经彻底整理过一番,里头的食材厨具备得还是挺全的。 熬好适合作为夜宵的蔬菜粥装进食盒时,月已至中天,估摸着也有亥时了。连微裹了厚实的披风,一手提灯,另一手提食盒,拒绝了院中小侍的跟随,一人穿过长廊,往隔壁的书房走去。 书房所在的院落门口,符骞惯用的书童就在那蔫嗒嗒地守着,听见有人靠近,他警觉地抬头,发现是连微后,又蔫蔫地将头垂了回去。 连微好笑地问:“这是被将军轰出来了?” 书童苦着脸道:“可不是,催了两次用膳,主子连这院子都不许我进了。”他一转头看见连微手里提的食盒,顿时得了救星似的道,“姑娘来得可算是及时,快进去吧,大约也就您能稍稍看着些主子了。” 将军这两日都自觉回主院用膳的事儿,早在下人中间传开了。 连微笑了笑,转过照壁,就见澄黄的灯光影影绰绰,映在书房的窗纸上。她拾阶而上,见房门半掩着,双手都提着东西也不太方便,便直接推门进去。 站在门口正准备为擅入道声抱歉,她忽然意识到符骞常坐的案后并无人影。 只有重重卷册堆成一座小山,不言而明了符骞今天巨大的工作量。 难道是来得不巧,人已经翻窗越墙出去觅食了? 提着食盒也累,连微往前走了两步,将食盒和提灯都放在美人榻旁的矮几上。一转身,发现从这个角度看那一堆卷册,后面露出了一片衣角。 ……她一路进来也没惊动人,以这家伙的警惕心,不会是被人刺杀了吧?! 连微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呼吸,她两步上前扑向案后,然后撑着后面的博古架及时刹住了脚步。 ——男人侧头伏在案上,阖目静静地睡着。束发的玉冠本就不甚紧,这会儿更是彻底松开。如墨长发散落一半铺在案上肩上,被一旁摇曳的灯烛映出微微的光泽。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3 十分安静宁和,和刚刚那一瞬间闪过她心头的可怕猜测完全不同。 松了口气,连微抚了抚胸口,唾弃自己过于丰盛的联想能力:她怎么能觉得符大将军有可能被人刺杀呢? 明明这人自己,就是最凶悍的杀神。 虽然实物与宣传有那么点不一样…… 脑子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连微放轻了脚步往后退。她左右环顾一番,抱起美人榻上自己之前盖过的毯子,轻轻披在符骞肩头。 男人看起来着实很累,眼底都有了淡淡的青影,连微不愿打搅他的睡眠。想着一会儿把带来的粥交给书童让他寻个炉子温着,叮嘱他进去守好符骞,也就可以了。 心底盘算着,连微又掖了掖毯子的一角,想让这人能趴得更舒服些。 她正抽手离开,下一秒,手腕被人猛地抓住,身体被一股巨力扯得往前一扑。 “哎——”连微连忙撑住椅背,避免自己把符骞整个人从椅子上扑下去,但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觉得自己的腕骨简直都要折了。 而罪魁祸首还在那里迷迷瞪瞪地眨眼,过了好几秒,才终于清醒了似的松开手,让她有了拧正姿势收拾被扯乱的衣袍的余裕。 “阿微…你怎么在这?”符骞扶了她一把,而后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似乎还有点没弄清状况。 连微看他真是一脸状况外的模样,哭笑不得道:“你真是一直在书房没出去过?” “嗯,有些猝不及防。”符骞模糊地应了一声,顺手将散落的几卷册子拢作一堆。顿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今早那几人的表现,你看着觉得如何?” 连微被他问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观寇平之刑以及试探那几人的事儿就在今天。被这么一带偏,她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慢慢道: “王司马是个惯会趋炎附势之人。”那人猜到自己身份后,口中时不时便捧着自己,就是她主动挑事儿,也会避让,“不是什么好官,说不准还有些贪墨的案底,但胆子不大,想来是不敢直接叛出肃州的。” “孙从事瞧着十分严苛,但于人于己皆是如此。”他是当时在场的穿得最简朴的一位了,连微能看出,那不是为塑造形象故意穿上的旧衣,因为袖口领前,都有明显的日常使用的痕迹。 “严于律己,甚至直性子到了几乎会得罪人的地步。若是他人眼线,这种做派说不好在被主家揪出来之前,先被同僚踢下去了吧?” 符骞一直紧绷的唇角微弯。 连微歪了歪头,继续往下数:“那位赵参军,给我的感觉和石达毅将军很像。” 这理由听起来不靠谱,但她的感觉很敏锐,在刻意观察的时候,几乎没出过错。 “而且赵参军的位置,应当不是石将军的贴身心腹一类的吧?”这些职位的分工连微不是很懂,她索性向符骞问道。 “不是。他不常驻兵营,多是在城中管理检查军备。”符骞摇头。 “那么这个位置,本来也很难接触到核心消息。”内心的猜测被侧面验证了几分,连微有点小骄傲地笑了笑,很快又压了下去。 “所以,最后那位郭长史……”她忽然话头一转。 “这位…征西将军~”她微微拖长了音调,“你还记得今日说道自立安定侯一事时,那几人都是何反应吗?” /有人猜么,有人猜到么 第69章 对自立安定侯一事作何反应? 孙从事对声名问题表示了担忧,郭长史询问了符骞的准备情况, 其余二人则是副明哲保身的做派, 没有贸然插嘴。 乍一看仿佛该怀疑沉默不语的两人,但细细一想, 就会发现郭长史的做法,才是最有嫌疑的。 不提建议先问准备, 看似是为求稳妥,但换个角度, 何尝不是对符骞目前境况的打探? 符骞长年在军中生活, 对情报本就足够敏感, 原本是下意识地不去怀疑下属的动机,此刻疑点都被明明白白地提了出来, 自然飞快地反应了过来。 “我天明便派人去看住郭长史,若他当真是吴胤的暗线, 这两日必有动静。”符骞长出一口气, 揉了揉眉心, 显出一点疲态:“不早了, 你快回去歇息吧。” 他理了理衣襟,眼睛又转向案上小山般的文书, 很显然是打算在这书房过一整夜了。 连微被他从谈正事的气氛里拉回来,想到自己过来的本来目的,又见符骞一副打定主意和这些活儿耗上的态度,顿时气得有点肝疼。 “我才过来没一会儿。”她道,“还给你带了粥——” 她举起方才被两人一起遗忘的食盒, 伸到符骞眼前晃了晃。 符大将军露出一个近似于猝不及防的表情。 很显然半夜被人喂食这种事情从未发生在他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有些僵硬地接过食盒,匆忙在桌案上腾出一片空,打开盒盖,捧出其中精致的敞口壶腹碗。 食物侵略性的香气直窜入鼻,唤醒了他饿了太久已经麻木的肠胃。符骞用汤匙搅了搅熬得稠厚的粥,没忍住舀起满满一匙送进嘴里,随即被烫得面色微微一变。 他十分镇定地咽了下去,连微在旁看着,用力绷住了嘴角的笑意。 “所以你果真忘了晚餐。”她故意板着脸道。 符骞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心虚,他道:“只是这段时间比较紧迫,过了便好了。” 连微不信:“紧迫到需要由你一人担起所有事么?” 符骞一时窘然。他起初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只安心在肃州城经营,用不到什么人,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招贤聘才——那就是挑衅吴胤了。 结果现在用人之时,便显露出了拮据之象。 连微看在眼里,心知自己猜得不错,当下直言道:“让我帮些忙吧。” 符骞手一顿,下意识地道:“不必,我能应付。” 连微扬眉:“就像今天一样,把自己累倒在书房,害得书童只能在门口瑟瑟发抖地守一晚上?” 符骞:…… “茂林说什么了?”他道。 “那不重要。”连微难得强硬道,“重要的是我想帮你。” 符骞无奈道:“你之前不曾接触过这些弯弯绕,一时半会儿很难摸清楚。” “总要试试。”连微执着道,“我看你攒的这些,也不都是那些军政要事吧?” 她指指被推开的一叠文书,刚刚草草一瞥里,她看到几个零星的字词,抄没账册、遣散后安置一类,看起来并不像是需要符骞亲自过目的东西——至少还在整理阶段时,不需要。 符骞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沓文书,顿时一阵头大。 那确实是因为寇平、澄园这些波折,凭空天降的事儿。要在原先,这也不算什么,和庾令白分分也就处理了,但任劳任怨的庾军师这两日又不在…… 可不就只有他自己硬顶上了么。偏偏这些事虽不是什么事关肃州命脉的东西,却也不能在外聘几个账房先生就随便拿来用的。 连微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动摇,进一步劝道:“伯功,不要将我与那些一字不识的寻常女子一概而论。”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符骞的什么地方,他抿了抿唇,终于道:“那明早,我便将一些事交付与你。” “现在先回去休息吧,你本就不算强健,不要太过操心了。”符骞给人把斗篷重新披上,温和却坚定地把她送回了正院中。 这一夜在连微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中,过得相当漫长。 第二天一早,连微便换上了便服,步履匆匆地往书房去。符骞仍坐在昨日的位置上,案上琉璃灯的灯壁都被熏出了浅浅的烟色,而他的眼底青色比这烟痕还要浓重。 这人大概一直没离开书房,最多在小榻上稍稍休憩了片刻。 连微心里轻轻一缩。符骞见她过来,反应了片刻,又看了看窗外,被初升的朝阳刺得眯了眯眼,用手遮了遮,才道:“……来吧,府中之前的规章和账册,都在这里了。” 他点点身旁扒拉出来的有尺余高的卷册,又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印放在连微手心。 “这是将军府的掌事印,府中人手财物都可凭此印调动,”他简单道,“你先拿着这些看一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来问我,若觉有所把握了,我便下令让各层管事此后都去向你回话了。” 连微捧着掌中小小一枚沉甸甸的玉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符骞这是直接把管家权给她了。耳畔符骞的叮嘱还在响着,她却莫名有点窘迫。 她提出帮忙,一方面是真心希望能分摊一部分压力,另一方面是不习惯终日在院中闲坐,无所事事,并无借机索要属于女主人的管家权的意思,他们尚未有名正言顺的关系,这会否惹人非议? 但再一想,她现在住在将军府主院中,也并没有什么凭依…… 符骞全没察觉到她的胡思乱想,难得絮叨地说完,便匆匆换了外出的衣袍离开——近日的事务,委实过多了。 这厚厚的一摞卷册,让连微从早晨直接坐到了夕阳西下。 符骞可能是将他到这之后所有与将军府相关的文书尽数搬了出来,这些卷册除了放在最顶上的一本是简述府上的产业和日常活动,余者大多是各种账册与清单,每日采购、年节礼物往来、府上仆役的调动,都按年月有详细的记载。 要不是后面这些细枝末节都可以略读,这么多东西就是再给她三天也是看不完的。 “好在虽麻烦了点,实质上只是管家算账罢了,倒不太难。”终于能放下卷册的连微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庆幸道。 她越发佩服能成日把自己埋在这些东西里的符骞了。 一旁的迎露笑道:“是姑娘聪慧,无人能及。” 迎露从鸿轻阁被接来将军府中,初时还因着突然来到陌生的环境有些拘谨,现在已经放开不少,甚至时不时敢调笑一二了。 “我看你也挺机灵的。”连微道,“好几处我没弄明白的地方,还是你提醒我的呢。” 这个时代有许多潜移默化的规则,不会在纸面上写出,光看是很难想明白其中玄机的。要不是迎露听见她的嘟囔主动解释,她没准能攒下一大沓疑问去烦符骞。 “奴婢在各处服侍过几年,见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迎露没有居功。她甚至隐晦地用疑惑的眼光扫了扫眼前女子。 连姑娘怎么看都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儿,在这世道浑身能没有一丝狼狈颠簸的痕迹,来这里之前出身少说也是小富之家。 偏偏这些规矩,但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都是会潜移默化地传给子女的。连姑娘的懵懂,看着便有些奇怪了。 罢了,这也轮不到她操心,不管怎样,连姑娘都是个好主子,她安安分分地服侍便是了。迎露压下心思,主动提道:“姑娘既要接下这活计,那年关的大宴,姑娘可有把握?” 眼下已是廿三日,符骞自入主肃州城征西将军府,每年年关都会在府上摆下筵席与属下共饮,今年自也不会例外。 而年关大宴的操办因为近来的事一拖再拖,已经到了必须尽快处理的地步了。这对才有插手将军府诸事的连微而言,无疑是个难题。 不过她并没打算因此放弃。 回忆了一番前几年的布置,连微心中已稍稍有了些底。沉吟片刻,她向迎露道:“若是陪伴主子,你们应当是被允许出府的吧?” 迎露不解道:“自然。” “那好,这两日外头的街上该是很热闹才对?” “是。”迎露道,“农闲了,又是年节,大伙儿都上街呢。各市从早到晚都是人,卖什么的都有。” 她顿了顿,迟疑道:“姑娘这是要……?” 连微颔首:“不错,帮我列张清单,明日一起出府去街上走一圈吧。” 好歹也是要一手操办跨年宴的人,总不能真一头雾水地瞎搞啊。 这座城市在年节将近时是什么模样,还是要看一看的。 第70章 第二次来到长兴街,从原先的惶惶不安到现在如同行走在家乡的城市一般安然, 连微颇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街上百姓熙熙攘攘, 她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袍,略微遮了遮过于醒目的容貌, 和迎露一道完美地融入了人群。 街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店家门面俱都大敞, 各式年货在台上架上堆得满满当当。连微一路走过,也不主动上前发问, 只安静地听着人们交谈议价, 心里默默计算着一应花费。 迎露跟在后面, 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频频向周围乱瞟。 连微注意到她警惕过头的模样,趁着她又一次紧盯住从身侧擦过的一名行人时突然一拍她的肩膀, 对着被吓得快要跳起来的迎露眯眼一笑,道:“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迎露一悚之后, 无奈地看了连微一眼, 凑近一点小小声地道:“姑娘出来该带些护卫的, 这人多眼杂的, 指不定就有什么人冒犯了姑娘呢。” 连微不在意地一耸肩,道:“可我只是个无甚出奇的平民女子啊, 街上像我这样的还有不少,你多虑了。” 她这次出门,特意花了不少时间将肤色涂暗,把眉眼淡化,乍一看和平时判若两人, 非得是相当熟悉的人才能把她认出来。 加之寇平那事之后,巡城的卫队工作量加大了不少,流氓地痞小偷大盗揪出来不少,肃州此时是少有的安全了。 “我看你要是再这样鬼鬼祟祟的,不等你发现图谋不轨的家伙,自己要先被怀疑成偷儿了。”连微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 此时确乎已有几名摊贩对迎露投以了怀疑的目光,经连微这么一提醒,她也觉察出来,脸一红,顿时乖乖收了心,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了那一小片地方。 两人又走了一程,眼见的前面人越来越多,迎露忍了忍,还是又开口道:“姑娘,不若这就回去吧?前面是灯戏杂耍一类的玩意儿,人太多了些,一个不小心便要受伤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姑娘想看,可以回了府召人入府演出,不必以身犯险。” 连微踮着脚看了看。她对“以身犯险”这个形容不甚在意——人多才有氛围嘛,但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墙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挤不挤得进去,还是两说。 她正犹豫,忽然感觉被什么人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跌入人群中。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倒的一瞬间又被一只手扶正,那无名的好心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在连微想回头找他道谢时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便如一尾滑进水里的鱼,迅速消失不见。 这时,方才被挤开的迎露才跌跌撞撞地找了过来,一把拽住连微的胳臂,用力把她往外拉,一边道:“姑娘还是回去吧!刚刚转眼的工夫奴婢就把您弄丢了,若再往里去,肯定要走散的!” 原本还想凑凑热闹的连微捏了捏掌心被塞入的硬物,垂眸默默地顺着迎露的力道,从这潮水般逆涌的人流中挣了出去。 * 一只细竹筒。 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某种心态支开了侍婢,连微看着掌中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小竹筒,用两指捏起它,指甲轻轻刮去筒口的封漆,将一端敞开的竹筒朝手心扣了扣。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一束被丝线系起的小纸卷落入手中。 目前为止的一切发展,都和她刚接到这枚竹筒时脑中闪过的情节十分相似。 连微唇角勾起一点不带温度的弧度,她摩挲着这只纸卷,一时间无数零散的想法闪过。 这是谁送给她的?能够认出她并在人群中把东西准确地送到她手中,连微不能不想起早就被抛之脑后的某人,原主的便宜舅舅——衡安儒。 难道是又想让她做什么事情?但上次传令之后,符骞直到现在还活着,难道不足以证明她的立场吗?还是说那人手中还握有什么笃定她不得不屈从的把柄? 思绪翻涌间,连微指尖一勾一挑,拆开丝线,将纸卷展平。今日天气很好,阳光从窗前洒落,落在雪白的纸卷上,将上面规规整整的小楷映照得清清楚楚。 “肃州有大难,宜速速离去。欲知详情,可往城南小满茶楼寻钟掌柜。” 原本提得高高的心乍一松,连微盯着这张字条儿,把它举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玄机。 就好像真是好心劝告她快点离城避祸一样。 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吧? 前后的落差让人实在提不起认真对待这张字条的心思,连微把它扔到一边。 她又研究了半天账册,打算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在她心下有了底,去找符骞正式移交权限的时候,盯着抽屉中的字条犹豫了许久,还是把它拿了起来,放进了荷包中。 就算这只是个恶作剧,但以此为引,把一些事说清楚,也是不错。 符骞的书房与昨日一样亮着暖黄灯光。见连微过去,他搁下手中笔,向后靠在座椅上:“决定好了吗?” 对上符骞沉静的眸子,那一点将要挑破实情的不安迅速得到了安抚。连微浅笑道:“是。” 她把之前带走的账册尽数抱了回来,只留下一本记录府上诸事旧例的,以作参照。符骞帮着把一部分账册归入架上,剩下几本重又递回她手中:“既然要管事,这些就都由你保管了,我一会儿让人传下话去,晚膳后所有管事都会去正院里,让你见上一面。” 连微伸手在略显粗糙的封皮上摸了摸,颔首应下,却没有立即离开。 她在案前踌躇了一会儿,在符骞带点疑问地看向她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道:“伯功……澄园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符骞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这事儿。他迟疑地看了看连微的脸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已经传下令去,让他们能自寻出路的,便自寻出路,府上会接济些金银。若过完年还无处可去,便由将军府统一寻了地方安置——大约是送去女营,或者配给有意的军士吧。” “园中所有人皆如此么?侍女也是一并遣散?” “是。”符骞道,“打理一个园子哪用得着那许多人手,园中侍女大多是服侍那些女子起居的。主子遣散了,下人自然也得一起走。” “唔。”连微随意点点头,正要把话题带到碧春那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这样不问身份一律遣散……” “嗯?”符骞呷了一口茶。 “若是遣出的女子有孕,那怎么办?”连微闭了闭眼,直接问道。 两人互通心意时,符骞第一句话就是要遣散澄园,她当时没想太多,还觉得这人真是相当自觉。现在再一想,那些女子曾经切实地占据过符骞院中人的身份,顿时如鲠在喉。 但也不能因此就枉顾可能的后果,故而她尽力压住内心的不适,再次向已经呆若木鸡的符骞问道:“若那些女子有孕,怎么办?” 符骞已经被这个走向惊得傻了。 他从未和人正面谈论过这类话题,一时间也没找到问题的关键,只凭本能解释道:“不会的,澄园虽宴请过我麾下官吏将领,但外男不可踏入女眷居处,园中除了我的院子,也没有男仆……” 连微本来已经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时代的男子三妻六妾都是正常,符骞在澄园养人不过是时代背景,他愿意遣散后院已经很有诚意……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贪吃不算事,吃了还要装傻不认就不对了。 “我当然不是担心私相授受的事儿,我是说,征西将军的子嗣流落在外,真的无妨吗?”连微压抑着情绪道。 符骞愣了一会儿,看着眼前人逐渐变黑的脸色,突然悟了。 他倏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撑住桌面认真地看向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亲近过那些人。” 一盆水泼上了滋啦作响的火花,连微眨了眨眼。 符骞见状,索性上前拉过她,抱进怀里。连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但在男人面前,下巴也不过堪堪够到他的颈窝。他偏头蹭了蹭连微的脑袋,在她耳畔低声道: “真的,不只是澄园,我从未亲近过其他任何女子。” “只有你,也…只想有你。” 声音虽低,但近在耳旁,一点点气声也能被尽数捕捉。连微的耳尖默默地红了一层,殊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符骞的神色更为窘迫。 平时哪里有人能逼得征西将军亲自剖白这些,但这样坦白的感觉……意外地不错。 他感受着怀中温软,把人又拥紧了几分,一时甚至有点不想松开。 连微被他说得心里一软,原本其实也不觉得符骞和澄园中的女孩子们有多亲近,此刻更是疑窦尽去。但正事还是要问的。 她轻轻推了推符骞胸口,隔开一小截正经谈话的空间:“那现在还留着的人可有名册?已经离去的又能否找出她们的去处?” 符骞不得不松开胳臂:“有,这些都有人整理好呈上来,你这是要找什么?” “……碧春,一个名叫碧春的侍女。”连微道。尽管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人怀疑她的立场,她还是感到了些许紧张,“她现在还在澄园吗?” “不在了。”符骞的回答快得超出预期。 “我们还在扈郡的时候,她就莫名暴毙了。”符骞对这突如其来的死讯颇有印象,“没有亲人,也没什么好友,仵作也查不出死因,于是很快就下葬了。” 连微皱紧了眉。 死了?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若是真死,是自杀还是灭口,城中可还有衡安儒的人? “你在担心什么?”符骞看出她情绪不对,问道。 连微沉默了一会儿。她把手附在男人胸口,感受到胸腔中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搏动。 这是一颗真诚的心,他的主人选择把这和他的世界一道向她敞开。她没有理由再隐瞒。 她抬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挣开符骞的怀抱,彻底站直。那只附在他胸口的手顿了顿,也被主人用意志力强行移开。 连微直视着符骞的眼睛,那双黑湛湛的、有着干脆有力的弧度和与之不匹配的温柔眼睫的眸子里,除了疑惑,满满的都是令她安心的信任的温度。 她的声音因为过多的控制有点哑。 “伯功,我是衡安儒的人。” 第71章 符骞一时间愣住了,像是没有听清。 连微执着地看着他, 不避不让, 没有分毫在开玩笑的意思。 他欲言又止,斟酌再三, 才道:“南阳王难道与我有什么渊源?” 十分真挚的疑问语气。 连微也愣了,这是什么反应?她看符骞的疑问不似作假, 只好再重复了一遍自己目前所知的的身份:“我……是陈陵侯幼女,衡安儒是我舅舅。” 符骞看起来更疑惑了, 还带着点担忧:“你是在战乱中与护卫走散了吗?为何不早些与我说?征西军派出一队人马送你——” 他有些不情愿地停了停, “送你回去, 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着连微,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向前一步,终于露出点失态的模样:“你现在说这些, 难不成是要辞行?” 可这失态全然不是连微预期的那种。他不是该吃惊、震怒, 继而质问自己为何隐瞒, 又有何图谋吗?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符骞的心情看起来更不妙了, 他握紧拳头,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你真要走?阿微, 我以为……” 高高大大的男人睁着双黑湛湛的眼睛,眼尾没有攻击性地微微下垂,看起来简直有点委屈:“不是才想要帮我的忙吗?发生了什么?” 这误会好像有点大。 连微抿唇,努力把自己代入符骞,飞快地回想了一遍两人相识以来的事, 悟了。 如果有一个人,以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的身份投入你的羽翼之下,一直安安分分不甚起眼,直到自己遭受生命危险才突然冒头,自此之后一直跟在你左右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甚至还因为你遇险…… 没人会把这样一个人当做刺客、乃至卧底的可疑人选的。 而排除了心怀恶意这个角度,自己这是突然一脸沉重地自曝身世,并且曝的还是当世有名有姓的诸侯之一,南阳王衡安儒的名头…… 怪不得这人一副怀疑自己要被抛弃似的模样。 想明白后,连微简直哭笑不得,那点紧张也早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她没忍住轻笑出声,看符骞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上前踮脚在男人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一触即分后,对被封印在原地的人忍笑道:“不,我不回去……我还怕说出实情之后,你会赶我走呢。” “绝无可能!”符骞立即反驳。 “若我说,我到肃州城,原本为杀你而来的呢?”连微问。 她自己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唇角还弯着清浅的笑意。 符骞瞥见那笑,虽然为话语中的寒意本能地心里一沉,但耳畔有声音提醒他:自己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亲耳听着她说其中内情,而不是作为一具尸体,在死前得知真相…… 这还不够吗?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有死。” “如果你真的要杀我,我现在早就是一座石碑了,”这个“早”,甚至可以早到刚到扈郡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现实更有力,阿微,你不想杀我。” “是,我不想。”连微看着他的反应,笑意中带了些许喟叹,“符伯功……看着这一城百姓,怎么会有人下得了这个手呢?” 她摇头,又庆幸着自己当时的选择。 “那就够了。”得到这个肯定,符骞又恢复了从容姿态,“你之所以能到我身边,本也不是因为什么无私的善举。” 虽都说他符骞搜罗民女的命令救下了无数落难女子,但究其原因,只是他想要借此迷惑吴胤,麻痹那位长尧王的警惕心罢了。 起因还是自私的。 “我们彼此彼此,就让这些事相抵吧,好吗?”他试探着握住连微的手,察觉没有受到反抗后,小心地将自己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把人拉到窗前榻上坐下。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其中疑点很多。譬如作为衡安儒的外甥女,连微缘何会被送来做这种理应是贱藉死士的任务;她又是否还有把柄或者家人在衡安儒手中,不得不受他控制…… 符骞一瞬间将诸多的可能性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麻烦可能很多,但他想要的更加清晰:“只要你不松手,不论前面是什么,我都不会放手的。” 问题是,她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后面究竟是否还牵连着什么麻烦啊…… 连微心中暗叹,但感受着指间灼热的温度,她无法给出别的回答:“我不会的。” 男人大松一口气,微微弓身,将额头抵在她肩上,闷闷道:“阿微,你吓了我一跳。” 连微察觉到他额角微微的汗意,顿时有点心虚。 仿佛察觉了这点动摇,符骞紧接着道:“不过不要紧,你能同我说这些,我实在太开心了。日后有什么,也要一样同我说好吗?” 一面承受着南阳王的压力,一面还要对亲近的人隐瞒实情,这样的煎熬,光想想他便觉得难捱。 “好。”连微道,还不等符骞反应,她抓住机会从荷包中掏出那张蓄势已久的纸条,将它递到符骞手上,“你看看这个。” 她递出纸条,就像卸下了最后一点担子,整个人都觉轻松不少——不如说,她从没想过坦白身份这件事会结束得如此轻巧简单。 “我今日去长兴街上时,有人给我塞了一枚竹筒,里面装的就是这张字条。”她解释道,“没有看见那人的相貌,那人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或许只是孩童的玩笑吧。”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4 她耸耸肩:“肃州能有什么大难呢?” 符骞看着字条,神色有些凝重。少倾,他将字条折好收入袖中,道:“不是玩笑。” 连微惊诧得睁大了眼睛,只见符骞肯定地点点头:“小满茶楼那位钟掌柜是何人,我不知道,那里我随后会安排人手前去查探。但肃州有难一事,并不算作假。” * “所以,兵事将近,征西军若不能尽快拿下河西道,极有可能全灭?” 一番解释后,连微按照自己的理解重复道。 “不错。”形势严峻,但符骞未见慌乱,“其实从我们杀了扈郡郡守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眼下看起来危急万分,实际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么说,你有所把握?”连微问。 “战争结束之前,没人能说自己有全然的胜算。”符骞道,“所以这张字条上说的,不能算错。只不知写它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 他揉了揉额角,“肃州城中果然还有不少来意不明的人。好在符舞符期已经回来了,他们从今以后便跟着你吧,好歹防上一防。” 连微也不客气:“好,我要怎么知道他们在不在?” “直接唤名字便可。” 正在这时,茂林进来传信,符骞草草扫了一眼信纸上的东西,立时起身,出门前还没忘轻轻揉了一把连微的头:“不必太过担忧,你只要像平时一样生活就好,我不会让外面的战事打搅到你的生活的。” “嗯。” 虽是这样说,连微并没打算完全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第二日,她便喊了符舞符期二人,确认过他们藏匿追踪的能力后,径直往南城去。 那家小满茶楼似乎颇有名气,她随便抓了个路人询问,便得知了具体方向。但是到了楼内询问,却被告知并无钟掌柜此人。 连微不死心,又在这间茶楼上上下下转了几圈,但无论是小二还是掌柜的,表现都十分自然,没露出一点破绽,她只好认命地随意点了杯茶,喝完离开。 本以为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了,回去路上,却有一群人聚集在坊口,争相查看、议论着什么。连微心头一动,忙令符期去看看是何情况,不料符期离开片刻,带回来一张黄纸。 “那些百姓便是在分发、传阅这物。我带回一张,不过若姑娘想看,其实可以直接向将军要原稿。” 什么? 连微展平黄纸,只见上面是工工整整抄写的一封檄文。 “……东安吴胤,倒行逆施,悖逆天理,薅夺权位,阴害忠良……” “……凡有识之士,当慎为助桀之虐……” “吾将袭安定侯之名,以报父仇,以复天地;以萤火之力,扼岭东之势。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是一篇檄文,陈明立场、讨伐吴胤、同时,抛去吴胤赐下的征西将军之名,宣布继承父亲由前朝封赐的安定侯爵。 一字一句稳健又凌厉,她仿佛能看见那人手持长剑,在大军之前朗声念出这篇檄文,彻底挥去吴胤强加在他身上的,“养父”与“继子”的枷锁,宣告着自己的独立和野心。 那么自信又强大,让人心神震颤,仿佛能听见耳畔金戈齐鸣。 手中檄文被猛地攥成一团。 连微抬头,微微喘息着,看向街上依然平静而熙攘的人群,像是看到一片脆弱又短暂的梦境。 她知道,这是那篇字字如刀如剑的檄文留下的影子。 就像那张字条上说的,而符骞也坦然承认的一般,局势很快将不再安稳。 兵祸将至。 檄文会意就好咳咳咳 第72章 小番外 “将军败了——!” 有人在街上嘶吼。 “快!关城门!!!” “还有弟兄没进来啊!!” “顾不得那许多了,北戎骑兵要来了——” 北疆边境的回鞍城, 孤零零坐落在空旷的草原上。冬日的原野枯黄一片, 酷烈的风吹得荒草起起伏伏,而就在天际, 那起起伏伏的波浪间,有一片阴影看似缓慢, 实则飞快地靠近。 “北戎骑兵要来了——” 逃回的残兵来不及祭奠死去的主帅,匆忙形成残缺不全的编制, 运器械的运器械, 推刀车的推刀车, 而距离较远,眼看着无法逃回城中的那批兵士, 则不约而同地就地休整,预备在北戎骑兵真正杀到时, 能以残躯多带走几名敌人, 再拖延那么些许时间。 所有人都在试图以所剩不多的力量, 守住这座大衡最北部的城池, 大衡的门户之地。 ——尽管在这道防线南方的大衡,早就已经分崩离析, 除了泱泱百姓,再没什么属于曾经的那个王朝了。 “将军败了。” 城中一派骚动,最中心那座气势巍然的府邸中,中年妇人挥退前来报信的小兵,在主座上沉默许久, 来到后院。 那里,一身短打的小少年正挥舞着一杆量身打造的铁枪,虽然步伐招式尚嫌稚嫩,对于八岁稚童而言,却已经算得上有模有样了。 他打完一套枪法,将铁枪支在地上,才抬头去看自己的母亲: “什么?” “将军败了,你的父亲,天下兵马大将军符征,败了。” “父亲败了?”小少年抓了抓头发,有些急迫地问道,“那他还好吧?他回来了吗?” 妇人摇头,她眉眼低垂,风韵犹存的面庞上不见悲伤,准确地说,是几乎看不出神色。 “不应该败的……” “为什么?父亲不是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小少年疑道。 妇人还是摇头:“这不一样,这一回,他说过北戎人落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在他手上,即便……”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裙摆快步离开,没多久又带着一沓纸急匆匆回来:“此间定然有什么蹊跷,你父亲怕是受了人的坑害,否则——” “所以父亲呢?”小少年已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 “他不在了。”妇人的回答近乎残忍,“与北戎战斗的结局,只有胜利或者死亡,你父亲他只是提前到达了自己的归宿。” 小少年一时瞪大了眼睛,眼眶中飞快地蓄满了泪水。 “不许哭。”妇人道。 她将手中纸页卷成紧紧的一扎,取下发间绸带用力捆好,塞进小少年的袖筒中,看了看觉得不够稳妥,又解开绸带,将纸页一层层地贴着小少年的身体放好。 “骞儿,今日之事,不只是你父亲的战败而亡。”妇人手上一边忙着,一边清晰快速地道,“今日这回鞍城,定然是守不住的。” 大军不知为何大败,援军也没能拦住北戎骑兵,大量敌军直奔回鞍城而来,而回鞍城周边地势开阔,无险可据,城中更是只有出兵前筛下的三千新兵。 怎么守?没法守。 虽说拼尽全城之力,能拖得一时半刻,但甚至拖延不住北戎骑兵步伐的援军,真的能及时赶来吗? “回鞍城一破,北戎人必然屠城。”这是那帮蛮夷惯常的余兴节目了。妇人为小少年扎好衣衫,轻轻将他推入院中假山重重叠叠的山洞之中。 “骞儿,到时候,不许哭,不许出声,看到什么也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直到……彻底安全。” 直到北戎将这座城池洗劫一空,觉得再无趣味。而这个过程,至多也不过两天罢了。 “娘,我有习武,我想去城头帮忙打北戎——” “胡闹!” 妇人厉喝出声:“乖乖呆着!你现在上城头,就是给北戎的枪缨多添一捧血!你在这好好藏着!好好藏着……” “将来,才有可能为你爹娘报仇……” “娘?” 小少年小心地凑到假山的缝隙前,往外看去,院中此时还是空无一人,仿佛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又看了一会儿,觉得脖颈酸重,正要移开,便见院角,妇人手中提着一袋什么东西向这边快速跑来。 他正要欣喜的呼唤出声,忽然一片银光划过视线,伴随着低低的一声惨呼,什么重物滚落在地。 接着,两名高大的北戎人从缝隙前走过,笑着说了几句简短的异族话。 以后很久,学会了北戎话的符骞知道了,那两人说的是“杀光了吗?”“嗯,按约定的,都杀光了。” 但当时的小少年,只能死死地盯着两人离开后地面上缓缓洇开的那滩鲜血,与从散开的包袱中滚出的,沾上了血色的几枚馍馍。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天色渐暗,而耳畔时近时远的肆意的笑声、惨呼声、求饶声不断,隐约从各个方向传来。 假山缝隙中的那一角天空,从蓝色变成灰色,沉淀成黑色,而后又被火光映成橙红色。 而他从一开始的寒冷,到后面的僵痛,再到后来的麻木。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地面上的血泊都变成了黑色,院中才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 说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那人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道:“还真是都杀干净了啊。” “是啊。”有人应道,“真是北戎蛮子。” “可惜了……咦?” 僵硬的身体不受控制,小少年一个不慎,碰掉了一块本就不太牢靠的石块,发出不容忽视的嘈杂声。 脚步声往这边过来,石块被挪开,一张中年人的脸出现在刺眼的天光中。 “咦,还有人活着。” “是安定侯的小儿子啊。”旁边的人道。 “小子,你叫什么来着?”那中年人于是弯下腰,向小少年问道。 僵了太久,小少年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好像,是叫符骞。”又是旁边那人道。 “符骞?也罢。”中年人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围着符骞转了一圈,在他恐惧又防备的眼神中,忽然道,“怎么样?要做我的养子么?” “虽然不能给你和以前一样锦衣玉食的身份,但你可以成为一名战士,为你父亲,向北戎报仇,如何?” “……好。” 第73章 外头的局势如何动荡,不影响习惯了肃州安乐的百姓们按部就班地为年节进行准备。 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 贴在大街小巷的檄文仿佛只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并没有对大家的生活造成多少影响。连微后来又出去几次,去小满茶楼, 去当时经过的那条街,然而没能找到一点可疑的踪迹。 仿佛塞给她那张字条的人融化在了人群里, 又或者那背后并不像她想的一样有什么阴谋,而只是某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罢了。 “姑娘, 席面与乐师舞姬都已经备好了, 时辰也差不多了, 是否传命下去,引宾客入座?” “——姑娘?” “啊。”连微蓦地回神, 看见迎露站在身侧,而她对着发呆的窗外斜枝, 已彻底融入了逐渐变暗的夜色之中。 花了不少时间理清府上诸事该如何打理, 尚未来得及歇一歇, 除夕夜就这样悄然而至。往年的除夕, 征西军这一帮人都是要在将军府中摆开宴席欢饮达旦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经手各种琐碎细节的人由任劳任怨的庾令白,成了她。 “让人去安排吧。”连微起身。她的衣裳和妆容早便收拾好了,因着来赴宴的诸人都会带上自己的家眷,她也要与符骞一道出席。 今日她穿的是一身赭色的齐腰褶裙,外披黑底绣金的大袖, 原本是极老气的色调,但因了那上妆之后愈发妍丽的眉眼,并不显半分暮色,反而神奇的压住了容易显得轻佻的容貌,衬出了些沉静的威势。 “将军呢?”连微走出半步,问,“还未回来么?” 这几日,每日一早符骞便出城去兵营中整肃军队,一副厉兵秣马就要搞大事的势头。回城的时间也很不固定,但赴宴者已至,他们也该出席了,迟到太多总归不好。 “门房还没有消息。”迎露答道。 连微看了看天色,“那便先去侧院吧。” 前几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喻扬悄悄地离了城,留下小七在城中由婢仆照顾。连微索性将人接到将军府侧院里看顾一二。眼下前头设宴,自然不好将人扔在侧院里,不如一并接上。 小七的院落一片静悄悄的,她叩门进去。小七在陈陵旧址之事后,一直被喻扬精心照看着,早不复当时宛若饿殍的模样。今日又被侍女有意打理过,一身红锻滚着雪白毛边的的小袄,看上去分外可爱。 “走吧。”连微弯下腰,朝她伸出手,“除夕宴可不宜迟了,今日有烟花呢。” 微凉的小手落入掌心,她直起身,忽然听到院门外有脚步身匆匆而来,接着是一声轻唤:“阿微!” 闻声知人,连微还未转身,脸上已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再晚些,可就要迟到了。” 符骞方从城外赶回,飞快地卸了甲胄简单梳洗,身上还有未散去的一点水汽,他闻言笑道:“他们还敢说什么不成?” 他接过迎露手中的琉璃灯提着,与连微并肩一道向外去。 前院,随处可见的灯烛将整座景晖厅照得宛如白昼。等在角院的宾客由衣着简单的婢子引着鱼贯入座,而厅前重重帷幕垂落的花台上,已有乐师弹琴鼓瑟,曲调清平欢快,令闻者心中安然。 坐次在厅堂两侧一溜排开,最上首有一处高出地面半尺的木台,上面置了两套桌案。有人见了,趁着主人未至,便问身侧同伴:“今日是另有贵客要来?缘何上头有两套桌案?” 那人讶异地看他一眼,道:“将军近日得了个美人,宝贝的很,孰人不知?” “美人?往常不都有美人,一个赛一个的娇媚,哪回有这阵仗。” “这回的可有点不一样,我说童兄,你是去周边的县里屯军,又不是被禁了足,怎地什么也不知?”那人道,“说起来,这美人你我还都是见过一面的呢。” 童仲一脸疑惑。 那人正要再说什么,忽地视线一定,向前面的屏风后努努嘴,轻声道:“喏,这不是来了。” 其他人许是也察觉到了正主的到来,闲侃的斗嘴的,都默契地安静下来。众人一齐看向上首。 符骞身着缁衣从屏风后缓步而出,连微紧随其后。他于上面站定,座下诸人便都起身,齐齐向他行礼。 一礼毕,符骞略还一礼,正色道:“此前我发出的檄文,诸位应当都读过了,或许有人心有不安,我便在此说了,河西道近日的确将有战事,若是顺利,征西军日后便不只囿于肃州一城,此事还要请诸君助我。” 众人纷纷应和,不少人面有兴奋之色——这些多是随符骞从玉川一起打过来的老将,血液中便淌着对征服的热忱。但也有来肃州后新纳入麾下的臣属,此时便颇有忧色。 虽说那檄文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但猛然知道战事就在眼前,谁也不能立即接受。 符骞对这一批神色有异的人恍若未见,笑道:“当然,今日我等欢聚此地,是为共度除夕,而非共商大事。此事说与诸君知晓便可,诸位不必多想,我先敬诸君一杯!” 他为自己满斟,而后向席中人遥一举杯。连微不擅饮,她在后面轻轻抬手,便有人传令下去,花台外的帷幕缓缓拉开,一行窈窕舞姬款款而下,在厅中摆好姿态,随着身后鼓乐声起舞。 厅侧小门也一并打开,侍女手托餐盘为一张张几案布菜。 这便开宴了。 众人都安然坐下,各自闲话。连微对这样软绵绵的歌舞并无兴趣,又不好加入席中的闲聊,只好晃着杯中特意为她备下的清茶,有一箸没一箸地吃着,一边听着灌入耳中的只言片语。 正觉得无聊,忽然一句话飘入耳中。 “将军真是有艳福……” “以我看,这美人儿不止生的妍丽,恐怕还是个内秀!” 仿佛与自己相关,但不算什么好话。连微向声源处看去,坐在那儿的细须男子见她看过来,不仅不避让,还朝她举了举杯,接着向身畔友人道:“不怪将军偏爱,这一眼当真摄人魂魄。此女宛若此杯,光滑明净,若是能得之,可不得捧在手上,日日把玩离她不得?” 连微听得眉头紧皱,在那人又毫不遮掩地看过来时,终于没忍住道:“这位先生,你可是在说我?” 细须男子一扬眉,直直道:“正是在说姑娘宛若这岫玉杯,难怪将军爱不释手。” 符骞这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转过来疑惑地看了两人之间微僵的气氛一眼,似乎想要插话,被连微拦下了。 她自上而下细细扫视他一遍,忽地一嗤,道:“能将芙石认作岫玉,也难怪你有眼无珠,弃糟糠不顾而流连花丛了。明明囊中羞涩,何必硬充大头?” 那人面色几变,一时竟不知该反驳哪点是好。而连微已经微微倾身,颇具压迫感地盯着他,继续道:“领口里衣尚有些毛边,外头却穿了天丝锦的衣裳,腰上香囊,更是迎香楼里的茹云娘子常绣的花色——我真是为尊夫人不值,辛苦操持内务,养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只白眼狼?” 这次宴席从头到尾,不论坐次、歌舞、菜肴还是宾客,都是连微经手的。来人的基本状况她自是一清二楚,对应当时安排的座位,便能想起来这位不过是城中一介小小的主簿,家中有个生了病的老母拖着,境况不算太好,全靠贤惠的发妻操持。 这人家中无妾亦无子,只有老少三人相依为命,连微当时看到还唏嘘了一下,考虑着是不是该扶助一二,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能如此荒唐。 显然,连微说的都是实情。这人被疾风骤雨一阵数落,呆立当场,一时进退不得,只觉得周围同僚的视线一道道的如同利刃刺来,十分惶然。又见上首符骞并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心下更觉忐忑,在终于得了符骞一句“你先回去自省”之后如蒙大赦,慌忙收拾衣裳,垂首溜了。 连微冷淡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凑近符骞道:“回头使人查查这人经手的账面吧。” 过于贴近的淡淡香气让符骞略微紧绷,他不露声色道:“怎么?” “天丝锦不是他省吃俭用便能淘换来的物件,以这人品貌,花楼娘子更不可能倒贴——他的钱物来处可疑。” 这事不好当众捅出,毕竟要处置还需要铁证,单与符骞说说却是无妨。 “好。”符骞应了。 他们在上首私语,席中则是一片安静。猝不及防一人狼狈离席,剩下的人都谨慎地暂先闭了嘴,唯有丝竹鼓乐依旧,舞女柔软的四肢有韵律地摆动,丝毫不受席上气氛影响。 直到被那细须男子离去时带上的厅门忽地敞开,一名穿着袭简单青衣的瘦削书生站在那儿,随手解下肩上斗篷,朝厅内看了看,一挑眉,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该不是都知道在下回城,故此严阵以待?” 第74章 门口的书生,正是之前被遣去常怀山剿匪的庾令白。 他离开快有一旬之久, 此时风尘仆仆赶回来, 倒像从未离开过似的,熟稔极了地向周遭同僚一一颔首示意, 而后施施然一个大揖,朝上首符骞道:“某幸不辱命, 常怀山匪患已清,只有些意料之外的小事, 不必在这说出来扫兴。” 符骞与他对视一眼, 点点头:“子清辛苦。” 庾令白一笑:“主公哪里话, 辛苦不必,只不过我好不容易赶回来, 却是没收到宴席请帖,真是令人好生难过。” 他赶回来时, 好悬城门没直接落锁, 将军府更是早已开宴。要不是他日常出入将军府, 刷脸把自己弄了进来, 恐怕就得孤零零在自己的小宅里呆着了。 符骞知他是玩笑,没多在意, 道:“虽没有请帖,却有坐席,还不快点入座,免得酒菜都凉了?” 符骞的左手边确乎有一席空座紧挨石达毅而设,庾令白又是一礼, 而后缓步过去,仿佛没察觉到周遭同僚略微僵硬的神色,举杯便向石达毅一邀: “坚之,数日不见,看你这眼下青黑,莫不是担忧在下,夜不能寐?” 灯影摇曳,这几天被符骞拉着操练军队的石达毅眼下是否青黑是看不分明,但脸却是黑了黑:“你庾子清若能被那些宵小伤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呕一口老血。” “没想到坚之对在下竟是这般信赖?”庾令白作惊喜状,“实不相瞒,在下迎击匪寇时,还颇担心若是损伤了你手下兵士,会不会被你闯上门来要说法呢。这么一看,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庾子清你……” 连微看这两人斗着嘴,席中众人也被带着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拘谨地只垂头吃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眼看着小七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因为听不懂周围谈话而垂着头昏昏欲睡,她正觉无甚趣味,便让侍女去问过小七,自己也一并从侧门出去。 外面一阵寒风将被厅中暖香烘得昏昏的头脑吹得瞬间清醒。连微命侍女将小七带回她的院落,自己穿过回廊去了后头的小花园,沿假山旁的石阶拾级而上。 假山高出寻常院落一截,站在其上向四下看去,层层屋瓦在月下沉默成黑色,向外一圈圈铺开。最近的灯火便是宴饮正酣的景晖厅,往远处,一点点盈盈灯光散布着,每一点都是一处人家。 景晖厅的丝竹声被夜风遥遥送了过来,隐隐约约,热闹又安静。 忽然远处“砰”地一声,一点亮光倏然升起,在夜空中炸成一蓬光雨。紧随其后,简单又绚烂的烟火零星在远近的空中炸开,与后世五光十色的烟花自然是比不得,但能在这个时代看到一丝熟悉的痕迹,连微仍是忍不住有些怔愣。 “喜欢这个?”忽有一道男声自身后响起。 一件尚带余温的厚重斗篷落在肩上,连微侧头,看见符骞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他棱角分明的眉眼被月色染得柔软。 “嗯。” “府上也有些存货,若是喜欢,我命人取出来点上。”不知是不是饮过酒的缘故,男人的声音不复平日的凌冽,倒带了点含糊的温柔。 “好啊。”除夕夜,连微也想再多看看烟火。 百姓散放的烟火渐渐稀疏,闪烁的微光暗淡下来,只剩浅蓝的月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山石轮廓。 连微有点疑惑地看向身旁人。 那个高大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朦胧的影子中看不清表情,但他很快下了什么决定,几个纵跃就消失在院墙之后。 被单独留下的连微还在发愣,没多会儿,就见仍是那处墙头,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影翻了进来——还是符骞,只不过怀中抱着几只丑乎乎的纸筒,一落地便把它们都放在了墙角。 所以这人突然离开,是去拿烟花了? 除夕夜,这小花园里倒确实没有婢仆值守…… 连微没忍住轻笑出声,符骞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从怀中抽出火折子将纸筒上的引信挨个点上,而后飞身而退,揽着连微连连退出十几米,直跃到院那头的屋檐上。 连微刚从斗篷的裹挟中挣扎出来,不及疑问,就听几声巨响,烟火在眼前喷发,骤然将整座不大的院落和屋檐上的两人一起,映得雪亮。 这时的烟火还颇简陋,只有一霎的光辉,随后火星如雨而落,光芒暗淡下来。 夜风的寒意再次涌现,腰间的臂膀带来的温度愈发明显。 连微轻轻往后靠了靠,符骞顺势收紧了手臂,他盯着那些落地即没的火星看了一会儿,将头垂到连微颈窝,轻声道:“我不日就要出征了。” 连微一震。 早知道剧情偏离那本书已经太远,远到她已经不再去想原先的走向,而是尽量相信和帮助身边这些人。 也知道以符骞的能力和他的赫赫凶名,只要不落于小人之手,战场上,他就是最耀目的那颗明星。 但出征这个词对生于和平,长于盛世的人来说,还是过于沉重。她无法抑制这个词带来的联想——马革裹尸、血流千里、生灵涂炭,生命被死神玩弄于鼓掌。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符骞看出她在想什么,安抚地侧头在她脸颊一吻。 很克制,一触即分。 “喻扬前几日已经出访各州郡,今日收到他的回信,情况不错,我们要敌对的并非整个河西道。”他简单解释道,“只是几座顽固的城池罢了,等我回来……” 他忽然吞声。 片刻沉默,符骞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只绣工简单的锦囊,摩挲了一会儿,将它小心放入连微掌心。 “这样,我把它押在你这里如何?”符骞慢慢将她的五指合拢,让大掌中那只纤细的手握住锦囊,“这是我自幼便佩的玉,押给你,待我回来你再还我?” 待我回来,我用自己来赎。 连微听不到身后人心中暗下的决定,但也仿佛预感了什么。她攥紧拳,将锦囊嵌入掌中。 “那你可不要食言。” 及时住嘴.jpg 决不能自己给自己立flag 第75章 尽管已有预感,可她没想到, 预感成真会这么快。 站在肃州城青条石新加固的城墙上, 连微裹着斗篷,看着城下大军列成黑压压的一片, 旌旗在朔风中招展,将手拢入袖中, 试图温暖不知何时变得冰凉的指尖。 就在几个小时前,符骞还与她一道坐在温暖的花厅中观书。一声鹰唳, 他便匆匆出门, 几道令下, 将军府的外书房一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不多时, 大军便已整备完毕,符骞也换上了一身银铠, 亲至城下领军。 而现在, 大军即将开拔, 快得简直让人反应不及。 “这是……筹备了多久?”连微喃喃道。 “约莫是从年前开始吧。”一旁有人接道。 “庾先生。” 庾令白也裹着斗篷, 领口长长的狐毛被城头的风吹拂着微微颤动。他点了点头以作招呼,又问:“城头风大, 姑娘不回府歇息吗?” “不了,我再看一程吧。”连微道,“庾先生呢,不随军离开吗?” “这便走了。”庾令白说着转身,背对着她随意挥了挥手, 便沿石阶向城下走去,“冬日酷寒,姑娘还是早归啊。” 城下的黑色缓缓涌动,连微极目而望,只能看见微弱的一抹银光,也不知道是不是兵刃锋芒的反光造出的幻觉。 她又裹了裹斗篷。 而城下军中,符骞将手中书信放下,吩咐亲兵传下令去—— 加速行军。 · 自泉平关到岭东道的大路上,另一只军队也正在全速行军之中。 中军重重兵马护卫之中,吴胤撩开车帘,探头看了看外面平缓的铺满大雪的田野,铁青着脸问身旁人:“还有多久才能入岭东道?” 两日以前,他增派去肃州的人传的消息送到,说不仅没能接应到寇平,反而在城门外看到他高悬城楼的头颅,同时肃州近乎戒严,很难蒙混进城。 符骞若死,谁还能将寇平压制成这样?吴胤一时大惊,几番拷问之下,信使才战战兢兢地将一路上听得的传闻出口:符骞不仅没死,还在杀了寇平后发出檄文,自立为安定侯。 吴胤当即便挥笔写下一封书信,疾言厉色斥责符骞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又取了信鸽连夜将军令送至东安,要帐下大将领兵讨伐河西道。 本来到这里此事也就结了,奈何吴胤越想越怒,想起当时促使自己认定符骞必死的还有衡安儒安插进河西道的美人儿,一时愤恨,便令人去衡安儒处当面质问。 因两人正在一同进逼泉平关,衡安儒的帅帐就在几百丈之外,来去十分便捷。在他冷静下来,觉得这种小事不必闹到对家面前平白显得小气,想要召回使者时,怀揣重任惴惴离开的使者已经绕完一圈,又回来了。 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5 “主公……”信使忐忑道,“属下前去南阳王军中,发现、发现他们的营帐,不大对头。” 锅灶数量过少,禁卫虽然森严,但大白天的整片营地人声寥寥,全不像是大军驻扎该有的气象。 “属下说要求见南阳王,南阳王也是避而不见,哪怕属下说有主公您的口信,也是如此。” 哪怕是现在,吴胤回想起当时情景,仍是忍不住心头火起。 他觉得不对,带着卫兵亲自前往对面营地,依然得到一个避而不见之后,便令手下先锋军前去试探。却不料先锋军还未到营地拒马之前,对面的军士便先一步匆匆撤离—— 一支不过数千人的小队散入后头的山林,齐齐整整的营帐都留在原地。先锋军一一检查,发现这些营帐都只是空壳,其中半点辎重也无,逃离的那支小队恐怕就是这些天泉平关外衡安儒仅剩的兵力。 而南阳王真正的主力,早就趁着这几日年节休战,不知撤去了何处。 吴胤素来多思,当下便将这事与才收到不久的符骞自立的消息联系到一处。 自家后院起火,为了共同猎物勉强联合的对手行踪不明,意图不明…… 他几乎是立即下令全军折返,而他自己更是率了三千精兵在前,务必第一时间赶回东安。 · “吴胤的兵马此时恐怕已经在路上了。”军帐中,符骞手持吴胤令人飞马送来的信,皱着眉又读了一遍,以防自己错过可能的讯息。 不过,吴胤显然还保有着理智。他半天只从这狂风暴雨般的字句中看出这人确实是怒极,判断他会以最快的速度从泉平关赶回,其余是严防死守,一点余隙也未露。 “好在衡安儒也别有心思。”一旁的庾令白感叹道,“否则单凭现在的河西道,守一个玉屏关也就罢了,若还要守着东边的那两条陉道,实在艰难。” 喻扬此时还在西边某地游说,他一整个年节漂泊在外的成果,便是使河西道境内几座大城都拉拢了过来——虽说这几城本就无甚兵马,也不会出兵相助,但好歹保证了战酣之时不会被自己人从身后捅上一刀。 而衡安儒之事,就纯粹是他们的运气了。 庾令白在常怀山游荡剿匪时发现的便是此事。与之前被发现的行军痕迹不同,这回是他的先锋队直接撞上了一小股南阳王前哨。好在队正机警,及时隐藏了自己,却把那一股前哨的衣装看得清清楚楚,回来汇报。 证据确凿,衡安儒正悄悄运兵回来偷袭吴胤老巢,理论上他们可以放任衡安儒去牵制吴胤,自己只要在河西道默默发展壮大即可,但…… “长尧王近来可真是越发的暴躁了。”庾令白看着符骞手里的信,感慨莫名,“说实话,去打泉平关就算个昏招——那可是东边少有的险关。当时想不明白南阳王为何竟会答应联手破关,现在看来,他怕是自那时起就已经另有打算了。” “吴胤这次,应当是没多少机会找河西道的麻烦了。” 肃州北城墙上,连微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原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不顾还在晌午,显出青灰的颜色,还细细密密地飘起了小雨,她才接过身后侍女送上的伞,让她自行回府,自己一人走下城墙,向在雨中静默的一片片屋舍中过去。 尽管今日离去的军队大部分时间都是驻扎在城外大营中,对城中的生活理应没有什么影响。她依然觉得所有的街巷都仿佛安静了下来,有种城池空出了一半的错觉。 原本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闲走,不知不觉,前方出现了这段时间她经常拜访的小满茶楼。 原本门前常常有茶客往来的茶楼此刻也安静了,只有茶幡静静垂在细雨里。连微驻足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忽然茶楼中一人推门出来,径直便到她身前,躬身行了一礼。 连微谨慎地退了一步。这人身上装束和茶楼中的管事别无二致,但她来访数回,将此间人都眼熟了,却是从未见过这人。 来人对她的后退视若无睹,只维持着躬身的姿势,道:“听闻姑娘曾来访数次,想要见小人,奈何此前不巧,一直错开。今日恰好,姑娘不如进去坐坐?” 连微脑海中一瞬闪过之前那张字条上写的“小满茶楼主人”几字。 她请暗卫跟随,来访几次一无所获,今日忽然见着自称正主的人,是因为自己是孤身一人,还是因为……符骞刚刚离城? 环顾左右,没有人。 这位主人就站在她眼前,看起来没有要动武的意思,只是摆出邀请的姿态。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一介女子,毕竟不便。此处离将军府亦不远,您何不随我去府中一坐?瓜果香茶,尽有招待。” 茶楼主人直起身,平凡的面容仿佛不常做表情一般,弯起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平民贱躯,不便踏足将军府这般地方。姑娘既想要与小人一叙,何必在意这些小节。须知小人的茶楼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这倒是真的,暗卫们在她引蛇出洞不成功之后,早已暗中把这间茶楼里里外外翻了个通透,未见什么密道密信一类可疑的存在。 只这人的话,到底是无意带到,还是意有所指? 连微想抬腿离开,又不愿错过这次机会——他或许是能察觉到今天真的只有她一人,这才出现,若要用强,早便用了。况且这毕竟是在肃州城中…… “那就麻烦这位先生了。” 茶楼中与外头一样冷清,中堂只有桌椅布设着,一概无人。茶楼主人带路穿过中堂直到楼上,也没走得多深,直直推门而入一间小室,将连微让于上首。 连微还在谦让,却见好几人仿佛是从周边的影子中化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 不等她惊恐,新来的黑衣人连同茶楼主人便如收到了无声的命令,动作一收,齐齐在她面前半跪,垂首。 为首的茶楼主人用极寻常的声线道:“主子。” (超小声说,开通了个作者微博,微博号就是作者名,宜段子,宜催更,宜脑洞~ 第76章 主子,什么主子。 连微被这一声惊得僵在原地, 只能尽量维持着面上不动声色, 含糊道:“你们……” 是原身的人?原身要是能有这么一支神出鬼没的力量,如何会被舅舅彻头彻尾地当成一柄用过就扔的尖刀, 落得那般下场? 还是说,原身的身份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又或者衡安儒知道她没死, 派了人过来要再废物利用一番? 茶楼主人仍恭恭敬敬地垂着头,道:“此前失散后, 这许久才寻到主子踪迹, 是陈陵卫之过, 但凭主子责罚。” 陈陵卫,真是陈陵侯那边的人还没死绝, 又找了过来? 这些人认罪认罚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连微也挑不出毛病, 她只好顺着说下去:“责罚不必了, 我也不曾受什么损伤。事已至此, 无需多言, 诸位好自为之便可。” 说着,她起身作势要走。 “不可!”茶楼主人忽然抬头, 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一动,像是要拽住连微的袍角,“今次肃州危在旦夕,我等现身,便是要带主子去寻个安全的去处——” “若你顾虑的是长尧王, 征西将军已率兵北上防守,大胜固然未必,可也不至于成了‘大难’。”连微皱眉,“还是说,你们那张条子的‘大难’,所指并非此事?” “长尧王经营数十年,根底深厚,岂是一个玉屏关能防住的?”茶楼主人道,“肃州倾覆不过朝夕之间,主子,还是快些随我们撤离吧。” 连微看他们神色坚定,虽然颇不合宜,也几乎想要笑出声:“撤?撤去哪里?” 这天底下,还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衡安儒?吴胤?这两个不用说了吧。符骞的河西道也被你排除了,那是要去泉平关外?”连微向前压了一步。 “不久之前,泉平关还被两相紧逼——若河西道当真溃败,单正初的泉平关又能留到几时?” 最多仗着长尧王和南阳王的龃龉,苟活几年。待单正初也覆灭,又要去哪里? “主子——” “不必再说。” “……是。”茶楼主人一咬牙,“这茶楼便是我等的驻足之地,若您打消了念头,务必来此报信,陈陵卫誓死护送主子出城。” 连微摆摆手,转身步入雨中。 * “主公,还有约莫一刻钟就要到了,是否令将士们休整片刻?” 车马辘辘,中军精雕细镂的八驾大车之前,一员将领放慢马速,屈身敲了敲车壁。 车窗后的锦帘被拉开,一张眉间刻有深深斫痕的面孔露出一角,吴胤道,“前方如何?” “前方再有十余里,便要与衡安儒后军短兵相接了。”将领答道,“探子报说,南城门处战况正胶着,主公,是否令众人原地休整,联络城中守军一齐行动?” 这一支三千余人的先锋军,为了驰援东安,只随身带了几日粮草,这两日除了必要的休息,都是日夜兼程,虽及时赶到,也称得上是人困马乏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休整什么,等着南城门被破,东安沦陷吗?”吴胤不虞道,“衡贼定然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赶来,若放了信鸽过去,反倒引人警惕。” “主公是要?” “正该一鼓作气,击破衡贼后军!” “可……”将领犹豫道,“我们毕竟只有三千兵马,主公您千金之躯更是尚在军中,如此行险,恐怕不妥。” “我几十年前便开始领兵,此等事莫非还要你教我不成?”吴胤斩钉截铁道,“传我令下,保持阵型,全速前行!” 军令如山。 这一支尽是精兵,哪怕才赶了许久的路,依然飞快整队,以两员先锋将为首,吴胤乘的大车押后,向视线边缘隐隐的喊杀声来处冲去。 衡安儒所部军队,此时正集中于东安城南,进行日常的攻城。他们也不强求登上城墙,只用人数逼迫守军不住投下滚木沸油,以此消耗从不曾被人逼到城下的东安城内所备不多的资源。 像衡安儒这般孤军直入的作战,东安守将也不是不想联系其他城池来个前后夹击,奈何吴胤已将岭东道境内大部分兵力都带去了泉平关,此时各城不过是留下了堪堪够用的守军,若要出城为援,说不定一着不慎,反而要被拿下城池。 看着仓库中飞快见底的守城物资,和城墙下仿佛源源不绝的敌军,东安守将简直要愁白了头。 “再过两日……两日!物资便要耗尽了!”他站在城头,眉头皱得死紧。 现在不过是仗了城墙的便宜,除却被冷箭所伤的寥寥几人,守军并未有多少损伤,士气也还可支撑,看着仿佛尚有均势。 待守城物资耗尽,兵士不得不在城墙上与敌军展开白刃战时,伤亡便会急速增长,几倍的兵力差距,会让他们根本无法强守城墙。 “求援信不是已经发出去了吗?主公何时班师?” 旁边的副将指挥着民夫又运上去一批滚木,闻言道:“今早收到急信,说是已调遣军队疾行赶回,不日便到……啊,那边!” 他忽然探手出去,指向远处山丘。 山丘与底下平原的交界处,一片扬尘蓦地升起。 “是援军吗!” 两人都紧紧盯住那一隅,唯恐错漏了一点细节。带起扬尘的那支人马从山丘上席卷而下,如一柄利刃,直直撞入队形相对分散的衡安儒后军,以居高临下的气势,纵使人数不多,一时竟然冲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引发一小阵骚动。 守将已眼尖地看到了那支人马簇拥的大旗,不由惊喜道:“是主公的大军!” 副将也是激动不已:“是否传令开了城门出兵,趁着衡贼不备,与主公前后夹击?” “自然——不,等等……”守将正要下令,忽然一顿,“主公的后军呢?” 先锋军虽勇,毕竟人数有限,又是疲兵。第一阵冲锋借了一股锐气和地形坡度,但势头一过,衡安儒后军未如预计中溃散,他们反倒陷入了重重包围。 三千人的阵型在城头看去不过一个小点,比这些人马更醒目的是他们撕开的那条口子。在守将的注视下,就见敌军在骚动之后很快镇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开始围拢包抄,而口子眼见着渐渐合拢,却始终没有后续的大军跟上,扩大这微弱的优势。 “难道说并无后军?”守将大骇。 又看了几息,始终不见后军踪影。守将焦躁地在城头来回踱步。 这若是一支普通的先锋军,就这样被歼灭固然可惜,却不会令他这样犹豫。但谁也不知道主公是否就在其中,若是,那是拼着东安不要,也得去救的。 眼见这犹豫的几息间,那支人马又被蚕食了不少,守将心一横,下令道:“调一千重骑,五百轻骑,由王恒亲率,自西城门绕出前去支援!” 一千重骑听着不多,但重骑对步兵本就是压倒性的优势,只要不过于深入,足以在大军侧翼来去自如。再加五百轻骑策应,即便主公当真身陷阵中,救他一个也是绰绰有余了。 吴胤此时正被贴身亲卫带着,在身侧为数不多余力尚存的骑兵掩护下左冲右突。 车早已弃了,入阵之后八驾的大车寸步难行,若不想被困死原地,只有弃车换马。但即使是被甲的良马,一通折腾下也显出疲态。 “突围!突围!” 吴胤吼道,他纵然被护得严实,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污,显得他面目愈发狰狞:“衡贼后军为何不溃!” 后军多松散,指挥的主将帅旗更是遥遥在前,对后头的控制理应不如平时,为何他们撞进来,本预计着遇上一盘散沙,却处处好似铜墙铁壁,像是在与最精锐的敌军交战? 难不成这一支少说数万人马的队伍,竟都是这样的精兵强将? “主公料事如神。” 传信兵匆匆来去,前方大军正中帅旗之下,一名小将军打扮的青年松开马缰,向侧前方白面细髯,身着乌铁铠的中年男子一拱手。 “非我神算,是吴胤那厮日渐忘形,我只不过在看人上有那么几分本事罢了。”衡安儒朝后军方向回望一眼,见事先安排过去的那支精兵已将落网的鱼儿团团围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泉平关合作这月余,他便看出长尧王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他身后的谷口是自泉平关回岭东道最短的路径,常人或许会求稳从淮南道绕路,他却赌吴胤不仅不会绕路,反而会当先而来,还会想赚些便宜。 果然,听此前的回报,缴获了一架弃车,看其中装饰,正是长尧王所乘。 “有如此收获,还真是意外之喜。”衡安儒缓缓抚了抚细髯。 “是主公有先见之明——” 一名传信兵忽然策马匆匆赶上来,勒缰下马半跪在地,带着些惶恐道:“报!左翼忽有重骑袭扰,将士们一时不敌,被、被那位逃了!” 小将顿时噤声,眼神忍不住瞟向衡安儒。 后者只微微挑眉,半是诧异半是了然道:“逃了?长尧王果然还是命大。” “不必挂怀,有趣的还在后头呢。” 第77章 “蠢材!”殿中传来这样的声音,殿外路过闻声的侍婢俱都一抖, 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唯恐遭到迁怒。 “既知道吾率兵回援,为何不多派兵马出城接应?”吴胤继续骂道, “大好战机,就是这样败在你这杀才手上的!” 守将跪在下首, 忍不住辩驳道:“可道内兵马——” “其他城池是调了大半兵力离开,东安可是留了足足七八万兵马, ”吴胤怒道, “如此重兵, 还不够出城打衡贼个出其不意?” “可东安驻军,已按主公前些日来信的吩咐, 分出一半,去打玉屏关了啊!” 吴胤猛然一滞。 那守将像是豁了出去, 继续道:“城内所剩三万兵马, 堪堪够守着城池, 若要冒险出城为战, 却是不能够的!” “我不是下令淮南道调兵过来吗?” “两道中间山路难行,援兵大约还需数日方至。” “……”吴胤拧眉, 守将乘机道:“主公,如今敌军就在城外,城中物资有出无入,早晚面临窘境,接下来如何退敌, 还望主公早做定夺。” 是令玉屏关退兵,还是强守等淮南道兵马来援,又或者令岭东道闭守待援的其他城池冒险出兵,打一个出其不意? 吴胤将食指在扶手上敲了又敲,终是道:“拿纸笔来!” “我手书一封诏令,并传一道口信,让……唔,今日率重骑来援的小将是谁?” “是校尉营王恒。”守将下意识答道,随后意识到吴胤话中意思,失声道,“主公这是——” “嗯,便令这王恒将诏令送去玉屏关前给江鹏将军,并替我给符骞那逆子传一道口信吧。” “主公不可,这——” 吴胤眼皮一掀,眸光如刀直射而来,因年岁而微微下垂的皮肤和掺了银丝的鬓角没有柔和他周身气息,反而更添威胁感。 守将霎时出了满身的冷汗。 他怎么能因为这位一时的和缓,而忘记了近年南门外越来越多的尸体呢? 他噤了声,直到吴胤写完手令扔到他面前,才小心翼翼地行完礼,退出殿外。 踏入风中,他微湿的内衫瞬间冰凉。守将狠狠抖了一下,裹紧外袍,出宫上马。匆匆向近日为守城调度方便而新设的武将行营而去。 …… 一场大战结束,行营中人员嘈杂。守将在辕门前勒马,正要寻人代为传讯,就看见不远处一名青年大步过来,眉头微蹙,神情肃然,正是他要找的王恒。 青年此时正在和身旁副官说话,听着隐约是在布置伤兵的安置与抚恤。 两人走得快,眼看要越过他,守将忙翻身下马,拦在王恒身前。 “……将军?”青年抬头,认出来人后,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让副将先行入内,自己随守将走到一旁,“将军寻我有何事?” “王恒,今日你做得很好。”守将先赞了两句,迟疑片刻,道,“你才恶战回来,本该稍作歇息,我却有件事务想要拜托于你。” 小将王恒不假思索道:“将军请讲。” “主公对战局安排有变,欲令前些日派去玉屏关的兵马回防,先平衡贼。”守将道,“这里有一封主公手书,寻常的传信兵我恐怕受到拦截酿出祸事,欲令你务必亲手将此书递交至率军的江鹏将军处。” 王恒当即一礼:“末将必不负所托!” “还有一事。” “嗯?” “主公还有一条口信,是要递给那符骞的。”守将缓缓道,一边说,一边不错眼地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 符骞反叛的消息传来,吴胤帐下众人或怒或叹,或不敢置信,反应不一,但最初的震惊之后,都还勉强接受现实。但眼前这人不同…… 符骞初反,先就杀去玉屏关,斩了那里的守将王祜,也就是王恒的父亲。因为消息封锁,直到前些日这死讯才传到东安众人这里,且只有一个死讯,王祜的尸体不知所踪。 由于年龄相近,王恒和符骞少年时还有几分交情,结果儿时玩伴成了杀父仇人,还要去给仇人递劝和的口信…… 他谨慎地看了又看,确定王恒尚且平静,才低声继续道:“因你对玉屏关那一带比较熟悉,主公欲令你去传这口信,口信说,‘念在你曾是吾义子,反叛之事尚可转圜。若能痛改前非悬崖勒马,与吾共破衡贼,便可饶你一命。’。” 守将说出这话时,简直口中发苦。让谁去不好,偏要是王恒?哪有硬生生去揭人疮疤的道理?奈何吴胤渐老之后愈发暴戾,他也没胆子拼死去劝。 也只能在此时再添一句:“主公之令不好违背,但你去到那边,自也没有人看着你亲去符伯功面前说这话,到时候令随身侍从代为转达,也是一样。” “不。”王恒却是轻轻摇头,眸色沉沉,“将军不必为我担忧,我能得此机会亲自前去……好极。” 玉屏关幕府。 符骞纠集的万余兵马日夜兼程,赶来的恰是时候。 这两日关外攻势甚是猛烈。宿鸣几人在扈郡的兵马还未完全收归麾下,虽不至于哗变,但要拉上前线却是不堪用。于是只能分出手底原本的人马去玉屏关增援。 裕径道路崎岖,行兵运粮都颇为不便。面对关外来势汹汹的吴军,即便借了玉屏易守难攻的地势,宿鸣等人也就是堪堪打了个平手罢了。 此时肃州兵马的增援犹如一场及时雨,一解玉屏关窘境。但肃州一应人马初来乍到,对地势布防都很陌生,于是防务上诸事都要调整磨合,敌军威胁虽然缓解,麻烦事是一点没少。 也是因此,幕府门前总有快马来去,门房仆役行色匆匆快步进出传报,外头一列人焦灼等候,手持各种等级的加急令,要报的都是军机大事。 大家都是加急,便都只能按序等着,此时一名下马之后便径直向幕府中匆匆而去的传信人便十分醒目了。 有人待要好心拦下他,免得这人不懂规矩,受了门房的黑脸。却见来人一扬手中简报,上面封的赫然是三根赤色翎羽。 好心人一愣,门房也是一惊,检查属实后,立即将幕府侧门打开,这人便匆匆消失在门后。 “赤羽令……?这是又发生了何事?” 幕府书房,符骞展开这份封了赤羽的简报,眉梢一挑。 “关外的吴军停止攻势,后撤数里?……还派出一人,称得长尧王授意,要与我面谈?” “若有胆子,便让他进城来见我。” (谢谢到这里还一直坚持陪我的小天使们!!! 第78章 穿着素袍的青年顺从地接受了搜身,手无寸铁地被两名全副武装的亲兵紧盯着, 从城下一路送进幕府。 符骞见他, 只觉得略有眼熟,想想自己毕竟在吴胤营中呆了数年, 便将这层思索抛之脑后,只不动声色地看着来人。 王恒垂着眼皮行了一礼, 平板道:“卑职受长尧王遣派,来传一份口信。” “说。” 王恒面无表情地将那份毫不客气的口信重述一遍, 又从怀中掏出一份信件, 前行两步奉上。 一份口信打发了符骞于吴胤只是随手而为, 但他帐下谋士自然不可能放任他这种任性的做法。于是赶在王恒启程前,他们赶出了一份书信塞给王恒—— 这信言辞恳切, 内中将利弊条分缕析,乍一看十分令人信服。按谋士们的意思, 将信件并一份薄礼送予符骞便是, 那口信就没有必要转达了, 总归吴胤也不会知道。 只是王恒临行前答应得妥帖, 待真正见到眉眼间仍然依稀带着熟悉痕迹的符骞,一股悲愤便涌上心头。 或许是想借口信之名一抒胸中郁气,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补救似的呈上信,而后顾不上礼貌,紧紧盯着符骞的双眼。 符骞接过信件, 却没有打开,而是随手放到桌案上一只小筐里,那筐里零零碎碎还放了些揉皱的纸张、启封过的书信一类,看这意思便是之后也不打算看了。 虽然做出了堪称挑衅的举动,符骞的态度倒很平静,他道:“知道了,你可传信回去,联手不可能。义子之事究竟如何,他比我清楚。这数年他吴胤对河西道不闻不问,如今河西道自立,倒希望他还能如此。” 说完,他便垂下头,打算继续被打断的公务。余光看见来人站在原地不走,他奇道:“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王恒不知道自己想看到这人什么反应,但绝不是这样平静得宛如只是收到了一份无关紧要的通知。 屋外传来侍卫沉重的脚步声,似是觉得他滞留过久,打算进来将他强行带下去。王恒心中一急,也顾不上这是在他人的地盘,上前一步大声道:“征西将军缘何不敢看信?” 符骞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向桌面上的小筐中瞟了一眼,好笑道:“我看不看信,却又与你何干?” 王恒一句话出口,见符骞没有怒意,心中认定他心虚,胆气更盛:“彼此往来,见信不拆,将军莫非有意羞辱?又或是堂堂征西将军,连打开义父的信件,直面故人之子的勇气也无?” “什么故人之子?”符骞冷淡道,“我已不是吴胤封的征西将军了,河西道如今,只有安定侯。” “符伯功,你一朝得了些势,就连过往都要一概不认了吗!”王恒本只想堵他一堵,见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态度,真正被激起了火气,“懦夫!见我都要让亲兵严加防备,甚至不敢正视,你当初怎么又敢向故人举刀!” ……什么乱七八糟的。 符骞听得直皱眉,他推开案上杂物起身向外扬声道:“卫兵何在?将此人带下去!” 厅门应声而开,将王恒带上来后便在厅外等候的两名亲兵进来就要将王恒押下,后者挣扎着吼道:“符伯功!你是杀了故交不够,还要斩草除根吗!” 符骞手一顿。 他原先满心都是玉屏关需要重新调整的防务安排,对吴胤派来的来意过于明确的人毫无兴趣——明知不可能被招安,也就随便应付一二,说的什么都是过耳即忘。 这下被迫从繁杂的事务中扯回心思,他终于听出了几分不对味儿:“你是何人?” 他走近两步,仔细看了眼已经被箍住双臂的人,又联系他之前说的话,终于在脑海中找出了一个可能性——“你是王祜的族人?” “那是我父亲!” 符骞沉默了片刻,道:“立场不同,我很抱歉。” “残杀同僚,是一句抱歉便可挽回的吗!”王恒挣扎着向符骞的方向靠近,被亲兵箍住动弹不得,用力间目眦尽裂。 符骞看着他,似叹息似可怜地摇了摇头:“不是,但也没有什么可挽回一说。” “看在你是他的儿子,我多说一句——如今已是战时,看你能被派来递送口信,不大不小该也是有个军衔的。战场之上,可不讲什么人情道义,更容不得任性……你父亲执意以身殉关,不是为了看你像现在这样送死的。” 他最后又看了满面不服的青年一眼,平淡道:“将他送出关吧。” “等等!”王恒眼看着要被带出门,忽又咬牙道:“还有一事!” “说。” 对着明明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符骞,王恒在满心的愤恨之余,不知为何又生出了一点面对长辈似的畏惧,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适,道:“那我父亲的遗骨呢!这总该送还与我吧!” “与当时守关的玉屏关将士一并,葬于巴岭之中了。”符骞没看他,反身向窗边走去,“你若执意要寻,带人去关外东北侧最高的山头便是。但我觉得,你的父亲未必希望你大费周章,打搅他的安宁。” 他摆摆手,再次道:“送他出关。” 这回没有再传来反抗的声音。 符骞撑着窗沿看远处山头的积雪,没多久,身后又有人推门而入。 他没回头,淡淡道:“又是何事?” 来人停在三尺之外,恭谨回到:“是南阳王遣人送信来此。” 符骞听出是身边颇受信重的主簿的声音,便道:“拆了,拣紧要的念给我听。” “……喜闻贤弟无事,欢欣之余有一拙见。吴胤老儿为贤弟与我之共敌,不若暂且联手,先破东安,再议岭东……” “不必念了。”听了两句便知道又是来游说联手的,符骞立即喝停了主簿,“将这信原路送回——不,还是留下,暂且放在我案上吧。” * 王恒回到驻扎于玉屏关外的大军中,立时有传信兵迎上,简单验过身份后便将他带到中军大帐,主将江鹏并一应幕僚坐得齐整,都等他回报情况。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6 按吴胤的意思,若符骞当真同意,那么不论日后如何,至少现在他们就要撤军,先折回去退了东安城下大军。若符骞不愿,那么这批军队就还得被困在玉屏关前,等待信使再度与东安那边联络。 ——毕竟吴胤来信时只说让他们与符骞取得联系后一同返回,根本是笃定符骞不会不同意,压根不曾给出第二套预案。 在一众人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下,王恒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受到的轻忽,以及那高高在上的,长辈口吻一般的教训。 被教训时的一点心虚早被抛在了脑后,留下来的只剩被轻慢对待的不甘和怒火。 他看了一眼神色不定的众人,阴着脸道:“符骞?他压根没看那封信,直接就把我赶出来了,还说不要称他为征西将军,河西道现在,只有安定侯。” 王恒的回报被封进了加急信,快马加鞭赶送至东安,呈到吴胤跟前。 “反了!这是彻底要反了!” 虽说自从衡安儒兵临城下,东安宫城的主殿中便时常有怒骂声传出,但这一日的喝骂尤为暴烈。眼见着摔了好几只玉镇纸,进去送茶水的婢仆都说,虽然垂着头不敢多看,但地下隐隐约约的是多了几个不明显的凹坑。 殿中,吴胤用多宝阁上的各式物件泄了火,总算平息了几分心气。他捡起在怒极时被揉作一团的信纸,用力戳了戳其中已皱得不成样子的几个大字,恨声道: “安定侯……呵,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这就迫不及待地要继承父亲的名号了?” 旁边侍墨的书童和前来与他商议军机的臣属已摸透了他的脾性,只是垂眸噤声,不敢说话。 吴胤果然没有在意,他来回走了两步,一边自语:“真是好样的,白养了这十几年,一撒手就要蹿破了天去……想要河西道?” 他眉弓低压,露出一点阴狠的神色:“传令江鹏,不用他撤军了,继续压着玉屏关。淮南道的援军就要到了是吗?” 臣属低声应道:“是,不过两三日之内,便可穿越北部陉道来此汇合。” “城中粮草军备还可支撑几日?” “主公放心,半月之内必然无虞。”臣属道,“若要拖延,衡贼远道来此,必定是拖不过咱们的。” “好极。”吴胤眯了眯眼,“再遣一人带上我的手令,快马去堵泉平关撤回的后军,令他们不必急着来援东安,东安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城。” “全军由主将统领,转道河西,先破肃州。” 第79章 “这几日倒是很安静。” 将军府外院,常年在此办公的臣属们即使符骞不在, 也习惯性地汇集此处, 处理事务。 由于符骞走前的那一通大动作,这两日的肃州格外平和, 连街坊间的口角,小偷小摸的报官都少了许多。几人平素在此处都是伏案疾书, 此时倒是能歇下来喝杯茶,顺带说两句近来的逸事了。 “不知将军——不, 主公何时回来。”一人呷了口茶, 畅想道, “到那时河西道一统,在下是不是也可换个地方, 赚个小主官当当?” 另一人笑骂:“想什么呢!喻生是去劝降的,哪有人家归附, 反倒把人的官职给捋了的?主公又不是吴老贼那等不分是非的人。” 能被允许随意进出外书房的, 都是跟了符骞数年的忠心属下, 几人说话间也就没多少顾忌。前者当即回嘴道:“你怎知道不会有除了河西道之外的斩获?之前传回的消息不是说南阳王早在东安城下扎了营?两面树敌——” 他话尚未说尽, 门口忽地有人疾步而来。来人象征性地叩门数下,听见里面回音后也不进来, 在门口急声道:“诸位先生,城头瞭望兵发现敌情,石将军已往城上布防,请先生们速速整装移步,共商对策!” 发现敌情的消息迅速在上层传开, 由于传信兵跑得急促,看到的百姓也多有猜想,再一看守军的动向,猜想便被验证得七七八八。一时间,有敌军来攻肃州的消息竟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连这两日不怎么出门的连微,也在傍晚从迎露口中得知了消息。 “攻城?” “是啊,外面都在传,”迎露去了一趟集市回来,现下满脸的惶惶不安,“说是哪边的都有,甚至有人想逃出去,只不过消息传开的时候,各处城门就已经都关了。” 正常情况下,百姓是不会想要逃离久居之地的。但前些日出发的大军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大家都知道肃州此时,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虚弱。 连微心底一凉。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张小纸条中所说“大难”二字。 前面诸事都算不得什么“大难”,但若那些人指的就是眼下…… 那他们是哪来的情报,哪来的自信,而会用那么确信的口吻? 原本打消的疑虑又一次浮上心头,但更快地被再次排除。若他们能预知此事,必然是敌非友,又怎么可能在肃州毫无建树地呆这么久,还与她多次接触,没有伤她一份。 这大约只是个巧合,与他们无关。 但,她还是想做点什么,总不能就在府中安心插花泡茶,然后象等待判决一样等待捷报或者破门而入的敌军…… 连微骤然起身往外去。迎露懵了一下,赶忙后脚跟上给她披上厚实的斗篷,一边匆匆忙忙抓起琉璃灯点上,一边问:“姑娘这是急着要去哪里?就快入夜了,这风大露重的,若非急事,还是待明早再——” “是急事。”连微脚步不停,一路毫不犹豫地径直出了将军府。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身后符骞留下的两名暗卫可能守着的阴影,她在通往小满茶楼的岔道处顿了顿,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当初入驻肃州时,符骞就将他与那一批亲近的属下的居处设得很近。如今倒是方便了。连微走了一盏茶时间,便远远见了石府门前的两只大灯笼,在昏暗的暮色中分外显眼。 她让迎露上前去叩门,敲了半晌,出来个睡眼惺忪的小门房。 “谁呀谁呀——老爷不在,有事留信,改日再来——” 看小门房吊儿郎当的态度,便知平日定然极少有人会寻到这石府上,以至于能让门房散漫成这样。迎露也不客气,见这样子当头就敲了那小门房一下:“是当真不在,还是你想躲懒?” 小门房被敲得一震,当即站直瞪着眼睛道:“当真不在——这我哪敢撒谎?这位……咦,居然是位姑娘,这位姑娘若无急事,还是先回吧。” “你可知道石将军他现在何处?又是几时回来?”连微问。 门房偷偷觑了连微一眼,又赶忙收回视线:“今日这事出来,将军现在该是在城头吧。至于几时回来,那就不是小的一个门房能得知的了。” “那他出去多久了?” 门房犹豫了片刻,正要回答,忽然眼尖地瞟见了什么,立即一挺胸,冲着连微身后道:“将军!” 马蹄声靠近,石达毅翻身下马,揉了一把坐骑颈后鬃毛,皱眉道:“这两位……” 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天色已黑透了。石达毅只能看出在门前等着自己的是两名女子。在他话中迟疑的这一瞬,连微已上前一步站到琉璃灯的微微摇晃的光下,行礼道:“石将军。” 石达毅反应很快地避开这一礼,疑道:“连姑娘?你来这是做什么?” 连微开门见山:“我想来问一声,今日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敌军来袭一事,是否属实?” “……是。”石达毅道,“姑娘不必忧心——” “当下情况如何?”连微不想听后面的安抚,径直又道。 石达毅蹙眉看了连微几眼,半晌道:“城中守军可以应付。” “可大部分军队,不是已经随伯功北上了吗?” “连姑娘不必担心。”石达毅沉默了一会儿,依然坚持道,“肃州易守难攻,但凡末将尚在一日,便不会让敌人进城,惊扰姑娘半分。” “我……”连微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太合适。石达毅与她毕竟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不算十分熟悉,直接到府邸前堵人,已经算得上失礼了。于是她又退后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 石达毅摆手,转身进府。连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招呼迎露:“走吧。” 说走,却不是原路返回。迎露跟了一程,眼见她走得离将军府越来越远,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 连微伸手指了指前方。 肃州东西南北各有一座小楼,筑成六七层高,尖端挑起的飞檐纵是街巷的矮墙也遮不住。离他们最近的观西楼,此时便有上面几层的轮廓映在夜空中。 两人提灯慢慢绕过去。街巷间人已不多,或许是因为白天的传言都早早地回屋歇下了。 木质的小楼,踏在楼梯上有空荡荡的回响跟随。她们一路爬上最高层,从窗前望出去,便看到脚下一片片微光蔓延开,是民居或者酒馆窗隙檐下漏出的灯光。 再往远处,是静默的城墙。 再往外…… 连微扶着迎露的手,蓦地一紧。 原该一片漆黑的山野,此时星星点点,零散又整齐地点满了火光。若是白日来看,看到的该是黑压压一片,漫山披甲。 虽说看着石达毅的神色便已觉得不对,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这片营帐篝火的数量看上去,比几日前符骞带走的那批兵马还要壮观。 虽说据城而守可以以少敌多,但当数量的差距达到天堑,光是消耗,也能耗死守军。 连微压住尾音不自觉的颤抖,低声道:“回去。” 迎露对发生的事情惘然不知,闻言笑道:“姑娘总算肯回去啦,晚膳还未用呢,一会儿奴婢给您新熬一碗燕窝粥。” * 另一边,石达毅匆匆回屋,屏退一应仆役书童,自己磨了墨,展开一卷细纸,提笔写道:“有大军临城,尚未举旗,不知其所属,数量甚众,恐难支持。主公若尚有余力,务必速速回援。” 写完卷起,用蜡油封好竹筒,系在信鸽腿根,藏进腹部的绒羽中,乘着夜色放飞。 信鸽舒展双翼,在冰刀似的刮人的二月夜风中,飞快地远去了。 第80章 第二日一早,肃州城下就响起了隆隆鼓声。 前一日整备停当的兵士迅速集合, 与运送守城器械的民夫一道上了城墙, 严阵以待地看着城下如蚁群般密密麻麻涌来的敌军。 虽说来者不善已是明摆着的,但按惯例, 还是有一组专挑的中气足嗓门大的兵士,站上城头, 向下齐声吼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城下来犯者无人回话,战鼓愈擂愈响, 云梯、攻城车等复杂的器械从阵后一一推到阵前, 又纷纷搭在城墙上。 城头士卒也并没指望获得什么回应, 程序式地喊完那一通后,士卒飞快地按队形散开, 一支小队中,有负责以女墙为掩护射箭的, 有协作往下倾倒滚油热水的, 也有手持□□刺杆, 将人往下捅的。 城下军队蚁附而上, 城头守军蓄势待发。 毕竟占了城墙的地利,局面乍一看相持不下。加之城高墙厚, 敌人如同箭矢一类的手段也失色不少,许多兵士心头微微松了口气。 在望楼上纵观战局的石达毅却是神色凝重。 敌军的数量还要超过他的预估,城中守军总共剩下不过八千余,滚石等物资尚在时倒还能支撑,待物资耗尽, 被迫在城头短兵相接,也就是城破之时了。 也不知道那封信是否已经送达符骞手中,又要到何时才会有援兵。 * 整座肃州城在枕戈待旦的紧张中度过了三天。 敌军仗着人多,昼夜不停,两班倒地安排兵士攻城。肃州虽因为依傍两侧的常怀山,主要守的只有一道南城墙,但数千兵卒还是远远不够,哪怕不少百姓自愿成为民夫帮忙搬运物资,做些打下手的活儿,依然不够。 短短三天下来,原本精神奕奕的军士们面上都是疲色,石达毅的眼下已积了深深的青黑——作为留守肃州的最高将领,一切抉择都需有他的首肯,他这三天都没能完整地睡过一个时辰。 即使这样,他依然只能看着物资一点点消耗。为防被敌军乘虚而入,他不能打开其他方向的城门,也无法与商队交易。整座城就像一堆正在燃烧的篝火,火光仿佛依旧明亮,但无人添柴。 第一天还不算明显的恐慌,在百姓们发现各种物资都开始短缺,市场上已经买不到新鲜的蔬果时,逐渐扩散开来。 一片惶然。 将军府中,原就忧心忡忡的迎露从攻城开始便坐立不安,隔上片刻便要去门口张一张,仿佛敌军下一刻就要攻破城门,打上门来。 “别看了。”连微被她扰得也开始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总归城门破了,我们也逃不出去,看了又有什么用?” “可……”话音未落,迎露忽然浑身一震,转瞬瘫软在地。连微猛地起身四顾,不消她寻找,罪魁祸首主动现身了。 熟悉的黑衣,熟悉的神出鬼没。 是消失了有一段时间的陈陵卫。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只是暂时的击晕而已。” “你们想干嘛。”连微紧皱了眉,握紧手边的茶杯,“这里是将军府。” 为首的黑衣人一如既往地恭敬半跪,说的话却很不恭敬:“若城破了,便什么也不是。” “城还没破。”连微冷声道。 “所以还来得及,主子。”为首者的吐词依然沉着而清晰,“由属下率人护送您出城,尚有活路。” “若我不去,你们要强迫我吗?”连微紧盯着底下状似谦卑的人,“把我绑出城?” “自然……不可能。” 连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再来,我的决定不会变!……不,等等。” 她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主子,那是不是说明,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会去做?” 一瞬的静默,为首的黑衣人点头:“是。” “哪怕会赔上性命?” “哪怕会赔上性命。” * 另一边,东安城下和玉屏关前的军队一直对峙着,不紧不慢,无人出手。 不仅衡安儒不攻也不退,在城外继续消耗物资的行为令人不解,符骞那边的反应更是在吴胤意料之外。 “玉屏关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么?”鬓发掺杂了银丝的中年人听着这些日越发千篇一律的汇报,神色不定。 去打肃州的军队应该早就到了,老巢即将被端,符骞还如此淡定地守着这么座小关? “昨日的线报倒是有些异常。”下面的人回道,“玉屏关仿佛撤走了一批人,从关外看过去,防线是疏落了不少。” “果真?”吴胤的声音略提了提,“再细细探查。也派人去确认一番衡安儒前天后撤的数十里,是掩人耳目还是当真有退却之心。” 长尧王话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属下众人都是心领神会。一两日内,结果纷纷回传——玉屏关处锅灶都减了不少,每到饭点,关那边的炊烟稀薄得最多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 而衡安儒的后撤,有几分是为撤军做准备不好说,但大军是实打实在几十里外又扎了一营,若存着继续攻城的心,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怕是自知破城无望,又拉不下脸面掉头就跑,所以一日撤两步吧。”吴胤对此嗤笑道。 在确定了情报没有错漏之后,吴胤就调集了淮南道来援的大部分兵马,令领军者从东安北部绕道,避开衡安儒驻军之地,增兵玉屏关。 符骞既然想回去守肃州,他就要让这逆贼不仅肃州守不住,还要一并丢了玉屏关! 浩浩荡荡的大军开赴巴岭之中小小的那一处关隘。 先锋军在前,辎重押后,大军被巴岭压成一条长蛇,蜿蜒前行。 因为知道前头有一直驻扎在玉屏关外成威逼之势的自家军队接应,探路的先锋军十分放松。两个排头小兵正小声说着家乡的趣闻,忽然听见仿佛自天外而来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颤起来。 两人茫然抬头,就见茂密的山林间,有巨石裹挟着断木沙土从两侧陡峭的坡顶一路而下,势不可当! 肢体被这骤变惊得僵住不能动弹,但他们仍本能地嘶喊出声:“敌袭——!!!” 不过也不消提醒,这样大的动静,这一声呼喊能传到的地方,早已发现了不妥。 巨石轰然砸在前方山道上,将狭窄的陉道堵得严严实实,溅起的土块碎木直往人脸上扑。最前面运气不好的几人更是直接被砸进了地里,连血也看不到一丝。 整片前军一时骚乱,前排的马受了惊,任凭上面的士兵如何呼喊,猛扯缰绳,依然踏着四蹄拼命后撤。惊马四处冲撞,本来阵型就密集的军队转瞬被搅得一团乱,维持着不要摔倒践踏已是勉强,一片嘈杂之下,小队长扯着嗓子吼出的军令根本没几个人听在耳中。 而前军混乱的这片刻,两侧山崖上已是接二连三的大石滚下,将长长的队伍截成几段。埋伏者没给下面的军队喘息的空隙,随着四下并起的高亢号角声,伏兵尽出,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势杀入乱军之中! 领军大将所居的中军是与前军同一时间受到袭击的。 巨石将前后的队伍隔开,又因道路狭窄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取个兵器都要担心划伤身边的同袍。相比之下,直冲而下的伏兵尽管只有数十人,却占了周身皆敌的便宜,肆意挥砍手中长刀,以少敌多一时竟也毫无颓势。 “列队!分散列队!”大将吼道。 倒下的士兵多起来以后,余者倒也零零散散地列起了队。大将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策马直接迎上横冲直撞的小队中一人,同时喝道:“死——!” 环首刀看着不甚锐利的刀锋生生斩开轻甲,将那骑士从马上斩落。 敌人见血,士兵们仿佛被激起了胆气,还全乎的人当下便挺起枪、盾,三两成组,跟从大将的马,向阵中敌军冲去。 大将朗笑道:“好——” 一字未落,角落里忽地钻出一道疾矢,因为过快的速度模糊成隐约银光。那光准确地越过林木枝叶,穿过人群,避过大将舞动的环首刀,精准地从面甲缝隙中穿过—— 扎进大将的眼眶。 这一声笑尾音未落便成了惨嚎,长刀脱手,大将的尸身颓然从马上栽下。剩余的士卒一片惊呼,刚刚攒起的反击之势,瞬间化为乌有。 中军的残兵这下算是彻底成了丧家之犬。 不远处矮坡上的银铠将军松弦,将长弓挂回背后。一旁的文士笑道:“主公的箭术又精进了。” 符骞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背后定局。文士顺从地跟上,一道向林中走去。 第81章 巴岭范围极大,山深林广, 林中若藏些猫腻, 轻易是找不见的。 比如这两日在山中扎起了行营的兵马。 行营离这条通往玉屏关的必经之道不远。符骞翻过一座山头,便远远看见了散布在坡地上用枝条略作遮掩的营地。 他径直朝不属于己方的那片营帐走去。 衡安儒已在帅帐中喝了半盏茶, 还听了首小曲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扫过来一眼, 见是符骞,挑眉道:“这是事情了了?” “局面已定。” “吴胤老儿今次可是栽了。”衡安儒不意外地着拍拍身边的坐席, 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许久不见他如此急怒, 你这自立,立得好啊!” 符骞没动弹, 依旧站在帐口,与衡安儒隔了几尺远, 不置可否:“南阳王倒是不动如山。” “我们又有何冲突呢?”衡安儒闻言笑道, “你破了吴胤老儿的脸面, 我还要开心一阵子, 来来,我的人方才也传了捷报回来, 那厮的后军已被我吞了,庆贺此胜,你我来共饮一杯!” “不必了。”符骞斩获大胜,面上却无多少喜色,“我来, 是提醒你别忘了我们的协定。” 在得知肃州受到攻击之后,符骞想起了被他扔进某只废纸篮里的信件。若立刻回兵援救,吴胤定然会抓住机会攻破玉屏关,届时北部关卡被破,吴胤长驱直入,就算救得肃州,也不过多撑一时半刻。 因此他立刻遣人联系了衡安儒。 两人定下计划诱敌深入,在这条适合埋伏的山道将敌军一网打尽,接着合力吞掉玉屏关前的那批兵马。吴胤吃下这两个大亏,不仅不可能再图谋玉屏关,一个弄不好,连东安都要丢了。 计划实施得极顺利,眼看着局面已定,这次联手的后半部分便要重提了。 “若能打下东安,我可在情势稳定后为你提供援助,助你在岭东道站稳脚跟。”符骞道,“我希望你记住,以目前我们三家的实力,谁也吃不下谁,不要贪一时之胜。” “自然,自然。”衡安儒哈哈笑了两声,“只是安定侯当真不考虑留下与我一并攻下东安?令你肃州的属下再撑个两天,换来的或许便是吴胤项上人头啊!” “此事不必再提。”符骞略一拱手,“南阳王既说不会忘,在下便先一步告辞了。” 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帅帐,命文士收拢兵马后继续驻守玉屏关,自己则领上关内已整好的精兵,以最快速度向南方赶去。 * 肃州被围,如今已是第八天。 前三日,军械尚在,还可支撑。后面五日物资耗尽,敌军纷纷爬上城头,与兵士们短兵相接。肃州守军固然是经过训练整肃的精兵,面对数量远大于己的车轮战,也只能勉力支撑。 日渐一日的疲乏,每一天的伤亡都比前一天增多,肃州城墙能屹立到现在,全是拿兵士们的血肉拖延。 甚至石达毅迫不得已去城中呼吁,令许多百姓壮丁也填上城头,补充匮乏的兵力。 即使这样,还是有些撑不住了。 将军府这两日十分安静,仆人们来往干活时都埋着头不出声,唯恐惊动了空气中潜藏着的什么东西。每日里,除了连微所住的主院时不时传出砰砰的异动——这也没有什么人敢过去看,都只是默默猜测——只有外书院是有些活气的,因为石达毅与几位参谋若不在城头盯着战局,便是在这里商议下一步,并稍作休息。 但仆从们行走间,还是谨慎地离外书院和主院都远远的。 这一日凌晨,外书院的门却是被叩响了。 昨儿石达毅一众人又是挑灯至天色将明,此时才在厢房睡下不久,被这样闹起来很是有些火气。一个小兵曹窝着一肚子不爽爬起来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却忽然一脸惊色地跑回来,用力把石达毅摇了起来。 后者一头雾水地出去,随后怀着莫名的神情重又踏入外书院,然后进入厢房将众人一一唤起,向他们郑重介绍身后跟随而来的人。 “诸位,这位是连姑娘。” 他身后,连微裹着一身极厚实的靛色大氅,面颊微微苍白,垂着眸子向刚刚被薅起来的一众谋士颔首。 有人立刻蹙紧眉头:“姑娘这……” 他理了理措辞。除夕宴上符骞帐下大多臣属都已见过了连微,没能参宴的也从同僚的口耳相传中知道她是被主公默认的存在,倒不好太直白:“战事吃紧,姑娘还是回院中候着吧,治军之事,是不需姑娘挂心的。” 连微紧了紧外袍,还未开口,石达毅已不赞成地看过去。那人讪讪闭嘴后退,他才转去前面打开正屋的门,将一众人引进屋。 进屋后,连微将要说的话在喉间又过了一遍,直入主题:“清早叨扰,是我这两日偶有灵感,想来问问诸位先生,是否可能用于战事。” 简要的想法她已在门口同石达毅说过了,在此处再说一遍,她的态度已平静自信了不少:“我听闻城中还余有不少□□,当下战事吃紧,或许可以用上。” 她说罢,略停了停,果然有人质疑道:“飞火我等不是没有用过,其杀伤甚至不如滚油,这能有什么用?” 飞火,就是这个时代运用□□的方式,将□□裹成团状,点燃投出,或者缚于箭上射出。于攻城时,这样的火球火箭有可能引燃城楼,收效颇为可观。 但守城时,火球最多烧死一两个士兵也就熄了,有这造飞火的功夫,还不如多投几个石块。 对这质疑,连微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竹筒。 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青竹筒,细长脆弱,承不了重也耐不了高温,唯一的用途是逢年过节时被人砍下来扔进火里,噼里啪啦地图个热闹气氛。 连微低垂着眸子抚了抚这只竹筒,将它递给提出疑问的人: “我这两日尝试了,若将□□塞入普通竹筒,引燃时便可发出极大的动静,飞溅的竹片甚至能在窗棂上打出不浅的痕迹,有一次甚至打下了一只飞鸟。”这几天主院奇怪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 “我想,若先生们换一换外头这层竹筒,换做硬木,或是薄铁筒,又或是在□□中再混入些铁珠铁片一类的物事,届时在战局中间炸开,定然能有所助益。” 石达毅拿过竹筒,在连微的提示下用火折子引燃了拧在外面的细线,一众人退至一边,看着那支竹筒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炸开一声巨响。 碎裂的竹片四散飞溅,石达毅用袍袖往空中一挥,卷住一片错往众人站立处飞来的碎片。仔细看时,厚实的袍袖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袍袖遮掩下的胳臂,更是被打出了一道红痕。 他将这道裂痕展示给众人,众人神色都是一凛。能披甲的士兵是少数,多数士兵都是布衣。若轻薄的竹片便能造成这样的杀伤,那么换做铁片,其攻击性毋庸置疑。 石达毅当下便拍板道:“我这就安排人研究,此法若成,连姑娘当居一大功!” 连微未见多少喜色:“我也知道现下情势紧急,若只是一件新武器,怕是难以扭转局面。私以为……待这物件成功做出,或可顺势来一场夜袭,又或其他什么手段,好不浪费了难得的机会——这些,石将军该是比我懂的。” “是。”石达毅看向连微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正色道,“必不会白费了姑娘巧手慧心。” 接下来数日,连微梳洗完毕便往外书院跑。压力之下研发进展极快,不过两日功夫,以铁皮包裹的新版“爆竹”就算初步做好了。 “就叫……霹雳弹吧。”在石达毅的催促下,连微带着点心虚地给这个“发明”安上了她印象中的名字。 这两日共事,石达毅已彻底承认了连微的能力,此时大功告成,他便顺口问道:“姑娘对这霹雳弹的用处,可有什么想法?” 石达毅这一问相当诚心,连微看了他一会儿,自产生使用霹雳弹打开局面的想法之后便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念头越发蠢蠢欲动。 说出来,可能面临她也无法解答的质疑,但若不说,却可能错失良机。 她还是开口了。 “我有一支侍卫,功夫殊为不错,若将军信得过,便让他们前去先一步埋下霹雳弹,而后趁夜深之时,率精兵出城,以火光炸响为号来一场袭营,何如?” 第82章 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肃州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放手一搏的地步。石达毅听完这话并未多做犹豫, 率先肯定了这计策的可行性。而他与同僚商议的结论也只不过多了一道保险。 ——为确定“侍卫”的功夫确实足够精湛, 不会打草惊蛇,他让连微将人召来, 亲自下场进行了一番试探。 或许是终于明白连微确实不可能弃城随他们离开,陈陵卫在这计划中意外地配合。尽管石达毅带着“若有分毫不妥, 宁肯亲自上阵也要求个万无一失”的心态,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批人在轻身功夫和隐匿行踪方面, 简直世所罕见。 《穿成美人计里的美人儿》TXT全集下载_27 他凝眸看了始终安安静静坐在校场旁的连微一会儿, 最终没有开口说什么。只默默定下了行动时间。 行动安排得很急, 因为肃州没有多加拖延的余裕——兵士们根本是在连轴转,每多拖一天, 就更疲惫一分。 石达毅调出了仓中所剩不多的滚木狼牙拍一类的守城器具,让健壮些的民夫以此撑一个白天, 为精锐留出宝贵的休整空隙。 而这一天的亥时, 沉入夜色保护中的肃州, 西城门大开。 经过了白日里肃州城的疯狂反击, 吴胤手下这支兵马尽管在人数上占了便宜,依旧受到了不小的损失。 鏖战过后, 巡逻守夜的卫兵也露出了明显的疲态。加之在这半月余中肃州守军都是固守不出,城下营地从未受到过攻击,放松的守卫索性围着篝火坐下,好缓一缓连日强攻带来的疲惫。 攻城毕竟也是个体力活。 哔剥火光前,一个卫兵将佩刀搁在腿上, 看了眼隐没在夜色中的城墙的方向,向同伴抱怨道:“明明也没有多少人,怎么就一直攻不下来,再不回去,连新耕都要赶不上了。” 这时候还多是屯田制,若是赶不上新耕,虽不至于让兵士自生自灭,但军饷是要因此削减不少的。 同伴安抚道:“放心吧,看今日这阵势,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今日的反击明明比前几日都要猛烈。”卫兵不信,“怕是来了援兵吧。” “符贼从前就是在主公手下做事的,哪有什么援兵,这怕是欲盖弥彰。”同伴显然是读过几本兵书,也颇有些小道消息的路子,“正是撑不住了,才更打得激烈,就怕被咱们看出破绽,不管不顾地猛攻呢。” “那便好……咦,刚才过去了个什么?” 守卫擦了擦眼睛,看向同伴身后不远的树丛。刚刚一错眼,仿佛是有一根枝条晃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后方穿过。 他犹豫着想站起来去看一眼。 同伴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只看见黑黢黢一片的树丛被风微微吹动,拉住他笑骂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胆小,怎么今儿被个风都能吓成这样?别瞎折腾了,大将军定能看破对面的伎俩,休息着准备明天的战事吧。” 这交谈的片刻,树丛后低伏身体悄然而过的陈陵卫,已经又前行了几十米。 吴胤大军的营地呈环形层层铺开,最中心的便是领兵的将军营帐。陈陵卫从四面分散潜入,如墨汁溶于夜色,在无人察觉时纷纷将霹雳弹藏好,自己则捏着火折子躲进营帐之间或是树丛背后的阴影中。 更有几人专挑了看上去较大的营帐藏在附近,手中握紧了锋刃被涂成黑色的匕首。 西城门外,精挑细选的几千精兵已整装完毕,人衔枚马裹蹄,静悄悄地绕到了营地两侧的林中。 安静等候。 子时,是第一班守卫值守的接近尾声之时。换班的兵士还未被喊起,而前一班守了半夜,正好疲惫,整片营地处在最松懈的时候。 石达毅从树枝间漏出的空隙看了看月色,活动了一下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有些僵硬的手腕,抽出身后背的劲弓,令亲卫点燃箭头上以布条细细缠裹的□□,张弓搭箭,瞄着空隙一箭射入夜空—— 一点明亮的火光划过营地上空,转瞬即逝。 值守的卫兵无人察觉,而时刻注意着空中每一点异常的陈陵卫们,齐齐掏出怀中火折子,引燃了用棉纱浸油捻成的长长引火线。 而后手腕一翻,将几枚霹雳弹,都滚入帐中、火边。 “这是什么?” 有守卫听到铁皮滚动撞在碎石上的声音,强打起精神搜寻,发现不知何时,一个怪模怪样的黑球滚到了脚边。 他犹豫一下,弯腰伸手去捡—— “轰——” 一声巨响撕破夜空,烟尘随之滚起,淹没了那一小片营帐,也淹没了其中惨叫声。 兵士们纷纷惊醒,上一声巨响仿佛还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下一秒,爆炸声已又在耳边响起,震得脑袋隆隆作响。 ——这是运气好的。运气不好的,早在最开始就被铁片撕碎了身体,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第一声巨响仿佛是一个信号,更多火光和巨响紧随其后在营地的每一处炸开,火舌顺着帐布卷上,近一半的营帐在被唤醒的瞬间,就陷入了混乱与火焰的包围! “敌袭——敌袭——!整队迎敌——!!” 队正和百夫长们的呼喝声慢了一拍响起,有听到的士兵趿着鞋拎着刀匆匆汇集过去,却在绕开浓烟和着火的营帐的干扰后,只看见队正的尸体倒在地上,喉间鲜血汩汩而出。 在火光背后的阴影里,陈陵卫们劲瘦的身形一闪即没。 一旁的山林中,石达毅看到火光如计划中一般映红了半片夜空,举起长刀,用力斩下:“攻!” 他扬鞭纵马,率先奔袭而出。掏空家底选出的数千兵士也都披甲策马,紧随其后! 山林到吴胤大军驻扎的营地,急速奔驰只需片刻。在多数敌军尚未披甲,甚至武器都没有拿好时,这支披挂停当的骑兵已如尖刀一般,直直向营帐中心刺去。 “先杀敌将!”石达毅喝道。 混乱之中,敌军固然都成了散在各处任人屠戮的羔羊,但十余倍的人数差距下,毫无目的的杀戮能造成的破坏也很有限——只有杀了敌将!让这支军队彻底分崩离析,才是取胜的唯一办法! “杀——!” 外围的敌军早已如一盘散沙,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便刺穿过去。但再往里,靠近中军的部分,真正的精锐主力已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构筑起了临时防线。 石达毅并未勒马,手中长刀依旧直指向前! 这里里中军大帐不过数十米,混乱之中敌军主力也没能齐集,装备士气更是低迷——这是他们最有可能到达胜利的一次了! 两方兵马直直相撞。 石达毅手中刀光如雪,借着奔马的气势向前直冲。对面匆忙形成的薄薄的防线很快被冲出一道小口子。感觉到这一处过大的压力,对面一名领头的小将低喝一声,拍马迎上,主动与他缠斗起来。 石达毅憋着一股狠劲,刀刀都势大力沉,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冲破这一圈精锐组成的防线! 然而,哪怕甲胄都没有穿戴好,武器可能不是最顺手的,甚至有人的马匹在混乱中走失,只能步战—— 无人后退,哪怕只能用倒下的身躯再绊一绊来袭营者的马蹄,围拢过来中军帐前的兵士,依然只多不少,前仆后继。 石达毅估量了一下周围敌军整队的速度,意识到今日要斩杀主将是不可能了,再拖下去,反而会将这支人马陷在这里。 他回身一刀将那小将逼开些许距离,向属下吼道:“集队撤回!” 见好就收,几千人分散成数十个小队从中心杀出去,也够这支兵马肉疼一阵子,好歹能让他们缓口气,或许能撑到主公回来。 命令四散传开,突袭的精锐按出发前分好的小队分散汇聚,预备掉头向外冲杀。 但从突然而来的袭击中逐渐冷静下来的吴胤兵马,已经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慢慢集结成型,开始向中央包围。 ——是受限于兵力不足,继爆炸之后的攻势不够猛烈,导致实际上持续的混乱时间,比原本估计的要少上不少。 “突围!”石达毅再次喝道,这是要兵士们不再追求杀敌数,仅以顺利脱身为第一要务。 一批训练有素人马具披挂甲衣的骑兵,一心突围,倒确实不好阻拦。眼见主将的军帐逐渐被甩在身后,石达毅沉沉吐了一口气,顺手收割了手边两个人头。 即使战果不是最完美的,总归是一场小胜。 他正要收拢部下,最后在外围吞掉一些力所能及的兵马,忽然眼尖地看到东方的山林处,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大片林鸟惊起,隐隐似还有马蹄声……他心下一寒。 难不成,吴胤还有援兵? 第83章 终章 东方那支不明身份的兵马在飞快逼近。 仅仅在石达毅迟疑的片刻,便有作为先锋的轻骑从林中冲出, 却不是向他们追赶而来, 而是毫不停顿,继续冲入敌军已显混乱的阵型中。 石达毅正准备急令后撤的命令, 就这么顿在了喉口。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可能性,忽然瞪大了眼睛, 死死盯住那支兵马剩余正在赶来的部分。 被夜色和火光映成黑黢黢一片的人马,其实并看不清什么。但在蓦地捕捉到后续人马中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火焰的映照下, 他身上一闪而过晃眼的银光——时, 八尺高的汉子还是没忍住微红了眼眶。 这样远的距离, 除了那一抹银色真的什么也看不清,但石达毅莫名地确信, 那就是符骞。 “主公回来了——!”他的喉结隐忍地动了动,而后猛地将还未归鞘的刀举向空中, 刀锋上残余的鲜血顺着白刃滑落, 滴在他的侧脸上。 只一句话, 身后众人, 同样刀上鲜血尚温,衣袍犹然带腥, 跟着一并欢呼了起来。 甚至不需要石达毅再喊,已有心急的兵士忍不住吼道:“杀回去!” “杀回去——!” 石达毅只觉这段时日缠绕在心头的重重担忧沉重一瞬间尽数解去,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朗笑出声,高声道:“好,杀回去!” “留一人回城, 通知城中的弟兄们,反击的时候到了!还有气力的,都披挂出来,大伙儿一起杀回去!” “便让今夜成为最后一战,彻底击退来犯之贼!” 沉寂压抑了半月的肃州,今夜爆发了。 连微是知晓今夜计划的,但无法参与,又不能安心入眠,原本只强自在榻上假寐。外头忽然传开的嘈杂声将她惊起,匆匆披衣起身时,便看见院墙之外的天空一片亮色,竟似是被火光点亮。 是城破了?! 一瞬间的惊恐之后,她便分辨出墙外一片喧杂,倒不像城破的凌乱恐慌,反而有几分振奋之意。 她走出院门,向将军府靠近外头街道的部分去,逐渐听清了人们的呼喊:“援兵到了!” 有人不顾这是深夜,用木杖一下一下用力敲击着地面:“上苍有眼,肃州有救了——” 更多的青壮声音散碎却清晰:“军爷们都出城去了,咱大伙儿不好出城拼杀,有这心的,不如都去西城门帮着守守吧!” 为不错失今夜的战机,石达毅直接将城内所余兵力全部调出,若敌军被打散的小股兵力朝西城门来个回马枪,又恰恰无人看守,肃州就危险了。 于是有一批自觉年轻力壮的男丁,提着菜刀钉锤一类的武器,由街坊素有威望的带领,自发地向西边去。 连微手扶着冰凉的院墙,听着一墙之隔鲜活的一切,心底微微发热。她心底也生出一些蠢动的念头。 “姑娘,您怎么在这?”前面忽然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脚步匆匆,见了她忽然顿住。 是迎露,看她跑得面颊微红,发丝蓬乱的模样,大概也是听到响动,悄悄爬起来出去看了个热闹。 “夜深露重,姑娘怎么穿着单衣就出来了?”迎露快步走到近处,看清连微的装扮就是眉头一皱,道,“若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姑娘快进屋吧,外头刚传了好消息来,您好好睡一觉起来,或许就可迎接大军凯旋了。” “……不。”连微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噤,但心脏在胸腔中跳动得越发鲜明,叫嚣着不甘这样回到那安全却又安静,仿佛被隔绝出来的主院,“迎露,去把我的大氅拿来,还有那盏最亮的琉璃灯。” “姑娘……?” “去。” 倒不至于毫无自知之明地去城头凑热闹,却又不甘无法亲见这样的一刻,两人沿着几日前的那条路,逆着人流,再次登上了观西楼。 ——与此前漫山星点的微光相比,今日的城外,简直是一片赤色。 火光熊熊的军帐就是最好的照明,敌我俱被映成一片黑色,远远的分辨不清,只能看出一支大军势如破竹,插入那一片火光之中,将敌人搅得溃不成军。 石达毅没有这样多的兵力,街巷都说是援军到了…… 连微悄悄按住怀中那块被体温暖着的玉,心下有个声音小声道:是符骞终于回来了吗? …… 肃州醒了一整夜。 一整夜,街巷被火把和灯火映得亮堂,被响动惊醒的店家没有发火,都顺势开张了门面,让无法安眠走出家门的人们有一处地方可坐,低声议论着外头的形势。 一整夜,城外的喊杀声未弱,火光由于燃料的耗尽逐渐幽微,又飞快地被天际冉冉晨光替代。 阳光穿过冬日厚重的云层,细细的金光洒在城外敌营的余烬上,又慢慢爬上城垛,越过城楼,洒满整座肃州城,也落在城中四角,四观楼的窗格上。 观西楼上,连微动了动被夜风浸得冰凉的手指,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阳光照在面庞上略微刺人的温度。 她在这里站了一整夜。 一旁的迎露担忧地看着她,连微察觉到侧后方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略微侧身,轻轻笑道:“好了,咱们可以下去了。” 迎露连忙上来搀扶。 连微在转身时便感觉到腿脚久站的强烈麻木和刺痛感,便也默认,只是在迎露提议直接回府休息时,温和却不容反对地否决了。 “你看到了吗。” 带着些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恍惚,连微深呼吸着清晨凉丝丝的空气,让自己更加清醒:“看到城外的情况了吗?” 迎露自然看到了:“已经……已经没有在打了。” “是啊,已经没有敌人了。”连微喃喃道。 一夜鏖战,城外的土地都仿佛深了一层颜色,无数尸体横在这片土地上,但更多的是站着的人,他们没有急着整队冲击城门,而是默默为同袍收敛着尸身,善后战场。 “是我们胜了。” “是啊,所以姑娘不必再担忧了,先回府——” “——所以,怎么能不去城门迎接我们的大军凯旋呢?”连微长长吐了一口气,眼中闪着灼灼的光,贪婪又珍惜地扫过周围在晓光中静立的一墙一瓦。 她从未觉得这座城池如此明朗温柔。 两人下了观西楼,虽然不曾去过西城门,但此时全然不必考虑方向。因为所有百姓都已涌上街头,裹挟着她们朝城门而去。 她们也就顺着人流,一路来到城门处。由于汇集的人群实在太多,连微只好稍稍用了一下将军府的私权,带着迎露上了城头,越过女墙向外俯视。 正好看见从远处缓缓而来的一片黑压压的军队。 已有传信兵快马回来报过了情况,此时西城门一正二侧三个门洞,都在壮丁的齐力推动下渐次敞开。 连微紧张地放轻了呼吸,不错眼地看着兵马逐渐靠近,阳光落在领头的将领的铠甲上,晃出一道银光—— 她心一提—— 一瞬的光芒刺目过去,她睁大了眼睛,感觉潮意在眼眶中凝结,而后顺着面颊滚落。 是符骞。 银甲上溅了斑斑血迹,鬓发微乱,脸上也染了大片血污,显然是经过了好一番苦战,现在想必也很疲倦了。 但那双沉着明亮的眸子依然如故,灼灼如星,仿佛隔着城头城下的数十丈,直直看进她的眼中。 看进……咦? 连微一怔,就见被那人似是笑了一下,而后忽然拍马起身,在周围一片惊呼中借着城墙上条石的凹凸足尖轻点,带着沉重的盔甲与满身莽撞的血气落在城垛上! 距离骤然拉近,连微未及反应,只感觉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腰背,而后整个人被轻巧抱起,沿着原路飞快下落,最后稳稳当当落在那匹黑马的脊背上。 然后被符骞调整了一下姿势,整个贴在硬邦邦的铠甲上。 连微:…… 周围的将士们不约而同地善意哄笑起来,刚结束战斗的军汉们浑身还带着未退的煞气,枪缨还滴血,鞍旁甚至有挂着人的首级。但这一刻,众人戾气全消,也无多少面对上级的隔阂,都像是兄弟终于找到归宿时一般,发出应景的吆喝声。 “这便是侯夫人了吧?” “将军好福气!” “侯爷可是孟浪了啊!” 称呼拉拉杂杂,许多人还未从征西将军改口称安定侯。但符骞显然很开怀,并不计较这许多,只轻快地挥挥手,而后像是从不曾见过一般,就这么含着笑意看半倚在怀中的连微。 连微被看得面颊微红,她努力无视旁边的视线,有许多想说的,但犹豫半晌,最后只是轻声道:“算你没有食言。” 符骞一愣,忍不住满盈了笑意,道:“那么,抵押的玉佩可以交还与我了么?母亲说这是从小为求十全在佛前供过的玉,算是我的半身呢。” 虽然他从没信过。 “啊。”连微呆了呆,心里虽觉得有些不适,还是顺从地从怀中掏出那枚锦囊,放进符骞手中。 符骞将怀中人的手一并握住,没急着接过抽手,而是顺势俯身到她耳旁,低声道:“说好了是抵给你,今日既然这半身还到了我手中,便用另外半身抵偿,可好?” 后者先是不解,反应过来,瞬间心跳如鼓。 符骞微微直身,依然保持着亲密的距离,却稍稍抬高了声音,以周边心腹都能听清的音量继续道:“某,安定侯符骞,字伯功,以今日及未来的所有胜利和打下的基业为聘,求娶连微,姑娘可愿应下?” 他无父母,她亦无亲族,他们也从无遵循男女大防的条件,古礼是注定难以遵循了。 好在这世道礼崩乐坏,本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在肃州,在河西道,只要他们相许,无人敢多加置喙。 符骞固执地盯着连微。 而他也会用行动表明她的地位,必不会使她处在受人非议的境地。 所以,你应下吗? 虽然对答案有着信心,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符骞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在他的注视下,连微像是发了一会儿怔,而后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 “自然。” 符骞的眸子一瞬间亮了。他低下头,犹豫着想要给她一个吻,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脸上身上犹有血污,而且现在还在城门口,众目睽睽并不合适。 他抿了抿唇,坐直了。 连微看着他正色之下掩盖的那点郁闷,轻笑出声,在众人面前亲近的那一点压力不知为何尽数冰消雪融。她伸手揽住符骞的后颈,而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毫不避讳他一身的血污,在男人因为连日奔袭而有些干裂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但肯定的吻。 人多又如何,他们已无双亲,她也不信天地,那就以这一城百姓为见证,也算是不落俗套。 “第一个承诺了解,这个承诺,可也不要食言啊。”她喃喃。 “自然。” ——完—— 终于结束啦,由于前期规划的不足,到后面很多地方的推进开始出现困难,真的很感谢一直跟着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这一本完本学到了很多,之后会进行更详尽的准备,还有好多脑洞没有写呢~ 下一本《将军她假死回来了》,感兴趣的戳专栏收一下叭~ ——文案—— 岑宁身为大昭镇国将军,从来张狂恣肆,无法无天。 一朝重伤归来,却发现自己成了个声名狼藉的“死人”。 昔日热闹门庭冷冷清清,唯有府中幕僚柴隐在无人处眼含泪光:“早知如此,该早日让你知我心意。” 岑宁:咦?我的幕僚居然有暗恋对象? ———— 柴隐祭奠将军被本人发现,原以为掩藏了多年的感情终于能一见天日,然而将军她…… 岑宁大将军: “玉郎,快随我过来,朝晖楼新来了个绝色美人!” “玉郎你脾性也太软了,这样是要受人欺负的!” “玉郎,你可有心悦的姑娘?我去与你说亲!” 岑宁:恋爱这种事太可怕了吧那些姑娘一个个为君上红妆洗手作羹汤,她还是离远点好 然后,真香。 没错!(理直气壮)她家玉郎做的小饼干是真的香! 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只对将军软敷敷·披着幕僚皮的苦逼丞相× 心直口快怼天怼地凡事问我手中刀·直女将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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